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桃四征冬奧：若你決定燦爛，山無遮海無攔

袁正琴

2022年2月14日晚，北京冬奧會上，徐夢桃輕盈一躍、穩穩落地時，遠在遼寧省鞍山市的徐學君捂著臉痛哭：“20年，我女兒終于圓夢了！”

萌芽：鐵皮屋里誕生體育夢

徐夢桃1990年7月出生在鞍山，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鐵皮房，就是他們賴以棲身的家。徐夢桃父母親靠走街串巷賣燒烤為生，賣烤串的微薄收入艱難支撐著全家人的生活。

這鐵皮房子，夏天，舊臺扇能吹出一身汗;冬季，地爐散發的微弱熱量，根本無法對抗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低溫。徐夢桃以為，所有小朋友的家都是這樣的，直到她去了小伙伴住的樓房，回家后對徐學君說：“爸爸，人家住大樓，咱家住小房。”

女兒不經意說出的話，讓徐學君悶得慌。他睡在鐵皮屋那張窄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我這一輩子沒什么出息，但我姑娘一定會比我強。”徐學君愛好體育運動，對體育運動也很了解。有一天，三歲多的徐夢桃在地下橫著腿趴著玩，徐學君有些意外，趕緊讓女兒做了幾個拉伸動作，發現女兒柔韌性好，是個搞體育的好苗子。當即，徐學君跟妻子王鳳麗決定送女兒去練體育。

1994年12月13日，天氣有些陰冷，一大早，徐學君帶著四歲多的徐夢桃從家出發，坐了6站路后再換乘4站公交車，來到遼寧省鞍山市體校。身體素質測試時，彎腰、踢腿、劈叉、倒立，一套動作做下來，自然流暢，徐夢桃還玩得特開心。同樣來參加測試的孩子，有的躲在大人身側不敢上前，有的哭著喊疼。徐學君為女兒感到驕傲。當天，徐夢桃就被鞍山市體校錄取練習體操。

徐夢桃的職業運動員之路，發車了。徐學君開心地拉著女兒大喊：“桃子，我們出發啦！”

從此以后，每天下午2點，徐學君都要帶女兒出門，倒兩趟公交到體校訓練。下午4點結束訓練，徐學君帶女兒回家后，還要督促她加練。

水泥地冰冷，沒有其他可以練習的地方，怎么辦呢？有一天，徐學君撿回來一條舊地毯，王鳳麗刷洗干凈后鋪在地上，成了女兒特制的訓練場。

在這塊舊地毯上，徐學君協助女兒壓腿、劈叉，做前空翻后空翻，父女倆“玩”得非常開心。年幼的夢桃很享受父親給自己當教練，從不說一句不愿意。加練的效果很快見效，徐夢桃雙臂力量漸長，遠超體校同齡的孩子。

1996年，即將上小學的徐夢桃，被來鞍山市體校挑選體操苗子的吉林省體操隊老師發現，徐夢桃被招到吉林省體操隊。不到7歲的徐夢桃，遠離家鄉來到吉林。別看徐夢桃小小年紀，懂事的她生活自理能力很強，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棉被棉衣洗不動，送到洗衣房機洗需要5毛錢，這可以買好幾串烤串呢，洗不動也要慢慢洗。一起訓練的小朋友們，父母經常帶著零花錢和零食衣服來探望，徐夢桃不羨慕，也從不找爸爸要零花錢。他們家，是真的困難。

徐夢桃上體校，每個月光住宿和伙食費就得繳納500元。徐學君夫婦賣燒烤，生意好的時候一天的收入也才三四十元，但很多時候生意并不好。為了支援女兒，他們倆將生活費壓了再壓，咬牙給女兒攢下上學的花費。

女兒這么小就離家，王鳳麗時刻牽掛著她。可去長春看孩子，來去的車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為了節約，徐學君夫婦強忍著思念，每個月去看女兒一次。去了體操隊，王鳳麗才知道，女兒自己洗衣服被子，心疼得直掉淚。

一次訓練中，徐夢桃碰傷膝蓋，她咬牙忍著。教練發現時，受傷的膝蓋已露出骨頭。“你這孩子受這么重的傷，怎么還不休息呢？”教練讓她趕緊休息，可徐夢桃著急地問：“教練，我還能練嗎？”教練望著徐夢桃期待的雙眼，只好說：“等傷好了就能練。”

