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鵬
(華中師范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9)
工業文化在中國是一個學術理論與政策實踐相結合的新興領域。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現象,工業文化長期存在,并可以區分為不同的層次與類型。在當前中國的語境下,2017年起中國工業主管部門工業和信息化部推行一整套政策,將工業文化界定為伴隨工業化進程而形成的包含工業發展中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總和。①王新哲、孫星、羅民:《工業文化》,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6年,第39—40頁。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出發,工業文化的核心就是一種作為社會心態的實業精神,伴隨著世界體系的演化而在各國興衰變化,其政策意義在于,政府可以通過培育工業文化,克服或延緩經濟在長波中的脫實向虛。②嚴鵬:《工業文化的政治經濟學:長波、實業精神與產業政策》,《政治經濟學報》2021年第1期。本文將進一步指出,工業文化起源于世界體系的國家間競爭,是一種追求富強的價值觀,在宏觀與微觀層面各有不同的類型。對古老的國家來說,工業文化的發展體現了對文明的重塑,通過工業文化塑造的國家形象,也是一種國際競爭中的國家比較優勢。中國的傳統文化與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工業實踐,使中國能形成一種不同于強權國家的新型工業文化。通過這種工業文化塑造的國家形象,對內能增強認同感與凝聚力,使國家進一步富強,對外則能展示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創造新文明的責任與擔當。
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于人類不僅能夠有意識地使用工具去勞動,還能夠有意識地制造工具。因此,從人類誕生之初,制造就是人類最重要的屬性之一。人類既制造工具,又通過工具去制造自己需要的消費品,以維持自身的生存。制造活動是工業的基礎,工業是人類制造活動大規模的組織化與體系化。但制造活動演化為嚴格意義上的工業,只是18世紀中葉以來的事情,其分水嶺是爆發于英國的工業革命。與此前存在了數千年的制造業或傳統手工業相比,現代工業的突出特征是以機器和機器體系為勞動手段。機器的應用,不僅帶來了人類生產力的巨大提升,也通過連鎖反應帶來了社會的全面變革,使人類文明整體上由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任何社會都具有與其生產力和生產組織相適應的價值觀體系,與工業社會同時演化的價值觀體系便是工業文化。
現代工業與農業社會的制造業均以勞動為內核,勞動決定了這兩種經濟活動共通的精神內核。這種精神內核不因勞動手段的變化而發生本質性變化。這使得對工業文化起源的追溯要延伸至前工業時代。但是,一旦觸及工業文化的起源學,就會發現這種價值觀體系在現實中存在著宏觀與微觀的巨大區別。工業活動是一種經濟活動,在微觀層面落實于勞動者個體,在社會上被企業與工廠等制度組織起來,在宏觀層面的歷史與現實中則以國家為單位構成相對獨立的體系。工業活動的這種層次性,決定了工業文化的層次性,也決定了工業文化的不同類型。但在歷史演化之初,與工業或制造業有關的價值觀又是交織在一起的,構成一個可以進行整體概括與指稱的現象。
