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釁滋事罪中“隨意”“任意”“情節(jié)嚴重”“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等表述過于模糊,這些又是該罪關鍵的構成要件,這導致該罪司法認定困難,實踐中甚至產(chǎn)生“以一百種手段刑事你”的問題。
在今年兩會上,被稱為“提案大戶”的廣東政協(xié)委員朱征夫提出“適時取消尋釁滋事罪”。
全國人大代表、廣東省律師協(xié)會會長肖勝方也在兩會上提出:基于刑法的謙抑性原則和保障人權的需要,廢除尋釁滋事罪勢在必行。
脫胎于流氓罪
尋釁滋事罪脫胎于流氓罪。1979年頒布的刑法對流氓罪的規(guī)定是:聚眾斗毆,尋釁滋事,侮辱婦女或者進行其他流氓活動,破壞公共秩序,情節(jié)惡劣的,處7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流氓集團的首要分子,處7年以上有期徒刑。1983年,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通過了《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將流氓罪的最高刑提高為死刑。
由于流氓罪入罪標準極其模糊,在特殊歷史時期不免被擴大使用。法條中“其他流氓活動”的表述,常被認為打擊面過寬。“流氓罪是個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裝”,流氓罪也成為了事實上的口袋罪(我國刑法學界對于某些構成要件行為具有一定的開放性的罪名的俗稱)。20世紀80年代“嚴打”期間,有的地方將青年男女跳兩步舞視為流氓行為,出現(xiàn)了“兩步流氓貼面舞”的說法。
在學界的共同呼吁下,1997年3月14日,修訂后的刑法取消了流氓罪。該罪被具體拆解為聚眾斗毆罪,尋釁滋事罪,聚眾淫亂罪,引誘未成年人參加聚眾淫亂罪,盜竊、侮辱、故意毀壞尸體罪,強制猥褻、侮辱婦女罪以及猥褻兒童罪等。
成為新的口袋罪
2018年,廣東肇慶涂鴉案讓尋釁滋事罪成為輿論焦點。當年9月12日凌晨,20歲的肇慶小伙丁滿(化名)因在街頭涂鴉,被公安機關以“故意毀壞財物罪”刑拘。隨后,丁滿父親向被涂鴉的商戶和社區(qū)道歉,并獲得諒解。辯護律師提出,丁滿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達不到該項罪名5000元的立案追訴標準,指控罪名不成立。于是,公訴機關改以尋釁滋事罪對丁滿提起訴訟。最終,丁滿被判犯尋釁滋事罪,但免予刑事處罰。
“由于尋釁滋事罪的法條表述過于模糊,入罪門檻較低,涵蓋的行為范圍較廣等原因,已經(jīng)成為當下司法實踐中新的口袋罪。”肖勝方在議案中寫道。
一項統(tǒng)計顯示,截至2020年12月31日,以尋釁滋事罪為案由的判決書占所有刑事犯罪判決書總量的3%。現(xiàn)行刑法共 483個罪名,平均每100個刑事案件中就有3個以尋釁滋事罪為案由提起公訴。這意味著,尋釁滋事罪成了案由頻率出現(xiàn)最高的罪名之一,其他頻率較高的罪名包括危險駕駛罪、盜竊罪和詐騙罪等。由于危險駕駛罪、盜竊罪和詐騙罪的犯罪構成要件在刑法條文中都有明確規(guī)定,適用上可操作性強,入罪及出罪標準較為明確,所以不屬于口袋罪。
朱征夫認為,相比流氓罪,尋釁滋事罪有了相對明確的四種違法行為的界定,在一定意義上規(guī)范了操作行為。但尋釁滋事罪中“隨意”“任意”“情節(jié)嚴重”“造成公共場所秩序嚴重混亂”等表述仍過于模糊,而這些又是該罪關鍵的構成要件,這導致該罪司法認定困難,實踐中產(chǎn)生諸多問題。“即使兩高出臺了相關的司法解釋,例如明確行為人要有‘尋求刺激、發(fā)泄情緒、逞強耍橫、無事生非等主觀動機,但相關司法解釋仍無法消除該罪在犯罪界限上的模糊性。”朱征夫舉例說,在他曾辦理的一起案件中,某物業(yè)管理公司通過拉電閘的方式追討一間店鋪的房租,行為人因追討債務方式過激被判尋釁滋事罪。追討合法債務這一行為算是無事生非,還是事出有因?這不僅對司法實踐構成困擾,也極易被濫用,造成社會過度刑法化。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中國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梁根林表示,板子打錯了對象,斷錯了癥,下錯了藥,可能導致新的社會治理亂象和執(zhí)法、司法的不公正。
存廢之辯
有關尋釁滋事罪存廢的爭論由來已久。朱征夫回憶,在此次提案前,法律界早有討論。
有較多意見支持保留尋釁滋事罪。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張明楷曾撰文表示,刑法第二百九十三條尋釁滋事罪的規(guī)定具有明顯的補充性質(zhì)。2011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通過,在原第一款第二項中增加了恐嚇他人的規(guī)定。
也有不少人認為,尋釁滋事罪欠缺必要性和正當性,其構成要件不具有獨特性,司法適用也缺乏可操作性。
朱征夫表示,尋釁滋事罪表述的多種行為在治安管理處罰法中均有規(guī)定,取消后不會造成法律上的空白。
肖勝方在議案中給出的具體操作辦法是,效仿當年拆解流氓罪的形式,通過新增罪名和完善罪名體系的方式進一步拆解尋釁滋事罪。尋釁滋事罪廢止后,該罪的四種不同形式的行為可分別由其他法律、法規(guī)來予以規(guī)范。
不過,有學者指出,尋釁滋事罪在當下成為新的口袋罪,立法層面固然存在問題,但主要癥結在于執(zhí)法和司法環(huán)節(jié)。個別地方在解釋和適用刑法時,出于維護社會秩序的一時之需,不恰當適用刑法,導致非罪行為入罪、彼罪行為此罪、處罰范圍擴張等現(xiàn)象。
“隨著國家法治進程的推進與立法技術的提高,將尋釁滋事罪分解成諸如暴行、恐嚇等新罪名,同時將辱罵他人、強拿硬要、任意毀損、占用公私財物等行為解釋到現(xiàn)有其他罪名有必要性、妥當性和可行性。”梁根林說,“尋釁滋事罪司法適用的恣意性和擴大化,關鍵還是要確立符合現(xiàn)代法治原則的底層治理邏輯,正確解釋和適用刑法。否則,即使設置了形式明確具體的犯罪構成要件,都難以遏制基層個別人 ‘以一百種手段刑事你的沖動!”
(《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