不怕吃苦，不怕傷痛，練習再練習。徐夢桃在吉林省隊練了一年多體操，卻因為戶籍問題，無法代表吉林省參賽。無奈之下，徐學君把女兒送入遼寧省體校。又練了一年多，遼寧省體操隊解散了！徐學君又把女兒送到沈陽市體校。不管多難，徐學君都決不能讓女兒的夢想半途折戟。

然而，徐夢桃的身體條件越來越不適合再練體操。年少的徐夢桃難過地問爸爸：“體操不適合練了，我該怎么辦呢？”徐學君也很難過，但他并不絕望，答應女兒想辦法。徐學君看遼寧體校雪上技巧項目正在招募運動員，他問女兒：“愿意去學滑冰嗎？”徐夢桃用力點頭。

花開：輾轉坎坷逐夢冰雪場

就這樣，徐夢桃開始練習雪上技巧。對她來說，體育是她的熱愛和夢想。每次訓練，徐夢桃都無比珍惜。12歲時，徐夢桃參加遼寧省第九屆運動會，拿到了3金2銀1銅，還當上了班長。隨后，徐夢桃進入沈陽體院，練習自由式滑雪項目。

當時帶隊的教練是陳洪彬。他看到徐夢桃時眼睛一亮，高興地說：“這孩子小腿肌肉上提，跟腱長，踝關節細，動作靈敏，四肢協調，練習體操的成果在她身上得到了展現。”特別是徐夢桃那雙眼睛，永遠都散發著光芒，令陳洪彬一見難忘。

陳洪彬讓徐夢桃看了幾段錄像，說：“我帶你練這個行不？”徐夢桃吃驚地吐了吐舌頭，說：“運動員飛那么高，摔下來怎么辦？”陳洪彬慈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不怕，慢慢適應就好了。”

訓練期間，陳洪彬每天天還沒亮就把隊員集中到操場上，先跑5000米熱身。很多剛來的小隊員邊跑邊哭，有喊跑不動的，有放慢速度掉隊的，但陳洪彬的身后，徐夢桃總會緊緊跟隨，從起點到終點，一天一天又一天，從不哭喊，從不掉隊。

跑完5000米，還要再做各種跑跳練習和核心力量練習，才能吃早餐。每個訓練項目，總有隊員堅持不下去嗚嗚哭泣，但陳洪彬從來沒聽到徐夢桃哭過。女孩子的嬌氣，在她身上沒留下一點痕跡。

每天的訓練結束，其他隊員在各個寢室串門，逗鬧，徐夢桃卻默默收拾好書本去教室寫作業。在學校，徐夢桃的文化課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

陳洪彬有意鍛煉徐夢桃，讓她當助理小隊長，帶隊訓練。當時，訓練場上有各地來的隊員，別的隊伍滑10圈，徐夢桃就領著自己的隊伍滑12圈。都是十來歲的孩子，有時教練不在，忍不住偷個懶，徐夢桃便假裝去洗手間，讓隊員們以為她去找教練了，趕緊恢復練習。陳洪彬總夸徐夢桃機靈。

徐夢桃的自律，也源于父母謀生的艱難。刻苦訓練讓父母放心，節約用錢幫父母減輕壓力。

夏天，訓練結束后，教練偶爾會讓隊員買點兒西瓜解渴，其他隊員總是盡量買規定分量的最上限，一塊錢的，徐夢桃就偶爾切三毛的嘗嘗鮮。

有一次，徐夢桃感冒了，教練要帶她去醫院開藥，她怕花錢，急忙對教練說：“不用去醫院，我有感冒藥。”說著從寢室抱出一堆以前沒吃完的藥。教練一看，藥都過期了。

有一年，隊里放假，徐夢桃回了一趟家。那天，她和媽媽一起做游戲，媽媽將樓梯當領獎臺，讓她站上去，開心地說：“媽媽給你升國旗，唱國歌，你呀就站在領獎臺上領獎！”那個場景，成了徐夢桃克服一切通向冠軍領獎臺障礙的最初動力。