在農業社會里,與糧食生產相比,對工具與器物的制造并不需要很大的規模,這決定了農業社會對農業與制造業的不同心態。無論在古代中國,還是在古代希臘與羅馬,社會主流都存在著貶低工藝與技術的思想。例如,中國古代的重本抑末思想,“本”指的是農業,“末”指的就是包括手工制造業在內的工商業。這種本末之論不可能是工業文化的母體。工業文化的本質內容與誕生前提必然是肯定與鼓勵工業的思想觀念。在率先爆發工業革命的歐洲,觀念轉變可以追溯至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歐洲自古羅馬帝國崩潰后,長期處于各種政治實體分裂與戰爭的狀態中。為了維護安全或擴張勢力,這些政治實體逐漸發現了制造業對于軍事力量的重要價值,由此開始肯定與鼓勵制造業。因為種種原因,意大利在歐洲開觀念轉變的風氣之先。14世紀末,一位希臘出身的紅衣主教在意大利寫信給拜占庭帝國統治者,宣稱:“制鐵技藝,如此之有用,對人類如此必要,缺了它將無法順利地從事戰爭或政治,同樣可以在羅馬很輕松地學到。”他建議:“四大技藝……機械、冶鐵、軍火制造和造船,對于想要生活得好的人來說既必需又實用,應該以派遣4到8名年輕人來意大利學習的方式,將這些技藝引進至希臘并傳授給我們的人民。”①Carlo M.Cipolla, Clocks and Culture, 1300—1700,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2003, pp.15 — 16.這種重視制造業的觀念,從根本上說還是出于軍事上的興趣。換言之,這是一種將“富”與“強”結合起來考慮并同時追求的價值觀。實際上,中國古代的《商君書》等經典已經清楚地分析了治國理政中“富”與“強”的關系,并將尋求富強視為國家頭等要事。只不過,商鞅時代國家財富的生產來源主要還是農業,而在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富強的范疇已經明確擴展至制造業了。自15世紀以后,歐洲進入一個諸國競爭導致現代大國形成的時代,對富強的追求以重商主義之名成為一種盛行于歐洲的價值觀與政策模板,而重商主義的重要內涵其實是鼓勵與培育制造業發展。當國家開始肯定與鼓勵制造業時,宏觀層面的工業文化就開始孕育了。隨著傳統制造業經過工業革命變為現代工業,這種肯定與鼓勵制造業的價值觀體系,也就隨之變為宏觀層面的工業文化。可以說,這種宏觀層面的工業文化,其形式雖為鼓勵工業發展,其關注點卻著眼于國家戰略和經濟安全。
傳統制造業在其發展過程中,也演化出了一些和生產勞動相適應的價值觀,并與生產勞動一樣存在于社會的微觀層面。為了提升產品品質,古代的制造業演化出了對勞動者勞動態度施加約束的倫理,這就是以精益求精為表征的所謂“工匠精神”在起源時的實質。無論宏觀層面國家是否鼓勵制造業發展,在微觀的勞動層面,類似工匠精神的倫理價值觀是一直存在的。此外,制造活動作為一種典型的勞動,也決定了勤奮倫理是其重要的價值觀。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指出,英語里指稱工業的industry一詞15世紀就出現了,可追溯的最早詞源為拉丁文industria,其意義為diligence即“勤勉”。到18世紀時,industry一詞有了“一種或一套機制”的含義,可以理解為產業。隨著工業革命的進展,這個詞的意涵就包括了“一系列的技術發明”,也就是今人所理解的“工業”。①[英]雷蒙?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237—241頁。由此可見,工業一開始就與勤勉密不可分。精益求精以及勤勉之類的價值觀,普遍存在于各種勞動中,并非工業所獨有,但確實也是工業在微觀層面的精神文化。這又表明,微觀層面工業文化的內核包含尊重勞動與勤勉認真的勞動精神。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傳統制造業日益卷入市場競爭,這又催生出了創新這一制造業的新價值觀。經濟學家區分了發明與創新:“發明是指首次提出一種新產品或新工藝的想法;而創新則是首次嘗試將這個想法付諸實施。”②[挪]詹?法格博格、[美]戴維?莫利等主編:《牛津創新手冊》,柳卸林等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21年,第5頁。