□楊獻平
走或者坐在某處,暴烈的日光下,三角梅開得熱烈,水流沿著谷底,在時間中銜沙吞石,浩浩蕩蕩。尤其晚上,天空狹小而窄長,星星似乎是從天庭逃匿的仙子,于額頭之上的晴空,顆顆閃爍。很難想到,七十年多年前,這個地方,還是一處空谷,只有幾戶人家在這里生息,彼時的荒草和巖石鋪滿山谷,盡管偶爾有牛羊在其中散漫,但當時的人們,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道偏遠而又荒蕪的裂谷,居然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為眾人的聚集之地,甚至由此而成為一座與世界和人類文明發展同步的現代化城市。
這個地方,叫攀枝花。
站在保安營機場邊緣俯瞰,一座城市在峽谷中赫然陳列。一棟棟的樓宇,雖然不夠緊湊,但也起伏有致,且設施和樣貌與中國的其他城市絲毫沒有區別。四周是莽蒼連綿、縱橫勾連的群山,攀西裂谷以上的天空藍如汪洋,闊大無際,且純粹透亮,濃郁的陽光似乎色彩明麗而又黏稠。滿城的花卉以各種顏色點綴其中,紅的似乎像燃燒的爐火,白的像是潔白的卵石,粉色、黃色、藍色也躋身其中,使得這座崎嶇不平的城市,像是一艘造型極為奇特的巨型船舶,橫在峽谷底部。若不是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各種各樣的礦產設施,散漫各處緩慢移動的人群,整個攀枝花市區,就像是一張橫臥于天地之間的自然巨畫。
而在這幅巨畫銜接的山谷之間,有兩條蔚藍色的錦帶,在高山峽谷中蜿蜒,如靜靜飄逸的絲綢,以優美的動感,自由的延展,浩然于蒼茫遠方,奔縱于城市一側。那種姿勢,像極了親近的注入,也像極了鼓動的雙翼。她們的名字,一個叫金沙江,是川藏之間的又一條偉大的河流,其又名繩水、淹水、瀘水,發源于遙遠青海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山,或者與之相距不遠的唐古拉山脈東段北支5054 米無名山地東北處。起初成為通天河,至玉樹直門達更名為金沙江。其狀如游龍,于萬山之間,流經川、藏、滇三省區,途中,又有雅礱江強勢匯入,奔流到四川宜賓,再納岷江,便就是浩浩蕩蕩、千里連貫的長江了。另一條便是名聞遐邇的雅礱江,作為金沙江的最大支流,這條河又名若水、打沖江、小金沙江,在藏語當中稱為尼雅曲(多魚之水)。
雅礱江發源于青海巴顏喀拉山系尼彥納克山與冬拉岡嶺之間,她的孕體也是潔白的積雪,高孤之處的神靈般的密集存在。其行至四川甘孜州石渠縣之時,便被喚作雅礱江。其身全長1500 公里,多數時間在奇崛山谷中奔騰咆哮,向南穿過龍縣、雅江縣的箭桿山,再到蜀山之王貢嘎山,爾后轉道木里縣,在錦屏山甩了一個一百多度的大急彎,因而形成了一道堪稱奇觀的大河灣,然后從容流經冕寧縣,越過錦屏山和牦牛山共同擠壓而成的峽谷,進而直奔陽光之城攀枝花。
兩河交匯,使得攀枝花在攀西高原的高山峽谷之中有了柔性的特質,也具備了人居和城市的根本動力。當然,金沙江和雅礱江的忽然結合,也使得整個攀西地區有了靈性的內蘊和血脈上的溝通。
攀西裂谷隸屬于世界上最年輕的橫斷山脈,這是中國境內最長、最寬和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唯一的兼有太平洋和印度洋水系,橫亙于青藏高原東南部,貫通四川、云南和西藏東部。
