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
在所有形容貧窮的詞匯中,“上無片瓦”稱得上是非常嚴厲的一個成語。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一家五口擠住在兩間土坯壘墻、稻草遮頂的茅屋內。自懂事起,我最難忘的一段經歷是,有一年夏天,狂風驟雨不止,屋棚四處漏水,地無片干之處。父母接漏接不過來,干脆扔了鍋碗瓢盆,把我們姐弟仨抱上飯桌,撐傘擋雨。在捱過一小時之后,土坯墻經不住雨水的浸泡,“吧嗒、吧嗒”一塊塊往下掉,讓我家面臨著墻倒屋塌的險境。
有了這一次經歷,瓦的形象在夢中屢屢現身——瓦,成了安居的向往。
此后,父母只用棉花殼、棉花葉、豆箕、豆稈燒水煮飯,而把棉花稈、稻麥秸、樹枝等燃物積攢下來,一車車推向瓦窯。兩年后,再湊些錢,終于換回了兩間小屋的磚瓦,讓茅屋變成了瓦房。捏一塊瓦片在手,硬硬的、新新的、沉沉的,它不光是簡陋的紅色薄片,而是一種會呼吸的精靈。瓦片有了呼吸,雨水就鉆不了空子。此后,一年四季,再不愁房屋漏雨了。鋪滿瓦片的屋面,如一件偌大、紅色的粗布長衫,給我們全家以最簡陋、最堅實的溫暖包裹。
我每次放學回家,走在鄉間小道,遙望綠樹中隱現的那一抹猩紅,腳步便輕快了許多。走近了看,屋面就像一本厚重的書,瓦片一頁疊著一頁,俯仰相承,井然有序。在鄉野,炊煙是一座村莊的呼吸和方言,總是和瓦聯系在一起。當炊煙在紅瓦上蜿蜒爬起時,這一刻,瓦生動了,村莊也生動了。相伴著日頭西沉,原本在椽上安身立命的瓦,像一位素面朝天的村姑,安靜地等待夕陽給她化一個美美的妝。而夕陽正是一位高明的美容師,只見她翹著蘭花指,屏聲靜氣,神情專注,以少有的耐心,給村姑涂脂撲粉、描眉染唇。不一會兒,村姑變身仙女,披一身金光,光鮮艷麗,楚楚動人。這是怎樣一幅如詩如畫的美麗圖景??!
夜晚,我躺在床上,偶爾,能覺察到月兒從云層溢出,悄無聲息,滴落瓦上,漫溢心頭。偶爾,能聽見風在瓦縫中穿行,聲如短笛,拖著長長的尾音。繼而,穿透瓦片,跌進夢里。偶爾,能聽見雨水傾瀉而下,點點落瓦溝,滴滴敲瓦楞,灑下“嘭嘭嘭”的聲響。那聲響緊一陣、慢一陣,像極了小夜曲,輕脆清亮,分外動聽。多少次,我都是枕著雨打屋瓦的聲兒睡著的。冬天,下雪了,紛紛揚揚。不多會兒,屋瓦就有了最柔美的銀白曲線,恰似一位冷艷性感的美人,著一襲素白的絲質旗袍。陽光下,屋瓦上的積雪融化了,一滴一滴、一線一線的雪水,從瓦上飛落下來,仿佛一場淅淅瀝瀝的太陽雨,光怪陸離,在屋檐垂掛下一幅水晶珠簾。
“霜凝南屋瓦,雞唱后園枝?!迸c瓦相伴的日子,我清晰記得,瓦房剛蓋好時,有一次,我嘴里叼一截稻莖,悄悄爬上屋頂,登上鄉村高處,倚在瓦楞上曬太陽。陽光落在瓦上,被一節節隔斷,像是一位舞者,有了婀娜的律動??绰槿?、喜鵲、燕子……在屋面,在屬于它們的廣場,散步、歇息、私語……偶爾,它們的目光與我相對;偶爾,我的目光與流轉的云朵相對。就這樣,我和鳥兒、云兒一起打發時光。時間一長,憋不住了,我便站在屋瓦上撒尿。母親見了,一通呵斥,揮舞著晾衣竿叫我“滾下來”,嚇得我趕緊開溜。這也正應了民間流傳的那句俗語——“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還清晰記得,我和玩伴曾多次拿瓦片作炊具烤山芋、烤毛豆。山芋、毛豆在瓦上,底下燒柴火。伴隨著瓦片溫度的升高,芋香、豆香與瓦香混合起來,那叫一個絕了。此外,用瓦片打水漂,也是一項頗為帶勁的消遣游戲。撿一塊碎瓦攥在手里,身子微微向后下彎傾斜,瓦片撇出去,打在湖面上,連續跳躍十多下,湖面蕩起一波接一波的漣漪,水珠歡跳起來,開出無數水花。