經濟學意義上的創新是一種和市場關聯在一起的行為,個人或企業的發明創造,必須在市場上接受檢驗。而創新也不僅僅指技術創新,還包括組織創新等有利于提升市場競爭力的新舉措。工業社會與農業社會的區別,決定了創新是工業社會一種重要的價值觀,也構成了工業文化的內核之一。農業社會總體來看是一種不提倡競爭的社會,無論在中國還是歐洲,傳統手工制造業者組成的行會都以抑制競爭為重要目標。③彭澤益編:《中國近代手工業史資料(1840—1949)》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93頁;[英]波斯坦等主編:《劍橋歐洲經濟史》第3卷,周榮國等譯,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31頁。這與農業社會的生產力水平及市場規模是相適應的。在抑制競爭的目標下,創新不被鼓勵,因為創新會打破財富的均衡,使創新者獲取超額的利益,事實上造成競爭的態勢。然而,世界市場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所描述的那樣,擊潰了傳統的勢力,孕育出工商業主導的現代經濟。于是,在近代以來的世界里,除了國家間在進行競爭,工業從業者即企業也要進行競爭。為贏得競爭,工業企業必須創新,創新遂成為一種典型的工業文化。
因此,若借用經濟學家諾斯(Douglass C.North)討論文化問題時使用的“心智結構”這一概念,可以認為工業文化就是一種心智結構。④嚴鵬、陳文佳:《工業文化與現代經濟的啟動:演化發展經濟學視角》,《演化與創新經濟學評論》2019年第2期。在宏觀層面,工業文化體現為將工業發展這一行為本身作為價值取向的態度;在微觀層面,工業文化包含了各種在工業生產勞動中形成的價值觀。工業文化作為心智結構的構成如表1所示:

表1 工業文化作為心智結構的構成
當工業社會逐漸成熟后,人們對工業文化的認識更加深化,工業文化所包含的內容也更加廣泛。所謂工業哲學、工業美學,不管其是否存在真實的實體,都被視為工業的文化。作為一種政策,在當前的中國,工業遺產、工業旅游、工業設計、工藝美術等產業,同樣被納入工業文化的范疇內。表2試對不同分類標準的工業文化類型進行歸納:

表2 工業文化的主要類型
近年來,中國社會對于工業文化的實用考慮較多,在這種視野下,工業文化可以分為硬科技工業文化和軟實力工業文化。所謂硬科技工業文化,是指在生產領域能夠促進企業發展進而解決技術“卡脖子”問題的組織文化及其相關機制,包括創新精神等。所謂軟實力工業文化,則指在營銷領域能夠促進企業形成品牌并獲取較高附加值的手段與機制。工業領域的硬科技與軟實力同為國家所需。如果說軟實力工業文化能夠使工業成為“國家名片”,那么,這種“國家名片”的背后,必定有硬科技作為支撐,才能夠持久與穩固。
國家既是物質的存在,也是觀念的存在。在觀念層面,認同感對于維系國家的統一與增強國家的凝聚力至關重要。因此,國家形象不僅僅是一種對外的展示,也是一種內部紐帶。“國家名片”作為一種良好國家形象的比喻,就是國家在觀念層面的自我呈現,是國家文化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說,工業文化天然地構成工業社會里現代國家形象的組成部分。
進一步說,將工業文化視為國家形象,是世界歷史上各發達國家文明再造工程的一部分。最早爆發工業革命的英國,早在工業革命前,就將作為工業基礎的科學與技術視為本民族的特性。17世紀的英國人托馬斯?斯普拉特(Thomas Sprat)曾寫道,與法國人和意大利人相比,英國人在文藝創作上落后了,但是英國發展出了一種以科學為基礎的新文明:“今日在我們中間盛行的……學問不僅僅是古代一切有用的科學,而且其中最特別的是這個時代在人類與自然的真正知識方面的所有近期發現。英格蘭人的性情在所有人中最適于促進這種知識的發展。”①[美]里亞?格林菲爾德:《民族主義:走向現代的五條道路》,王春華等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第83—84頁。