在華力西晚期 ( 405 ±5—250Ma,包括泥盆紀至二疊紀),巖漿活動頻繁,進而在空間分布上,形成了攀枝花帶、昔格達帶、金歸塘帶和三堆子帶四個近南北走向的巖漿巖組合帶。所謂的裂谷,是地殼伸展構造作用的產物,它使巖石圈減薄和破裂,地殼完全斷離,有時新生的洋殼就會在其間產生,因此它代表了大陸裂解、洋盆產生的初期過程。而形成裂谷的根本驅動力,則來源于熱構造的應力和浮力作用。在海西晚期 (270Ma-200Ma),攀西地區曾經歷過一次強烈的構造-巖漿熱事件。這次構造-巖漿熱事件以海西晚期巖石圈張裂、地幔熔融開始,和超基性-基性巖漿的大規模侵入和強烈噴溢為特征,此后裂谷發展進入沉降裂陷階段,形成寶頂斷陷盆地、紅坭斷陷盆地。當巖石圈底面的熱穹窿只有一個穹窿頂時,便形成一個裂谷;當熱作用不均勻時,在熱穹窿的頂部便又形成某些相對低溫的區域,對應裂谷中央的窿起區。當穹窿頂的低溫區不斷擴大和加寬之后,就形成了兩個穹窿頂,即兩個構造巖漿帶。因此,攀枝花-西昌帶具有 “雙裂谷” 的特點。
遙遠的地殼運動雄奇而壯觀,但目擊這一奇絕運動的動植物,則無一例外地成為了灰燼或者化石。地球或自然的偉大性不是我們現在可以想象的。那種徹底的改天換地的自然運動,在地球的早期歷史上頻繁上演而使得當時的生物災難重重。生物們的消失,以及地球樣貌的改換,使得人們在不斷的科學研究中,一點點地追憶和驗證到了我們所在地球的堅韌和無常,仁慈與殘酷。
慶幸的是,直到今天,我們所在的這個星球依舊安之若素,如此之多的人和其他生命同處同生,在風雨和云霓,日月星辰、山川江河、村莊城市、沙漠大海之間,人們利用科學技術,為自己裝上了穿透性的眼睛,并且有心靈始終與天地保持著一種相互依存、諦聽與領悟的關系,用智慧和科學,一點點地了解它的過去,并且試圖洞徹它的未來。人,以及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這個星球的組成部分。
這就像我所了解的攀枝花的前世今生,起初,它只是地球的一部分,劇烈的巖漿運動之后,逐漸成型,并且很快隨著人類的誕生和不斷的遷徙,進而成為了與世界、與每一個人同氣連枝、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據科學家考證,在史前時期,這里就有了人類的足跡。其中的元謀人、蝴蝶人和回龍洞人,都在這里留下了生活的蹤跡。可惜的是,地球自身的變遷乃至人類多舛的命運,以及氣候的作用,總是令一些人來到,爾后又歸于無聲。地球和時間的利劍快刀,總是在屠戮被其掌控的萬物。
沒有人知道,在距今一萬或者兩萬年前,有多少人在這里生活,又有多少人和其他生物由此遷徙,去向遠方,或者融合。至上古時期,在這里產生的神話令后人猜想不已,據司馬遷 《史記·黃帝本紀》記載,黃帝,這位傳說中雄武大帝之次子昌意便被分封或者被派遣到若水 (金沙江和雅礱江交匯處) 居住,并且統御一方。在這里,昌意生下了后來成為 “五帝” 之一的顓頊。不管這個記載真偽如何,至少可以證實,無論是多么早的歷史,無論多么紛繁的傳說,古中國始終是一體的,而不是割裂的,也不是狹小的某一個專屬地域。關于這一點,《禹貢》 上說,“禹分天下為九州”,“華陽黑水唯梁州”。這里所謂的梁州,就包括了現今的攀枝花和西昌地區。
斯時,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先后有髳人、微人和濮人,這些人現在是難以描述和確認的,但 《尚書·周書·牧誓》 當中,儼然有這些人或者部族參與武王伐紂的記載。這也從一個方面表明,在早期中國歷史上,蒼茫的大地上不僅住滿了各種各樣的族群,這些族群還是相互聯系的,可以說是同族同源的。也可以說,我們的先祖從來不是分裂的,也不是互不造訪、迥然隔絕的,而始終保持著一種形式不同、目的有別,但相依共存的社會或者部落聯盟關系。