時間長了,鋪在屋面的紅瓦,尾隨歲月更迭,在日曬雨淋下,漸漸長滿了綠茸茸的青苔。再加上鳥類、蟲類痕跡的殘留,變得黯淡無光,成了看不清本色的瓦片。猛地一瞧,像是刷了一層厚厚的油漆。此情此景,唯“苔封舊瓦木,水照新朱蠟”可以描繪。
相伴著雨滴敲打屋瓦的節律,我一天天長大。相伴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地,日子一天天好起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起,老家江南,家家建起了樓房。我家也不例外。樓房雖說多了鋼筋、水泥的成分,但屋瓦依然是紅瓦,只不過是換了新的,讓人感覺格外親切。
在我生命的印象中,瓦是鄉村的修辭,農民的臉面,農民對瓦充滿了敬畏。為什么這么說?首先,瓦擁有生命屬性,接著地氣。窖工拿黏土與水拌和,制成瓦坯,曬干后搬進窖內。然后,由冷及熱,高溫烘燒,致使黏土中含有的鐵完全氧化,生成三氧化二鐵,轉為紅色(若黏土中的鐵不完全氧化,生成不了三氧化二鐵則為灰色),最終讓土坯脫胎換骨,變成了光彩照人、氣宇軒昂的紅瓦。其次,“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燒作鴦鴦瓦”,由泥到瓦的涅槃,瓦片自己實現不了,得有窖工幫助,凝結著窖工的汗水和心血。而窖工也是靠燒制瓦片存活;再次,瓦是住宅的核心構件,一片瓦就是一片天空。有了瓦,才有了房子;有了房子,農民才有了家。瓦瓦相連,結伴而行,沐日月星輝,經風霜雨雪,居功不驕,居高不傲,為人遮風避雨,給人家的溫暖。因此,瓦是實誠的、靈性的、偉大的。
也許是因為人生經歷的緣故,讓我比常人似乎多了一分矯情,對鄉村的事物,諸如磚瓦呀小草呀山芋呀土灶呀煙囪呀鐵鍋呀石磨呀柳筐呀水車呀……有著天然的親近感。10年前,見瓦片久經歲月侵蝕,有些朽爛,擔當不了遮風擋雨的重任了,父母花十多萬塊錢,給房屋來個“穿衣戴帽”,簡單整修。墻面貼上墻磚,把那早已模糊了底色的紅瓦換成了琉璃瓦。那一堆殘缺不全、慘遭遺棄、具有年代滄桑感的瓦礫,撩起我無盡的思緒:瓦一生究竟要經歷多少次雨水的沖刷才算夠?就像人,一生究竟要承受多少磨礪才算夠呢?其實,所有的人和物都這樣,逃不過時光的吻痕,在歲月的侵蝕中慢慢變老。而瓦片是慶幸的。它雖個體單薄,出身卑微,其貌不揚,卻深藏著泥土的初心,飽含著生命的積淀,有著極強的承受力。因用其所用,竭其所能,故而物超所值,讓人類“秦磚漢瓦”的文明得以一直延續。其一生可謂功德圓滿。由此說來,一切實現了價值的人生,都是慶幸的、完美的。
沉默的時間蘊蓄著無窮的力量。如今,我盡管早已疏離了鄉村,在鋼筋、水泥組合的方塊間生活了數十年,卻始終沒有找到家的感覺。這也許正是老人們不愿到城里居住的主要原因。唯有走在鄉村,走在小巷,看見矮房屋面上那一塊塊瓦片,才能讓自己安寧下來,找著來處,找著自己的根和魂。我就是一片飛出鄉村的瓦,在這個城市里有許多像我一樣的瓦。
感懷之余,眼前突兀起一座村莊,清水環繞,綠樹掩映,農房連綿,夕照如金,一縷縷炊煙,在猩紅的屋面上裊裊飛升,如霧似花,如詩似夢。
責任編輯 胡文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