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個人都能做明星”的網絡上,自然催生出體量龐大的網紅經濟。伴隨而生的,便是大量MCN(多頻道網絡)機構的火熱。MCN機構負責把“名氣”變現。從工作模式來看,MCN機構與網紅之間的關系,與經紀公司與明星之間的關系十分相像。
博弈的開始
2019年本科畢業之后,小榕與一家當地的MCN機構簽約,成為了一名微博美妝博主。
當時,公司的負責人給了她兩份合同,一份是經紀合同,一份是勞動合同。一般來說,經紀合同規定了網紅賬號的歸屬、肖像權代理、分成比例、違約金以及甲乙方權利義務等內容,是網紅與MCN機構合作關系里最重要的一份合同。但這份合同讓她猶豫起來。
MCN經紀人劉麗表示:“MCN機構與網紅簽訂的合同往往十分苛刻。一方面是因為這一行非常暴利,合同成為了MCN機構約束網紅的一種方式。主播簽約之后,一般來說,他在各個平臺的所有權都將歸屬公司。一旦違約,就要面臨高額的違約金賠償。”
小榕面臨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令她猶豫的是,經紀合同中關于所有權的條款規定,簽約后,小榕在互聯網所有平臺的身份、聲音、樣貌、肖像權都將歸屬公司,時長5年。這意味著,在5年時間內,小榕不得在未經公司允許的情況下,私自開通任何平臺賬號;一旦違約,她將面臨500萬元的違約金索賠。
基于信息不對稱的博弈,從這一刻就已經開始。小榕當即向公司負責人表示,自己不會在這一行做這么久,5年的限制條件有些太苛刻了。負責人這樣回應她:“你要想干這一行,你也不可能稍微有點兒起色,就撂挑子走了……我們之前也有博主想要離開去干別的事,我們都很愉快地解約了,所以你不用擔心這個問題。”這讓缺少經驗的小榕稍微放下了戒心,并最終在合同上簽了字。
自那之后,公司以合同流程沒有走完為由,一直沒有給小榕應得的那份合同文件。直到最后雙方不歡而散,離職前的一個月,她才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合同。但她不禁懷疑,合同中那些不需要簽字蓋章的文頁,是不是已經被悄悄替換過了?
信任的崩塌
疑心是在平時一點點積累的。工作不久,小榕就有些后悔與這家MCN機構簽約。讓她不滿的是,公司當初承諾的各種資源支持和培訓,沒有一項落實到位。
她賺到的大部分錢,都投入了購置工作所需的裝備上,一年下來,她幾乎沒存到什么錢。除此之外,拍視頻、打燈以及化妝等技能,都是她自己看視頻摸索學會的,公司沒有提供任何幫助。
這是網紅行業殘酷的現實,劉麗對記者表示:“大部分的資源都聚集在了頂級網紅身上,底下的小網紅很難獲得什么像樣的資源。”這幾乎成為了業界常態。
她每天還是很認真地在運營公司的微博賬號,但工作中發生的點滴事情,讓小榕產生了疑惑。
首先是,對于公司安排的商務廣告,小榕沒有拒絕的權力。自己每個月分到的提成收入不會詳細標明所對應的廣告款項,她一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拿到了自己應得的部分。她最介意的是工作過程中的大量作假內容。
有一次,她接了一條精華水廣告,商家要求拍出21天內的使用效果。“其實,我們是一天時間里拍出來的,通過視頻剪輯的方式,讓觀眾以為是21天內的變化。”這讓小榕意識到公司的目的只是為了賺快錢,并不是真心實意地要作好內容生產。
而當她試圖為自己爭取更多運營方面的自由,被公司斷然拒絕后,她萌生了離職的念頭。就在此時,一件讓她覺得十分離譜的事情發生了。一次,老板與她們網紅開會時提到,公司所有職能崗的工資、辦公樓的租金費用以及水電費,全部都算在了她們的頭上。震驚之余,有一位同事當場提出了異議,結果這名同事好幾個月沒有再接到廣告。