人和人的關系始終緊密。因為,我們從來就不是單獨的個體。個體只有容身于集體之中,才能找到基本的安全感。這種情況從宇宙洪荒之日起,延展到現在,仍舊沒有很大的改變。就像攀枝花蘇鐵。那么多距今二億八千萬年前的鐵樹,在巴關河西岸的豐家梁子上,依舊葳蕤,且年年開花。相對于植物,攀枝花的地域和政治屬性,則一再更迭。在西漢前期,這里一度成為 “化外之地”,直到漢武帝時期,這個有雄才大略而又將西漢王朝折騰得家底貧瘠進而顯露出淋漓敗相的有為之君,派出司馬相如帶隊前往該地區招撫 “嶲夷”,并于公元前111 年,在現在的西昌設立越嶲郡,置館衙及駐軍,對攀西地區的民眾進行統領。至王莽時期,這里又被改稱集嶲。隨著西漢王朝的崩潰,中央帝國不復存在,攀西地區也和其他邊遠之地一樣,與所謂的中央帝國失去了聯系。
這也說明,中央帝國的強盛與否,一直是左右邊地乃至下屬之地的主要杠桿。盡管東漢一度恢復了對越嶲郡的管轄。但盛衰自古有序,只是眾生不察。到蜀漢時期,諸葛亮遠征,孟獲,這個具有傳奇性的彝族首領,他的疆域包括了今之攀西、云南昭通、貴州畢節等廣大地區。因此,在這些地域上,均留下了諸葛亮 “五月渡瀘,深入不毛” 及令人不疑的傳奇故事 “七擒孟獲”。
王應樑在 《諸葛亮與云南西部邊民》 (《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少數民族卷 (上)》,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 年11 月第一版) 中說:“蜀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在現時云南全省各地區中,是被一致崇拜敬仰著的一位古人——或者可以說是一位神靈,武侯祠是在任何城市村鎮中可以常看到的,孔明之名,雖村婦孺子,也多知之。這原因,當然為著這位歷史上的偉人,在距今1700 百年前,曾經身統大軍,五月渡瀘,來到這南蠻之區,七擒孟獲,使獷悍成性的南蠻,也居然能心悅誠服的俯伏于地曰: ‘南人不復反矣!’ 神威厚德,廣被南中,一千余年來,受南中人民的馨香敬仰,自不是偶然的事了。”
古來的文人名士,將相大臣,都在大地上、人群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和傳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句民間俗語端的是至理名言。像諸葛武侯這樣的忠義孤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的不二之士,百般計謀、所為一事的孤絕之人,縱然有違世之執拗、棄時宜而不顧的種種偏執和失敗,但其所為及所留,特別是個人品行上的自覺高拔、思想和入世之后的獨善與兼濟,想來也是獨一無二、令人敬佩的。關于他的故事,至今在百姓口中、西南大地上久久不散,處處皆有。然而,無論哪一種人生,都是短暫的,王朝也是。三國之后的攀枝花地區,隨著中央王權的頻繁更迭,再次落入隔絕。至北魏,再稱嚴州。隋朝因循之,唐時又改為嶲州,設置都督府。強文弱宋無力顧及,元朝擊滅大理國后,隨手將攀西地區納入其版圖。后來的明清,則一直對攀西地區行使管轄權。其在近代史上逐漸明了的時期則是從康熙平定“三藩之亂” 開始的,期間,雖有多次更名,州府易地,但始終與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相銜接。而吊詭的是,攀西地區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卻一直是沉睡的,那些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和遷徙的無數人們根本意想不到,就在這曠寂的高山峽谷之間,居然蘊藏了堪與他們的生存、發展和遷徙史相提并論的豐富而“卓越” 的礦藏。