換言之,英國人有意通過塑造英國在科學與技術上的獨特性,來構建一種有別于其他國家的形象,從而形成一種充滿自信的民族認同,并進一步強化英國在科學與技術上的領先優勢。事實上,這種領先優勢既是客觀存在的,也是文化上的夸張。從科學史的記錄看,直到工業革命時代,法國作為英國主要的競爭對手,其基礎科學并不落后,在某些領域與英國互有短長。然而,一旦其他國家接受了英國人在科學與技術上具有獨特性這種觀念,就有可能承認英國的此種優勢,放棄與英國在這一領域競爭,主動或被動地形成與英國在文化領域的國際分工,使英國鞏固和保持領先優勢。這一機制,與經濟學中的比較優勢原理是相通的。19世紀初,英國經濟學家李嘉圖(David Ricardo)提出:“在商業完全自由的體制下,各國都必然地將其資本和勞動用于對本國最有利的方面。”這種“對本國最有利的方面”即所謂比較優勢,也就是“自然所賦予(各國)的各種特殊力量”,它“能夠最有效并最經濟地分配勞動。通過提高生產總額,讓人們都受益”。正是基于比較優勢,在李嘉圖的時代,“葡萄酒得以在法國和葡萄牙釀制,谷物得以在美國和波蘭種植,而金屬制品和其他商品得以在英國生產”②[英]大衛?李嘉圖:《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周潔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年,第94—95頁。。與之相似的是,在文化領域,如果各國承認比較優勢的存在,也可能形成某些國家專注于發展科學而另一些國家一心從事藝術的格局。這種比較優勢是否真的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們是否相信這種比較優勢存在。如果人們相信這種比較優勢存在,當信念轉化為行動后,就可能在實踐中使原本虛構的比較優勢變成真實存在的現實,而這種現實又會進一步強化人們的信念。信念是文化的基本構成要素之一,信念對行動的影響體現了文化的力量。國家或國家精英有意識去主動塑造社會信念的行為,就是一種文化工程。在工業革命爆發前,英國人塑造國家形象的行為,還不僅僅是一種普通的文化工程,更不自覺地涉及了從傳統農業文明到現代工業文明的大轉型。
當然,從歷史的角度說,作為最早的“工業民族”,英國人對國家形象的塑造并非完全出于有意與自覺。但是,到了工業革命前夜,英國在科學與技術上具有獨特性的國家形象,在歐洲已經深入人心了。啟蒙運動時代一位德國詩人如此贊美英國人:“地道英國人的興趣是多么崇高:他們的豐裕充實了頭腦。他們把行動的成果和用勇氣爭取到的所有,都無悔地投入建功立業;權力和自由保護著勤奮,被優待送上巔峰:最富有的人都是科學的支持者。”③[美]彼得?蓋伊:《啟蒙時代:自由的科學》,王皖強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頁。詩人用生動的文筆描畫了英國人務實進取的國民性格,又點出了科學、勤奮倫理與國家富強之間的密切關聯,實際上是以他者的立場觀察并贊美了英國勃興的工業文化。曾長期在英國訪問的啟蒙運動主將伏爾泰,于1728年返回法國時成了牛頓學說的堅定信徒,畢其一生崇拜英國,并于1764年寫道:“成百上千的人在大聲疾呼,斥責‘崇英狂’……倘若這些演說者想把像英國人那樣研究、觀察和思考的愿望說成一種犯罪,那就大錯特錯了。”①[美]彼得?蓋伊:《啟蒙時代:現代異教精神的興起》,劉北成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8—10頁。在伏爾泰眼中,英國就是一個科學的國家,這正是托馬斯?斯普拉特所期待的英國國家形象塑造的巨大成功。