訓練期間，有一個項目是跳高臺，前期要進行跳水訓練。第一次跳水，大家都很害怕，可徐夢桃卻站出來說：“我先來。”每一次難度高的新項目開訓，她總是第一個站出來給其他隊員做表率。

每年的10月到第二年的4月上旬，隊員要集中去滑雪基地訓練。前期經過蹦床練習以后，要嘗試雪地“高臺”訓練。陳教練準備讓徐夢桃嘗試跳四米高臺。離預定試跳的日子還有一周，徐夢桃特別緊張。跳高臺，在雪上飛，令她向往，但一旦失誤，也可能會永遠離開訓練場。那幾天，徐夢桃想了很多。

試跳的日子到了。那天早上五點，陳洪彬就扛著鐵鍬出門，提前觀察場地，確保安全。夜間氣溫零下二十多攝氏度，雪面凍得很硬，他撬開凍結的雪面，讓它變得松軟一些。兩個多小時后，隊員們陸續到齊了，天空卻飄起雪花，還刮起了風。只要有一絲絲風，就會影響速度，影響運動員對方向的判斷。運動員在滑行過程中，時速近70公里，跳上高臺后，落地稍有偏差，后果將不堪設想。這樣的天氣明顯不適合跳高臺，陳洪彬決定終止試跳。誰知，徐夢桃往前一步，說：“教練，讓我跳吧，我已經緊張得好幾晚睡不著，今天如果再不跳，我今晚還會睡不著……”

陳教練看看帶著哭腔的徐夢桃，一時百感交集。徐夢桃試跳的勇氣和決心，勢不可擋。陳洪彬轉念一想，若將來在比賽中遇到不可預測的天氣，比賽也不一定會中止，不如讓隊員先適應適應。

陳洪彬十分緊張，雙眼緊緊盯著徐夢桃。只見她站在起點，深吸一口氣，滑雪板往前一滑，速度由慢到快，臨近高臺時，她像一只靈巧的飛燕，飛身躍上半空，空翻3周，落下，滑行，最后穩穩停在雪面上。陳洪彬長舒一口氣，說：“夢桃，你太棒了！”隊員們一擁而上，將徐夢桃圍在中間。

第一次跳四米多高臺以后，徐夢桃信心大增，接下來，便是無數次的訓練。刻苦的訓練讓她在比賽中取得可喜的成績：2006年，15歲的她參加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全國冠軍賽獲得亞軍;2007年1月，亞冬會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比賽，徐夢桃以184.88分奪得銀牌;同年7月，徐夢桃進入國家隊……

2007年12月，在全國錦標賽中，徐夢桃意外受傷，右膝前十字韌帶斷裂、內側副韌帶撕裂，她沒有告訴父母，一個人默默做康復訓練。想起在家奔波的父母，她又一次清楚了自己肩膀上的責任。

碩果：四征冬奧終不悔

在徐夢桃艱苦訓練、比賽的日子里，徐學君和王鳳麗每天起早貪黑在燒烤攤前忙活。他們一家三口，分隔兩地，各自奔忙著。

榮譽，徐夢桃總是第一時間跟爸媽分享，但汗水和傷病，她從來都只字不提。2010年，徐夢桃膝蓋上還打著鋼釘，就參加了溫哥華冬奧會。當時，王鳳麗在網上瀏覽女兒的新聞，才知道她腿上有傷，心疼得放聲大哭。

這次冬奧會結束，徐夢桃回了一趟家。王鳳麗讓女兒掀開褲腿，看到她膝蓋上留下的手術疤痕，眼淚直往下掉。徐夢桃安慰媽媽說：“運動員訓練受傷是常事，不用緊張。”怕爸媽太過擔心，徐夢桃向他們科普了自己訓練的項目，跟他們科普了該項目的不確定因素，以免他們一直處于擔憂狀態。

徐夢桃特別理解父母，每逢節日、父母親生日，她都會寫卡片，卡片上短小卻溫暖的文字，總會適時飛回父母身邊，陪伴他們，安慰他們。

2014年2月15日凌晨，索契冬奧會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賽場上，徐夢桃奪得銀牌。這次，徐夢桃一回家，就將銀牌掛在媽媽脖子上，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合影。她對媽媽說：“親愛的小鳳，這枚銀牌，有您還有老徐一半的功勞。謝謝您，謝謝親愛的老徐！”徐學君和王鳳麗喜極而泣，而徐夢桃在心里暗暗發誓：“下一屆，我的冬奧會，金牌！”