攀枝花當地朋友說,諸葛亮率軍在此擒放孟獲。現在的攀枝花機場所在地保安營就是其當年駐軍地之一,此外,還有萬寶營。保安營是攀枝花市區的制高點,萬寶營也是。前者以開闊的山頭和雄奇的身姿,構成了一道天然的軍事屏障,后者則以其幽秘縱深而又超拔深藏成為松露及其他野生珍稀動植物們的家園。攀枝花的朋友還說,當年,諸葛亮及其軍隊至此,還得到了著名的七星硯臺,即攀枝花仁和區之獨有的“苴卻硯”。
苴卻硯是最能體現攀枝花古來文化氣息與文化內涵的,這一種名硯,以其色彩豐富而亮麗,獨步于四大名硯中,其有石眼、青花、金星、冰紋、綠膘、黃膘、火捺、眉子、金線、魚腦凍、蕉葉白、廟前青、玉帶、紫砂、雞血等等,品種多達百種,尤以碧翠神溢、如珠似寶的石眼著稱,此一特點,唯獨端硯和苴卻硯所有,一般由帶核心的綠色,呈極規則的橢圓形團塊分布于硯石當中,順著圓心的水平單面剝開中心,可以看到或紅或紫或帶金星的瞳眼 (眼心),有心為活,無心為死或盲眼。其周圍或帶暈、或有數圓環。其型有龍眼、貓眼、龍眼、象眼、鶴眼、鷹眼諸多種。
按照人類新的對地球的研究和測量方法,在時間之中穿越無數晨昏的攀枝花,具體位置為東經101°08′至102°15′,北緯26°05′至27°21′。在來自高寒之地,澎湃激越的金沙江和雅礱江交匯之地,東邊是著名的古城會理,北邊則為德昌和鹽源縣,西邊與現在隸屬于云南的寧蒗、華坪、永仁臨界。如此的一方地域,既有仿佛神靈的大水源源而入,又有蒼蒼生靈于其間扎根、挪移和更迭。時間行至20 世紀40年代初期,世界正在經歷又一場浩劫——二次世界大戰如火如荼,無數人在其中喪生,即使偏安一隅者,內心也充滿了末日般的惶恐。在東方戰場,日本侵略者攻勢猛烈,奮起的中國人民與之進行著殊死較量。
對于中國和世界而言,先后相距不遠的兩次世界大戰肯定是空前的,無論武器裝備更新換代,也無論戰爭對自然乃至人類的摧毀力度。盡管,攀枝花地區在抗日戰爭中并不是主陣地,但一國之災難,任誰也無法幸免。當時對這方土地和人民具備統領權利的,是孫中山之后的中華民國。當時的政府所在地依舊設在西昌,稱之為 “西昌行轅”。這個名字,顯然帶有文白夾雜的意味,其中也隱隱透露著古老的中國由封建社會向現代文明時代轉身的艱難意蘊。
這個西昌行轅頗有意思,雖然地處西南,又適逢國難,但其配備一樣不少,可謂五臟俱全。其中的地質專員就是一個頗有意思的職位,另外的國立西康技藝專科學校,也令人聞有所思。今天的人們,不妨作如此猜想,即: 中華民國雖然沒能蛻盡明清之皮囊,但從國家機構乃至其倡導的科學、文明角度來看,它又是與世界發展,特別是科學發展具有同步或者趨同性質的。因而,對于彼時甚至今天的攀枝花來說,也從中受益匪淺。而這個 “益”,一方面源于地球自身運動的玄妙與神奇,另一方面,則來自于現代科學對于地質的全新認知和科學探測。
這里隆重出場的人分別名叫常隆慶,還有劉湘、劉文輝、盧作孚、劉之祥、湯克成、趙亞曾、殷學忠。都是在攀西裂谷留下隆重痕跡的重要人物。歷史總是在不期然之間,格外垂青某些人和某些有靈之物。但在此之前,一場6.4 級的地震席卷了馬邊和雷波縣地,主震區在馬邊縣的瑪瑙鄉 (今民主鄉)和雷波縣馬湖北。
從1935 年12 月15 日到1936年5 月16 日,這一帶先后發生了3次強烈的地震,最大的為6.4 級,最小的6 級。這三次地震,使得攀西地區以及宜賓、重慶、楚雄等地都有強烈的震感。這三次地震,均對攀西地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由于當時缺乏必要的預測和抗震能力與技術,地震造成的人員傷亡數很大。但這一歷史事件,除了在專業的學科期刊和書籍上有所記載之外,后來很少被人提及。地球母親在時間中的暴怒及其決絕的劇烈動作,帶給眾多生命的傷害,似乎已經司空見慣。人類是善于忘記的,也善于從災難中站起來。人類生存與繁衍的頑強能力,絕對可以與天地之恒久相提并論。