隨著工業革命的展開,英國人更加自覺地以工業文化來塑造國家形象,英國社會出現了對于科學家、發明家型工匠和企業家的崇敬之情。一個重要的標志是,到18世紀晚期,牛頓已經成為與莎士比亞相媲美的代表英國的文化英雄。②Christine MacLeod, Heroes of Invention: Technology, Liberalism and British Identity, 1750—1914,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54.創新與勤勉成為英國以工業文化塑造國家形象的精神與倫理內核。新月社成員理查德?埃奇沃思(Richard Edgeworth)的女兒瑪麗?埃奇沃思(Maria Edgeworth)于1825年出版了一本寫給兒童的科普讀物,為了激起孩子們對科學與技術的興趣,她在書中設計了哈里(Harry)和露西(Lucy)這兩個虛構的小孩,并通過哈里和露西的實踐學習來解說相關知識。例如,瑪麗讓哈里和露西通過參觀一家蘭開夏的棉紡織廠來學習關于紡紗的知識,在工廠里,他們的爸爸講解了哈格里夫斯和阿克萊特等人的發明。哈里“很高興爸爸總是記得發明家們的名字并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了解到阿克萊特就像哈格里夫斯一樣,原本又窮又沒文化,最終卻發了大財,哈里稱“這都是靠了個人的發明”,爸爸則不忘借此上堂道德課,補充道:“還有勤奮和毅力。”③Christine MacLeod, Heroes of Invention: Technology, Liberalism and British Identity, 1750—1914, p.171.瑪麗尤其熱衷于深入淺出地解釋發明的過程,并將發明與神秘的運氣相剝離。她稱“發明就是去組合事物,或者將事物按一個特定的目的放到一起。這是需要思想的,不能單憑運氣”。瑪麗認為,對成功的發明來說,良好的實踐比天才的靈感更重要。她指出,工業革命時代的發明越來越多,是“因為知識更為擴散。更多的人嘗試做實驗”。在寫作中,瑪麗聚焦于發明家個人,因為她的目標在于鼓勵年輕人通過學習榜樣而成為發明家。④Christine MacLeod, Heroes of Invention: Technology, Liberalism and British Identity, 1750—1914, pp.172 — 173.在英國工業革命時代所涌現的一大批傳記作家中,塞繆爾?斯邁爾斯(Samuel Smiles)最為出名。斯邁爾斯是一個堅定的個人主義者,認為一個人如果不為未來做準備就會碰壁,而這一態度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中期很普遍的價值觀。⑤Tim Travers, Samuel Smiles and the Victorian Work Ethic, New York and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87, p.228.斯邁爾斯寫了包括瓦特在內的大批英國發明家、工匠、企業家與工程師的傳記。他將個人奮斗視為一種“工業精神”,在其暢銷書《自己拯救自己》中寫道:“英國人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他們的工業精神,在我們的歷史上,這種精神十分鮮明,使我們明顯區別于其他民族。”⑥[英]塞繆爾?斯邁爾斯:《自己拯救自己》,高修娟等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9頁。這里的工業精神,無疑包含了industry一詞所具有的“勤勉”的古意。但無論如何理解“工業”與“工業精神”,作為第一個工業國,英國的一批人士都在將工業塑造成英國的民族傳統與國家形象。1859年,《自己拯救自己》在出版第一年就賣出了20000冊。1866年,斯邁爾斯出了《自己拯救自己》的修訂本,該書作為暢銷書,截至當時已經在美國重印了好幾種版本,出版了荷蘭語和法語的譯本,德語和丹麥語譯本也即將面世。到1905年,該書共售出超過250000冊。⑦Christine MacLeod, Heroes of Invention: Technology, Liberalism and British Identity, 1750 — 1914, p.255.該書傳播得越廣,英國作為工業國家的獨特性也就越深入人心。進言之,英國人利用工業文化,為自己重塑了有別于當時其他國家與民族的新文明。