這一年，徐夢桃給父母買了房子，讓他們不再去賣燒烤，她有能力讓父母過上好的生活了。

然而，命運似乎要考驗徐夢桃到底對這項冰雪運動有多熱愛。2016年1月21日，第十三屆全國冬季運動會，徐夢桃在比賽中加大了難度，不幸摔傷，半月板切除了近70%，還植入了鋼釘。她在電話中騙媽媽說要去外地集訓，短期內不聯系。傷病，壓力，徐夢桃的情緒墜入了低谷。

2016年2月3日，徐夢桃躺在北醫三院的病床上默默問自己：“今后，練還是不練？”叩問初心，她發現自己對這項冰雪運動的熱愛如此熾烈。除了義無反顧往前沖，她找不到第二個選擇。

養傷期間，腿部不能動，她就趴在床上，肩膀上壓著杠鈴鍛煉上肢、腹背的力量。10個月后，徐夢桃再次出現在賽場上。

2018年平昌冬奧會，帶著鋼釘參賽的徐夢桃再次與金牌失之交臂。她閉門不出，三天沒進食。她太想贏了。王鳳麗知道女兒帶傷比賽，號啕大哭說：“我是個不稱職的媽，沒照顧好我的女兒！”

2018年3月14日，徐夢桃要做手術取出腿部鋼釘，王鳳麗把燒烤店交給徐學君，風塵仆仆趕到北京。她要親自照顧女兒，陪伴女兒，哪怕只能幫女兒做些洗洗刷刷的活兒。

看到復健師幫助女兒做復健，王鳳麗只能在邊上看著，百爪撓心。她特別想跟女兒說：“咱不練了，爸媽只想你平安。”可看著女兒拼命想康復的模樣，王鳳麗說不出口。女兒太愛這項運動了，太渴望為國家獲得一枚冬奧會金牌了。

心痛，糾結，無奈，都化作了對女兒的支持，王鳳麗再也沒有冒出過讓女兒退役的念頭。那段日子，王鳳麗給女兒做飯，幫女兒梳頭，擦身。徐夢桃笑著說：“媽，我都多大了，我自己能做。”

王鳳麗不肯，說：“桃子，你不到7歲就離家，這么多年媽都沒好好照顧你，是媽媽欠你的。”“我挺好的，您和爸在我身后支持著我，是我要感謝你們。別擔心，我的腿很快就會好。”長這么大，沒陪伴爸媽一天，徐夢桃也非常慚愧。

幾個月后，徐夢桃回到了訓練場。2019年，她還考上北京體育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2020年4月，在備戰2022年北京冬奧的徐夢桃，回家短暫休息了幾天。那幾天，是徐學君夫婦最開心的日子。女兒愛吃水餃，夫妻倆就天天包餃子，每種餡都輪了個遍。徐夢桃拉著父母去逛街，給爸媽買了一堆禮物。

自從一腳踏入自由式滑雪空中技巧訓練的大門，整整20年，徐夢桃沒有在家陪父母過一次春節。想家了，就和父母視頻連線，緩解對家的思念。除了給父母寫生日賀卡，每到陳洪彬教練的生日，徐夢桃也會記得給恩師寄賀卡和生日禮物，給恩師驚喜。每每此時，陳洪彬教練也很感慨，祈禱徐夢桃能早日斬獲冬奧會金牌。

徐學君夫婦發現，這些年，歷經無數比賽，歷經尋夢路的坎坷，女兒慢慢成熟了。“夢里遇陶公，笑看紅塵事”，徐夢桃做到了。

2022年2月14日晚，北京冬奧會上，自由式滑雪女子空中技巧決賽，起跑，加速，俯沖，高臺前騰空高高躍起，空中連續翻轉，徐夢桃猶如雪上飛燕，輕盈舒展，行云流水，完美落地。這位一直飛翔在追夢路上的女孩，終于圓夢。英姿颯爽的她，在書寫事業傳奇時，也迎來了甜蜜的愛情。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