攀枝花處于亞熱帶地區,日光充足,氣候宜人,直到現在,仍舊是四川乃至其他地區人們過冬的最好去處之一。然而,在1936 年,這里還一片荒寒。整個峽谷中,只有上壩和下壩兩個自然村。除此之外,莽蒼峽谷,多數的山是光禿的,沒有一絲生機。只有少部分山野,草木茂盛,野花眾多。在此交匯的雅礱江和金沙江寂寞奔淌,沒有任何自然的節制和人為的影響。這一年冬天,重慶霧鎖大江,日漸寒冷。作為地質所所長的常隆慶帶著助手殷學忠,跋山涉水,前往“寧屬七縣”,調查發生在馬邊和鹽源縣的三場地震,他們在馬邊和鹽源的主震區實地查看并做了調查之后,發現當地的災情不怎么嚴重,遂把主要的任務轉化成為對攀枝花地區礦產的探測和研究上。
這是1935 年12 月。此前,現在屬于涼山州的會理縣也發生了強烈地震。當時通信不夠發達,關于地震災情,流傳的說法不盡相同。有的說,這次地震震幅很大,造成了大面積的山體坍塌,從而阻斷了金沙江。在此背景下,時為四川省建設廳長的盧作孚就派常隆慶前往勘察。常隆慶便和助手殷學忠一起,從重慶出發,到會理進行實地勘察。
從重慶到會理,何其遙遠?斯時,并沒有公路,即使現在,從成都乘坐火車到攀枝花市,也要9 個小時左右。當年,交通落后不說,沿途的一些情況也比較復雜。當常隆慶和殷學忠到達會理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年的春天了。
照實說,這種漫游在大地上的崎嶇行程,不管是旅行還是公務,其過程肯定是相當艱苦的。等常隆慶他們走到會理已經是1936 年了。此時,春天已經到來,本來就溫潤的會理一帶春花競放,萬山蔥翠。氣候顯然與重慶和成都有著天壤之別。經過調查,常隆慶和殷學忠發現,這次地震,對會理乃至金沙江的影響并不像傳說的那樣嚴重。遂寫好報告,轉而把自己的任務重點轉向了探測和發現會理周邊的礦產資源上來。
常隆慶自1921 年開始,就癡迷于地質學,北大學成后,又跟隨翁文灝先生,地質學造詣深厚且敏銳。在調查過程中,常隆慶等人強烈意識到,寧屬七縣之地理地質條件,極有利于金屬成礦。所謂的寧屬七縣,便是今天的攀枝花-西昌地區。因為當時隸屬于寧州 (今德昌) 之西昌、越西、冕寧、會理、鹽邊、鹽源、寧南七個縣。從重慶至寧屬七縣,路途遙遠且艱苦,與其匆匆返回,不如就地做一些地質考察。這也是當時四川省建設廳長的盧作孚先生的意見,或者說交給他們的另一個任務。常隆慶決定與殷學忠一起,以調查礦產資源為目的,把重點放在寧屬七縣。他在后來發表的 《寧屬七縣地質礦產》 緒言中說: “此次調查,純出于四川建設廳長盧作孚先生之計劃。” 說明他們的野外地質調查和盧作孚建設抗戰大后方的戰略思想是相一致的。
寧屬七縣地域面積廣,地質構造特點獨具,是川滇交界之地極富有特色的地方,境內有彝苗蒙回等多個民族,歷來為王朝所重視。常隆慶和殷學忠邁開腳步,以雙腳在這一片神奇的土地上漫游和勘察。他們先是從會理步行到鹽邊東南、金沙江左岸的三堆子,又渡過雅礱江到達倮果,然后沿著江邊的崎嶇山路繼續西行。
這是一條沒有任何道路的山地,途中的崎嶇、艱險可想而知。在奔流的雅礱江畔,兩個地質學者,一邊艱難跋涉,一邊細心踏勘。見到特殊的巖石和地形,都要爬上去仔細搜索和勘驗。每到一處,他們都采集標本,一塊一塊地放在口袋里。若非帶有兩匹老馬,可以代為負重,僅憑常隆慶及殷學忠二人之力,如此漫長旅途,恐怕很難帶回那么多的標本。
許多天后,他們到達密地、倒馬坎江邊,常隆慶和殷學忠發現,這一帶有很多的鐵礦石,以后說不定可以找出一個大礦來。他在山頭上、大江邊上盤桓許久,仔細查看,并采集了一些典型的標本,帶回去化驗,然后又在地圖上做了標注,與殷學忠繼續前行,到走馬頸子、爛泥田、弄弄坪、巴關河、棉花地等處,再翻過冷水箐,到達鹽邊縣城之后,稍微休息了幾天,整理了資料之后,又去往鹽源、西昌,然后到達雅安。