由于觀念與行為存在傳導機制,將工業文化作為比較優勢的國家,也更容易建立工業的比較優勢,從而獲取在觀念之外的實際經濟利益。然而,在現實世界中,文化的比較優勢與經濟的比較優勢相比,更加虛無。工業文化不同于一般的文化,是一種與軍事和安全緊密相系的富強價值觀。這就決定了工業文化不會被英國壟斷,遲早會在與英國競爭的國家中擴散。以英國的北美殖民地來說,其本地制造業逐漸發育以后,也具有了獨立的意識,并形成與政治獨立同步演化的工業文化。這一過程并非一帆風順。美國獨立之初,部分建國精英接受了李嘉圖式比較優勢理論,不主張美國發展獨立自主的工業經濟,并為此構建了一套文化理論。美國國父之一杰斐遜(Thomas Jeff erson)于1781年創作了《弗吉尼亞筆記》,慷慨陳詞:“在任何一個國家,其他各階級公民總數與農民總數之比,就是不健康部分與健康部分之比,并且是反映腐化程度的理想的指標。因此,當我們有地可以耕種的時候,決不希望看到我們的人民在操作機器或紡紗……就制造業的全面運轉來說,還是讓我們的工場留在歐洲吧。把糧食和原料運給歐洲的工人,要勝于把歐洲工人帶到這里來吃糧食和使用原料,把他們的生活習慣和行為準則也一并帶來。”①[美]托馬斯?杰斐遜:《杰斐遜選集》,朱曾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280—281頁。這是一段系統的以道德倫理為基礎的反制造業宣言,可以稱為“反工業文化”。如果以同一時期英國部分精英的自我定位相比較,可以認為杰斐遜此時接受了英國自命為工業民族的文化比較優勢,主動放棄了美國成為工業國的努力。不過,美國在19世紀初與英國的第二次戰爭使杰斐遜認識到了工業的重要性,多少不情愿地接受了工業文化。從他1814年的一封信中可以看到,杰斐遜認為工業國的國家形象是不道德的:“我們的敵人的確從魔鬼那里獲得了安慰,他把我們的第一代祖先逐出了天堂樂園,使我們從一個和平的農業國變成一個好戰的工業國。我們一定能夠從這次戰爭中挺過來。”②同上書,第644頁。但作為務實的政治家,杰斐遜在實踐中支持了他情感上所反對的工業文化。而隨著美國工業革命的展開,美國國家形象中的工業色彩,甚至遠遠超過了英國。以大規模生產為內涵的“美國體系”(The American System)成為英國人對美國工業生產方式創新的指稱。③David A.Hounshell, From the American System to Mass Production, 1800 — 1932,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4, p.1.而美國體系及其生產的福特汽車等產品,作為工業文化,也成為了美國獨特的國家形象與“國家名片”。當美國成為世界霸權進行擴張時,其工業文化的國家形象本身就象征著一種新的文明,在全球范圍內制造與傳播著服務于霸權目標的意識形態吸引力。
這種通過工業文化塑造國家新形象進而重塑文明的努力,自19世紀以后在世界各地不斷涌現。每一個世界強國都會用工業展示其國家形象,二戰后第三世界的眾多獨立國家都曾經將工業視為民族的新希望。這種文化工程甚至造成了世人對某些國家的刻板印象。例如,1968年日本舉國上下紀念明治紀元百周年,已經73歲的企業家松下幸之助對松下電器7400名主要干部發表題為《要成為昭和維新的志士》的演說:“僅僅成為日本一家優秀的公司或技術比別家進步,我們還不能認為可以滿足,當年明治維新的志士是使用武器,手握刀劍,而將日本造成為一個近代文明國家。可是,我們絕不許動用那種殺氣騰騰的兇器。我們要把目前所持有的力量,做境界更高、效果更大的運用。明白一點來講,以近代的經營和近代的技術,促進世界的開化與文明,天下平等互惠,萬邦共存共榮,種和樂之果,開太平之花。日本國內不用說了,即使海外任何地方,都將看到吾等所經營的事業,大和民族的工藝藝術,在那里扎根、成長,年年月月擴展其影響力。”①[日]羽田夏子編著:《松下風云錄》,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67頁。在這段話里,松下幸之助自覺而明確地表示要通過日本的工業擴張來帶動文化輸出,而日本的工業本身就是日本的一種文化。當然,松下電器擴張的前提是其產品質量過硬,但是,當日本被賦予了20世紀新的“工業民族”的刻板印象后,這種國家形象對日本產品的溢價與輸出產生了強大的附加效果。換言之,對國家來說,通過工業文化來塑造國家形象,不啻于一種國家品牌的營銷。
