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3年4月起,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侯楊方,率領科考隊20余次奔赴帕米爾,沿著玄奘等古人曾經走過的道路,一步一個腳印,幾乎踏遍了所有重要的山口和河谷。如今,他將多年考察經歷化為文字,成書為《重返帕米爾:追尋玄奘與絲綢之路》出版。
玄奘當年走的是哪一條路
侯楊方與帕米爾高原結緣于2011年。那年夏天,中國地理年會在烏魯木齊舉辦,侯楊方受邀參加。會議結束,他和另外3位同行一拍即合,奔赴帕米爾。從喀什到帕米爾,一路上充滿驚喜:在100公里外就看到了高原,高大如墻,其上閃耀的是冰山;在紅色的蓋孜河谷,公格爾峰盡收眼底,兩者間高度差竟然超過了6000米;還有漫天大雪、青蔥河谷、冰山雪崩……兩天的時間,他拍了近2000張照片。
回到上海,他對帕米爾念念不忘,還將自己拍攝的慕士塔格雪峰當成電腦桌面?!芭撩谞柟欧Q蔥嶺,絲綢之路經過這里。當時,我就一直在想一些問題:絲路究竟經過哪一個山口、哪一條河谷?玄奘當年走的是哪一條路?在《大唐西域記》中,雖然記載了他行走的路線,可隨著時光的流逝,這條路線早已模糊不清,無法在現代地圖上定位出來。”
“精準復原,最簡單的理解,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能根據這個路線圖找到這條線路?!边@是一項前人未曾做過的大工程。為了精準,侯楊方開始搜集、閱讀大量中外文獻,特別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以及19世紀至20世紀初西方帕米爾探險家榮赫鵬、寇松、斯文·赫定、斯坦因等人的著作。除文字資料外,還有地圖,尤其是冷戰時期美國、蘇聯軍用地圖。
待一切準備就緒,一場漫長的絲綢之路考察之旅開始。
不只有黃沙漫天,還有桃花源
2013年4月10日,侯楊方與史地所的同事、學生、記者等,一行人組成科考隊,赴帕米爾考察,實地確定“玄奘東歸路線之帕米爾段”和數段清代驛道?!盁o論是探訪清代驛道,還是尋找絲綢之路,我都在尋覓水草豐美、河谷開闊的道路。因為商隊必然是盡可能尋找這樣的道路,以保證人畜補給??梢哉f,我要找的絲綢之路,是‘驢背上的絲綢之路’——既不是人徒步行走的道路,人能走的地方,馱貨的驢、馬和駱駝不一定能通過;也不是能駕車通行的314國道。”侯楊方說。
玄奘東歸大唐,科考隊西行而上?,F在回憶起來,侯楊方覺得自己與玄奘最近的時刻是在這年4月17日。當日清晨,科考隊從大同鄉出發,到達提孜拉甫夏河與大同河Y字形交匯處時,一株巨大的楊樹昂然獨立于前方,一行人下車駐足?!斑@棵樹起碼有3000年樹齡,8個人合抱才能抱住,約略地估算出樹的周長約13米。當年玄奘過了坎達爾山口之后,不管往北還是往南,都會在這棵樹的位置會合?!?/p>
“看到這棵楊樹,就像是在和古人對話一樣,好像穿越到了過去。它是目前可以確認的唯一目睹過玄奘取經走過的生命?!焙顥罘秸f,他在樹下想象著歷史上的場景:公元645年,玄奘跟隨一支商隊,穿越帕米爾高原回歸大唐,行李中裝滿了來自天竺的經書。途中路過此樹,停留下來,在樹下休息或野餐。 這種時空穿越感與時間滄桑感,始終伴隨著侯楊方的考察之旅。
當年,玄奘翻越排依克山口回到現在中國境內后,來到“朅盤陀國”公主堡。 4月20日,科考隊來到公主堡。登上崖頂,侯楊方看到夯土城墻遺跡猶存,與1906年斯坦因拍攝的照片對比,幾無變化。接下來的幾日,科考隊一路向西,一直到排依克山口。4月26日,歷時半個月的第一次考察結束。 之后,他們每年都沿著玄奘的足跡,一一探尋。