這一次行程,常隆慶和殷學忠走了近7 個月,走破了七八雙鞋子,衣服襤褸不堪。斯時的成昆路上,高山峽谷,河流浸漫,想想也是一場苦行僧般的旅程。1936 年9月中旬,常隆慶到了位于重慶北碚的中國西部科學院。這一次勘察,可謂收獲多多。正如常隆慶在其《寧屬七縣地質調查》 一書中所說:“費時半年,周歷七縣,在勘礦區50 余處。” 這一次,常隆慶和殷學忠采集了數百塊化石和礦物標本,并用地圖的方式,把自己所到之處,進行了詳細的標注,做了大量的考察筆記。
常隆慶和殷學忠的這一次勘察,大致是中國科學家對攀西地區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在他們之前,似乎沒有人系統地考察過這片土地上的礦產資源。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的黎明教授在 《常隆慶: 攀枝花之父與攀枝花磁鐵礦的發現》 (載《攀枝花學報》 第33卷第三期) 中說: “攀枝花位于四川省西南部,地處金沙江、雅礱江匯合處,攀西大裂谷中南段。早在《后漢書·郡國志》 中便對臺登 (今瀘沽)、會無(會理) 出鐵的事實做了明確無誤的記載。而在清朝,會理小關河一帶的冶鐵業已經十分鼎盛,小土爐達百座之多。”
近代以來,外國列強利用簽訂的不平等條約,開始由沿海向內陸滲透他們的別有用心且肆無忌憚的侵略勢力,他們以經商、傳教、考察為名,深入長江中上游地區進行各種勘測和科考活動。從1872 年到20 世紀初,在川滇一帶的羊腸小道上,出現了諸多的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他們先后進入攀西地區,對礦產資源進行了初步勘探。據資料記載,這些西方地質科考人員當中有法國的萊克勒,德國的李希霍芬、樂尚德,奧匈帝國的勞策,瑞士的漢威等,他們皆是當時科學巨擘。其中,1901 年由法國派出的礦產工程師勒克萊編寫的 《東川附近省份地質和礦產研究》 獲得出版,里面記述 “納拉青北部濱江臺地 (今攀枝花東區肉聯廠一帶) 第四紀含金巖層與馬尚 (今攀枝花礦務局技工學校東南) 附近瑞提斯煤層” 等地質礦產情況。
從以上資料可以看出,攀枝花乃至往昔的 “寧屬七縣” 范圍內,人們早就發現了儲量較多的鐵礦。只不過,限于當時的技術能力,人們只能小規模地開采和冶煉。但對于攀枝花的巨大礦產資源,盡管有不少西方科學家涉足,并且企圖在這里發現驚喜,進而作為一種個人乃至國家民族的榮耀,但他們對攀西地區總體上還是輕忽的。
可以說,20 世紀初期,是西方對東方大發現的高峰時期,那么多人來到古老的東方帝國境內探險,尋找他們足以光耀當世影響后代的寶藏,盡管其中有許多人在中國乃至整個亞洲的不同地區發現了一些震驚世界的 “文明” 遺跡與 “證據”,可是,中國的內在的文明還是無法被真正發現和套取。因為,在泱泱數千年的歷史當中,中國一直是世界先進文明的創造者和延續者,直到工業革命的到來,科學技術的普及,才導致了這個老大帝國于近代的積貧積弱,再加頑固與愚昧,才遭受到了殘酷的幾近于滅頂的災難。
然而,在中國,始終有睜眼看世界的高瞻之士,也始終有著不折不撓獻身于家國民族的仁人志士,更有著懷著熱血之心,激蕩青春理想,用知識和科學,為家國奉獻生命和智慧的人。
攀枝花礦最初的發現者,后來的開創者,都是如此。其中有一些名字不該被忘記,如盧作孚、劉之祥、常隆慶、湯克成、徐學勤等實業家和科學家。當然,新中國成立后,鄧小平親自到攀枝花指導,確定了攀鋼的建設地址。應當說,每一座城市的形成,都凝聚了無數人的智慧,甚至是他們的血肉和骨殖。攀枝花也是如此。由于攀枝花鋼鐵集團和攀枝花市的發展建設,今天的攀枝花,已經是花果遍地、芳香彌散的陽光之城了。