文明史反復呈現的是,以國家為基礎的文明的吸引力往往先體現于物質層面。這一點符合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Abraham Maslow)的需求層次理論。這也是工業文化在當代世界能夠超越種族、宗教、信仰的差異而產生普遍吸引力的原因。因為工業文化展示的文明,既是繁榮而令人愉悅的,又是相對中性而易于理解的。盡管每一個國家的工業文化在其內核都有某些特殊的精神,但這種工業文化通過物質化的產品呈現出某種形象時,對消費者或觀察者來說是相通的。波音公司的飛機與空客公司的飛機都體現了背后的國家摘取了技術皇冠,日本的新干線與中國的高鐵同樣令缺乏這種技術的外國的游客震驚。世界各地的古老文明,在幾千年中,從經濟基礎與生產方式上說,都可以被歸類于農業文明。隨著工業革命的爆發,這些古老文明想要延續,就必須現代化,而現代化通常被認為是從農業文明變為工業文明。從這個角度說,工業文化不只是一種求富強的價值觀,它還是一種文明的重塑。從18世紀中葉至今,完成了這種文明重塑的國家與地區,在地球上并不占很大比重。因此,以工業文化來塑造國家形象,毋寧說就是國家構建的同一過程,在當今世界仍然是眾多民族追求現代文明的一種夢想。
作為一種求富強的價值觀,工業文化起源于歷史上的強權國家,也滋養了那些強權國家。實事求是地說,對這種富強價值觀,鴉片戰爭前的中國主流政治傳統是極為排斥的。在作為清朝皇帝康熙御用課本的《日講〈四書〉解義》中,如此論說:“財可生而不可聚,聚則剝民生以自奉,生則因天地之自然。平天下之大道,即理財一節,自與后世富強之謀異矣。”②(清)庫勒納、葉方藹等編撰:《日講〈四書〉解義》上,李孝國等今注,北京:中國書店,2017年,第29頁。這段話是對古代儒家經濟思想的一種解釋,其出現的“富強”一詞與今天中文里的“富強”存在著含義上的差異,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這一儒家思想的語境中,“富強”是一個來自法家思想傳統的不被推崇的貶義性概念。這本皇家教科書還寫道:“大凡人君,長國家而務財用者,豈是君上之本意?必有小人借此希寵干進,倡為富國之說以導之。”③同上書,第31頁。這段話又賦予了“富國之說”以貶義色彩,不管其針對對象為何,其主旨與同一時期歐洲大國的重商主義理念可謂大異其趣。就此而論,古代中國的主流經濟思想對工業文化誕生所需要的諸多因素與條件,存在著壓制與貶抑。這并非當時的中國人見識短淺,而是因為中國明清兩代不似歐洲那樣處于“戰國時代”。孕育了工業文化的歐洲重商主義,是歐洲列國持續戰爭又無法統一的產物。相映成趣的是,中國的富強價值觀傳統可以追溯至戰國時代的商鞅。到了鴉片戰爭后,西方列強不僅用工業力量打敗了中國,變中國為其半殖民地,還使中國被迫進入歐洲人締造的那種列國相爭的世界體系中,富強也就重新成為中國人重要的價值觀。當中國人再造其文明時,工業文化同樣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
然而,中國的工業文化有其自身的演化脈絡與精神譜系。中國人對富強的追求,汲取了傳統“自強”思想的養分,始終立足于自我提升,而沒有走上東西方各強權國家對外侵略擴張的老路。中國人對文明的理解,既包含了“天下為公”的傳統理想,又經歷了馬克思主義的洗禮,這使得中國的工業文化不是一種強權文化,而是倡導和平、包容、綠色、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因此,中國有必要通過工業文化來塑造一種不同于好萊塢刻板東方印象的國家形象,但這種向世界尤其第三世界人民展示了新文明與新希望的國家形象也必定具有中國特色,融入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價值觀,而不是美國體系的簡單復制。這是工業文化為中國式現代化作出貢獻的一種契機。從這一角度出發,中國工業文化的精神譜系蘊藏著可以利用的思想資源。