這些辦公室政治與隱形暴力,加深了她對公司的不信任。一次偶然的機會,小榕在與當地的另一家MCN機構的工作人員接觸后,意識到自己所在的公司有多么不靠譜。某種意義上,MCN機構與網紅之間的矛盾是結構性的,這種不對稱天然形成、無可避免。
混亂的合作
與小榕不同,琪琪以一種更為松散的方式與MCN機構合作。
琪琪的本職工作是車模。2019年,她在抖音發了一條視頻后,就有MCN機構旗下的抖音工會找到她;加入工會之后,她直播的提成會從原來30%提高到50%。后來,她就以商務約的形式,入駐了抖音的某家工會。在2020年的四月份,因為工會承諾的提成沒有按時支付,她向抖音平臺提出仲裁,申請退出工會。當時那家工會采取拖延戰略,直到仲裁受理時間的最后一天還剩下三四個小時的時候,工會把拖欠她的款項支付給了她,使得這次的仲裁失效,琪琪不得不繼續與這家工會合作下去。
抖音的規定是,如果主播要退出,需要停播滿120天。于是,琪琪開始通過停播的方式退出,意外的是,在這次停播期間,她所在的工會倒閉了。出乎她意料的是,MCN機構在未經她同意的情況下,把她的抖音賬號轉到旗下的一個新的直播工會,這樣她的停播時長需要重新累計。
在轉會之后,她零星地開了一段時間直播,但在2020年下半年,她的分成比例從50%下調到45%,這促成了她再一次申請退會,但這次退會申請被抖音平臺直接駁回。這次,她選擇徹底停播120天,才最終與這家MCN機構撇清關系。
同樣沒有簽紙質合同的小琳,則有著與琪琪截然不同的遭遇。兩年前,在加入現在這家MCN機構之前,小琳已是一名有著豐富經驗的主播,她在一次活動中被現在這家MCN機構相中,公司表示愿意付她一筆簽約費,同時給她投入大量資源支持她的發展。
這令她有些心動,于是,她帶著自己賬號與這家公司簽約。然而,她與這家公司沒有簽訂正式的合同,在她看來,他們以事實合同的方式確定了履約關系。
在小琳看來,以她的資歷,公司應該為她提供設備更換、打榜支持、包裝宣傳、商業活動、廣告代言等,但是這些一概沒有。不僅如此,承諾她的那筆簽約費也一直沒有支付給她。像小榕一樣,她也遭遇了提成收入來源不清晰的問題。
她與公司的矛盾爆發,發生在一筆“簽約費”到賬之后。經過多次索要,公司最終支付給了她一筆簽約費,但是數額與她預計的差距太大,這成為了她與公司產生糾紛的導火索。
小琳表示,自糾紛公開化之后,公司就開始在平臺上抹黑她,而且給她的家人打騷擾電話,寄送律師信。她選擇通過實名舉報、發布視頻等方式進行反擊。公司曾私下與她協商,希望她開個價,彼此和解。小琳沒有直接要價,而是列了一張清單,“對方看了之后,覺得我在敲詐”。協商無果后,公司對她提起了訴訟。而她也希望能夠借此機會,與公司徹底解約。
麻煩的地方在于,由于小琳沒有與公司簽訂紙質合同,所以情況變得十分復雜。受制于雙方的事實約定,如果小琳在任何其他平臺發展起來了,公司有權申請成為相關權益人。除此之外,由于競業條款的限制,小琳無法在其他平臺工作。
市場競爭之下,MCN機構也在優勝劣汰。劉麗認為,經過幾年的市場洗禮,此前MCN機構與網紅之間極度不對等的合作關系也在逐漸改善。2021年以來,很多小的MCN機構愿意在合同上給網紅很大的讓步,解約不會像以前那么難。而且,輿論站在小博主這種相對弱勢的群體一邊,所以,公司沒有以前那么大的能力去壓制這些網紅,包括簽約時間、分成比例等,都有了商討的空間。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
(摘自《南風窗》王小豪)4C988CE4-F42A-4268-825E-46973BB085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