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打倒“死白男”

2022-04-25 21:38:44康慨

中國新聞周刊 2022年14期

康慨

美國對文化大熔爐和種族大熔爐的信念由來以久，國徽上的“合眾為一”從一開始就申明了它的立國理念。施萊辛格貴為“王牌歷史學家”（The Imperial Historian），對美利堅民族共同的理想、制度、語言、文化和命運深信不疑，卻在晚年驚惶地看到，共同體的理念正在受到多元文化主義的嚴峻挑戰，“族群狂熱已經扭轉了美國歷史的進程”，大大削弱了國家凝聚力，巴別塔取代大熔爐的日子似乎為期不遠了。

在《美國的分裂》一書中，他發現，雖然爐火正旺，黑人和來自亞非拉的新移民如今卻抗拒融化，“多族群融合的信條開始背離歷史初衷，轉而用碎片化替代同化，用分離主義替代融合。換言之，它意味著貶低一而推崇眾。”在多元文化主義的進逼之下，“美國反對美國”的實例層出不窮。演藝界、出版界和大學的人文學科似乎成了重災區。對課程和教師的審查一再出現。黑人平權特招生的成績普遍不佳，少數好學生被指責為想當白人而受到本族群體的孤立。在某些高校，黑人團體在進步的、內疚感強烈的白人學生鼓動下發起抗議，宣稱考試和學分代表了反動學術權威施加的種族壓迫而必須予以廢除。后殖民主義理論和非洲神話躍升為顯學，西方經典作家幾乎統統被貶低為“死了的白種男人”，他們的作品與反動、剝削和壓迫畫上了等號。

盡管意識到種族問題十分敏感，極易招致誤解，施萊辛格還是在書中用了相當多的筆墨，批判各種各樣的“療傷”史學，尤其是美國黑人刻意以黑為美、極力尋根溯源、將非洲奉為科學、哲學、宗教和技術發源地的非洲中心主義。“非洲中心論者不是多元文化主義者，而是黑人種族中心主義者。”他說，風潮所及，大學校園難免貝魯特化或巴爾干化，重新以膚色為界，互不來往，彼此仇恨。

施萊辛格的父親老施萊辛格是余英時父親余協中在哈佛大學的歷史老師。小施萊辛格則和漢學家費正清是連襟——他娶了費妻蔚梅的妹妹瑪麗安，只是這段長達三十年的婚姻并未走到幸福的終點。

他為肯尼迪兄弟服務，先作為宮廷歷史學家，參事白宮，未滿三年，總統遇刺，遂幕賓其弟，不料羅伯特再遭刺殺。施萊辛格分別為兩人寫了傳記。記錄總統生涯的《一千天》成了全美暢銷書，七百頁的節譯本則早在1981年就在中國內地出版了。他優雅的文筆尤其令人稱道。《一千天》塑造出了一位多么年輕有為的總司令、英雄士和美丈夫呀。看他寫肯尼迪，恍然程普贊周郎：“如飲醇醪，不覺自醉。”

《美國的分裂》卻充滿了挑釁。

艾倫·布盧姆的暢銷書《美國精神的封閉》在它之前四年出版，以炮打文化相對主義、諷刺日益左傾的大學校園和只有是非而沒有思想的學生而轟動一時。說到黑人抱團扎堆、自我隔離的現象，布盧姆極為刻薄地寫道，當大家都變成了“人”的時候，“唯獨黑人變成了黑人”。與他相比，施萊辛格對非洲中心論的冷嘲熱諷實在不遑多讓。“假使某些三K黨領袖打算處心積慮設計一種旨在阻礙美國黑人發展的課綱，”他說，“那么沒有什么比非洲中心論的課程設置更能達到此番邪惡目的了。”

他享有自由主義者的盛名，卻寫出了一本讓保守主義者拍手稱快的書——這些人直到今天還在引用他的觀點。但在希瑟·麥克唐納（2018年，麥克唐納自己也寫了一本討伐校園多元文化主義的《多樣性的錯覺》）等死硬派保守分子看來，施萊辛格仍然是個不以為恥的文化相對主義者。更不消說在左派當中，《美國的分裂》是十分不受歡迎的。激進左翼把他稱作“文化白臉犯”或三K黨徒。在較為溫和的進步分子眼里，他這些觀念即便不是反動的，也是落后的。

1991年這本書出版時，施萊辛格已經74歲。他在私密的日記里暗自反省：“我想我之所以卷入其中，是出于對種族崇拜導致公然濫用歷史感到憤怒。也可能只是因為老糊涂。”（見2017年他誕生100周年時理查德·奧爾德斯所出傳記《施萊辛格：王牌史學家》）但無論他的直率是值得贊揚還是令人扼腕，他都給人一種看不慣也跟不上時代的印象。我這樣說絕不意味著他的話題毫不重要。我只是覺得，他那種老派自由主義的情懷，連同他生活過、珍惜過的美國已經一去不返。而一去不返的又何止那一個美國！

打倒“死白男”的極端做法表面上確實存在。2011年，洛杉磯加州大學英語系大幅削減了經典作品的必修課，包括喬叟、莎士比亞和彌爾頓，改以性別、種族、族群、殘疾或性研究入替。另一些名校則用第三世界或族群研究課取代了西方文明史。有時，描寫黑人生活的電影必須起用黑人導演，黑人作家的作品必須選擇黑人翻譯家。俄國音樂家要想在西方登臺，必須發表足夠激烈的反俄聲明。《哈利·波特》的作者對變性人的嘲諷幾乎開罪了整個文藝界，卻只為她招來了普京這樣不受歡迎的同情者。

但矯枉過正未必總是一種不可理喻的要求。沒有誰當真要打倒偉大的“死白男”。沒有人能真正做得到。形形色色的民權運動對“一”的傷害再大，也無法與二百年的合眾過程給祖祖輩輩的黑人留下的創傷相提并論。19世紀的思想家愛默生將美國稱作各民族共同的避難所，卻沒有說出這避難所只是為歐洲的白人移民準備的。在從非洲祖地被綁架到這里的黑奴眼中，美國形同人間地獄，終將給后代留下難以洗刷凈盡的血仇。對這些歷史略知一二的人，想必不會貿然認同本書作者的主張，將美國今天的左右分裂和族裔對立歸罪于長期以來一直遭受著系統性迫害的一方。

無論施萊辛格、布盧姆和麥克唐納多么耿耿于懷，多元的洪流仍在繼續向前。合眾的進程如今遠未結束。一個更豐富、更公平的“一”，不僅能造福美國，也必將惠及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