在塔吉克斯坦與阿富汗交界的瓦罕谷地,科考隊到達時正值秋收,田野一片金黃,農人忙于田間地頭,耕牛緩緩通過?!耙慌商一ㄔ淳爸?。”侯楊方說。他在麥田邊的小店買了一支冰淇淋,站在樹蔭下,邊吃邊思考:玄奘為何在《大唐西域記》中“黑”瓦罕人,說他們“人性獷暴,形貌鄙陋”?“我見到的瓦罕人大都長相俊美,可見玄奘也是有主觀偏見的。”
在大同鄉,侯楊方見到村干部,跳下車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鄉村公路通車之前,你們怎么去縣城開會?”村干部手一指說:“我們上西邊翻越坎達爾山口,再往西北就是翻越烏谷里亞特山口,然后就到了縣城?!焙髞恚驹诤0谓?000米的坎達爾山口,“再往上去的話是任何人都翻不過的,可通行的部分只有幾十米寬”。那一刻,他知道玄奘走過這里。“1000多年以后,我們大家會有一個想象,以為玄奘是在探險。絲綢之路是常識之路,絕對不是探險之路,絲路是商貿和政治、軍事之路,相當于現在的國道,他走的都是最好走的路?!焙顥罘秸f。
2014年5月,侯楊方主持開發的“絲綢之路地理信息系統”正式上線。 如今,經過20多次的考察,玄奘東歸路線之帕米爾段已基本完成。點開網站系統里的考察線路,絲綢之路仿佛蜿蜒的“長蛇”,“蛇身”由一個個黃色圓點組成,每一個圓點代表一個地名,周邊還有經緯度、海拔以及現場照片等信息。那棵“目睹玄奘東歸的大楊樹”也有了自己的坐標。
后人讀史,其實就是在讀現實
1987年,侯楊方讀高二,復旦大學教授朱維錚的《走出中世紀》出版。這本論述從晚明到晚清思想文化的史書一面市,便引起轟動。 侯楊方也買來讀,“這本書充滿思想的力量”。 由此,他下定決心,報考復旦大學歷史系。第二年,他如愿以償,成為歷史系的學生。
但侯楊方不滿足于單純學歷史?!拔蚁朐谀贻p的時候學一點,你可能過30歲就不會學的東西?!?995年2月,他轉入葛劍雄門下讀博士。葛劍雄師從譚其驤,對歷史地理、中國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頗有建樹。之后,侯楊方跟著葛劍雄,作歷史上的人口統計分析,寫《中國人口史》(1910-1953年卷); 參與國家清史工程,研究清朝人口史、經濟史; 博士畢業后,留歷史地理研究所工作。
整日沉浸在故紙堆里,侯楊方熟稔歷史上大大小小的故事,也從歷史中洞察人性。 2010年,應出版社之邀,他開始寫《盛世啟示錄》,從西漢盛世和康乾盛世入手,書寫社會上升時期所特有的帝王英武、人才迭出、生產富足、開疆拓土的盛大氣象,以及潛在的種種危機。 他寫歷史,不照本宣科,而是深入歷史深處,挖掘人性,“我堅信人性在兩三千年內不會發生特別本質的變化”。 比如,他分析項羽的失敗,類似現代經常說的“風口上會飛的豬”。借助時代的大勢,勝利來得太快,因而錯誤地估計自己能力,最終失敗也來得極為迅速、慘烈。
“后人讀史,其實就是在讀現實。豈能不慎哉?”侯楊方說,在他看來,歷史敘寫往往帶有主觀性。關于雍正帝繼位合法性的問題,一直眾說紛紜。侯楊方不僅參考雍正主導編纂的《圣祖仁皇帝實錄》,還以《朝鮮李朝實錄》佐證。據朝鮮使者記載,康熙皇帝在臨終前還召見過大學士馬齊,囑咐“胤禛第二子(弘歷)有英雄氣象,必封為太子”,且他當面要求胤禛豐衣足食供養廢太子、皇長子,并且要封廢太子的嫡長子、他所鐘愛的孫子為親王。
“朝鮮使者的傳言來自《朝鮮李朝實錄》,這些都不是雍正皇帝可以控制的信息,后者還得到了事實證明,因此可以有很大把握地判斷,雍正皇帝的繼位,正是康熙皇帝本人的意愿,是合法的。”侯楊方說。
“你讀歷史,如果感覺讀的像今天的故事,或者說你讀今天的故事,怎么感覺似曾相識,也許這個歷史,就是人性和社會本質?!焙顥罘秸f。
(摘自《環球人物》陳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