在攀枝花,有一種極其古老的植物,完全可以與攀枝花礦產資源的存在時間相提并論,且有過之無不及。它們長在攀枝花一面山坡上,名字叫蘇鐵。在攀枝花西區和仁和區所共有的這面山坡上,生長有38.6 萬株成年蘇鐵,幼苗14.5 萬株。這一古老的生命,延伸到了今天,儼然是一道令人思接千載、精騖八極的關于生命和靈魂的風景。
蘇鐵最早出現在距今兩億多年前的古生代二疊紀,中生代晚三疊紀至早白堊紀為其繁盛時期,蘇鐵是當時植物中最喜歡結群者,術語稱之為 “建群”,它們的身影遍布白堊紀。仿佛在那個遙遠年代,它們才是地球表面上堪為最高統治者的植物之王。可是,自宇宙誕生之日起,盛衰就成為了整個自然界的整體命運。這多么像是我們人類,乃至逐漸在地球上銷聲匿跡的動植物們?進入新生代又經第三紀造山運動及第四紀冰期氣溫下降之時,蘇鐵開始了它們的衰敗歷程。強者生,弱者死,這種地球表面上的演化從來沒有停止過。蘇鐵也是,強大的留了下來,弱小的歸于大地。當地球來到今天,蘇鐵也漸漸稀少,目前,僅間斷性地分布于熱帶和亞熱帶地區。
攀枝花蘇鐵的生長區域主要分布在布德鎮巴關河西側海拔1140至2000 米之間一面比較陡峭的山坡上。蘇鐵看起來有著無限擴張力的莖葉,盡管有些鋒利和粗硬,但它們卻毫無殺意,完全是一種虛張聲勢的 “自衛性” 的肢體語言表達。想來,在遠古時期,蘇鐵也如同這般,在大地上叢叢生長,四散開來,以這種柔和的硬度,來保衛自己。
誰能想到,如此的一種植物,它們見證的,經歷的,顯然已經超出了我們人類的想象范疇。植物的靈性體現在它們對于大地自然的順從性上,什么樣的環境生長什么樣的植物,也潛藏什么樣的動物。適者生存不僅體現在動植物的生存能動性上,更體現在它們高度自我的選擇性上。攀枝花蘇鐵胚株無毛,與分布在日本、波利尼西亞、馬達加斯加等地的同類不太相同。其大孢子葉片為篦齒狀,雄花球剛硬直,一如青春期的男性之生殖器……雌花球內部凹陷,如女性之生殖器。天地造化,自古就是男女平衡,萬事萬物都是相對的。中國古老的陰陽學說,是大地上所有生命的共有特性。
我撥開莖葉,仔細觀看,只見雄花球果真剛直,雌花球則微微下陷。有一些蜜蜂潛入其中,不停地挪動,扇著翅膀,尋找蘇鐵當中的甜蜜部分。再去看其他的蘇鐵,大致也如是。在這片保護區,蘇鐵和柏科、殼斗科、楊柳科、桑科、蕁麻科、蓮葉桐科、石竹科即五味子科、十字花魁、薔薇科、景天科、豆科、大戟科、使君子科、仙人掌科、桃金娘科等數十萬株植物同生并存,有交叉但沒有戰斗,有覆蓋但沒有強行的壓制。如此森然之貌,生存之地,體現的是大自然的寬容與豐饒之美,也體現著萬物秩序之精妙。
在其間,還有長吻鼴、穿山甲、豹貓、高山姬鼠、西南絨鼠、大絨鼠等地面性的動物出沒,天空上,有白腹錦雞、紅腹角錐、大鵟、黑鳶、雀鷹、蒼蠅、燕隼、斑頭鵂鹠、棕胸竹雞、中華鷓鴣、紅隼等鳥類飛躍。可以說,攀枝花蘇鐵保護區,乃是一個美不勝收的自然之地,因為有蘇鐵,眾多的動植物得到了完整的保存,在峽谷以上的山坡,日日眺望著高樓林立的攀枝花市區,也守望著日月星辰,以及滄桑的歲月。
從山上朝下看,整個攀枝花市區盡入眼底,攀鋼在最遠處矗立。而城市,則呈間隔性在峽谷之中參差不齊,一片片的樓房建在山坡上,給人的感覺清爽而又明亮。走在街道上,無論是哪里,都可以吃到各種各樣的水果,還有很多北方的吃食。說攀枝花是三線建設帶動的城市,不如說攀枝花是不同地區的勞動者,乃至散落在這片地域上發熱的各個民族共同塑造了攀枝花的混血性,尤其是文化上的多樣性和包容性。這些年來,對于巴蜀乃至西南各地,我最喜歡的,大致就是攀枝花了。這座城市雖然沒有成都大,但他的寬和度卻是足夠的,又毗鄰云南,到處都是陽光,無論是原始森林,還是荒廢的灘涂,無論是城市樓宇,還是鄉野四合院,那種別致、細微而又龐大的照耀,是其他地方所不具備的。尤其是冬天,在攀枝花生活,其愜意的程度,與日光的溫度簡直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