盡管中國古代未能形成以富強價值觀為內涵的宏觀層面的工業文化,但中國傳統手工業長期引領世界,絲綢、瓷器、茶葉等手工業產品直到鴉片戰爭前仍暢銷全球。中國傳統手工業的發達,意味著手工業生產者在長期的勞動中發展出了一定的價值觀體系,行之有效地維持著產業的發展。這種價值觀體系,就可以被稱為“工匠精神”。換言之,考慮到中國瓷器直到18世紀仍令德意志國家無法仿造,以及中國手工業產品直到19世紀中期仍對日本具有優勢,“工匠精神”不應被視為德國與日本所專有的國家形象。相反,工匠精神就是一種值得繼承與弘揚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工業文化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體現。如果說大眾文化中所謂的“古風”不可避免具有一種“東方學”色彩,是東方國家短時間難以徹底擺脫的刻板印象,那么,以傳統手工業及其產品為載體,將工匠精神注入這種“古風”,不啻于對刻板印象的改造與新利用。
與前文所述美國一樣,中國工業文化在近代的誕生,伴隨著戰火硝煙。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失敗,使清朝的有識之士終于認識到工業的力量,并意識到世界進入一個文明更替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正是基于對這種“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認識,中國人開始學習和模仿西方的工業,創辦了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等一批軍工企業,又由軍事工業擴展至紡織、煤炭、鋼鐵等民用工業。工業發展是一個創新的過程,工業文化是一種動態的文化,這就是“變”。中國士人們數千年來誦習的《易》,本來就是變易之學。時移境遷,君子不可以固守成法,而應與時俱進,要“自強不息”。為了應對變局,清代中國人從傳統經典中找到了“自強不息”這一古訓,而中國早期的工業化,也成為了清政府“自強運動”的一部分。1862年8月,安慶內軍械所制成了中國第一臺實用的蒸汽機,曾國藩觀此“火輪船之機”試演后,在日記中難掩喜悅之情:“竊喜洋人之智巧,我中國人亦能為之,彼不能傲我以其所不知矣。”①(清)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第1冊,北京:線裝書局,2012年,第278頁。所謂自強,其心理前提就是自信,是相信中國人同樣可以發展工業。這種自信,就根植于中國悠久的文化傳統之中。因此,盡管中國古代的傳統經濟思想長期抑制了富強價值觀,但當中國人需要追求富強時,傳統文化仍然給了中國人擁抱工業文化最基本的信念。換言之,中國的工業文化在其思想資源上,并非外來的產物,而是中華傳統文化內生的力量。也正是基于這一點,中國通過工業文化所塑造的國家形象,能夠區別于強權國家,展示更大的包容性與更高級的文明程度。
盡管近代中國的政府與民間人士都為發展工業作出了種種努力,但直到1949年,中國仍然不是一個工業國。這種局面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政權的軟弱與國家屢遭侵略,是導致中國難以工業化的重要負面因素。在混亂的時局中,新生的中國共產黨以先進的理論為武裝,承擔了復興中華民族的歷史重任。1923年,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惲代英,針對當時守舊文人反對中國發展工業的言論,發表了《中國可以不工業化乎?》一文,旗幟鮮明地為工業化鼓與呼。可以說,中國共產黨剛一誕生,就為中國的工業文化注入了紅色基因,不僅使中國工業文化能夠戰勝守舊勢力,還引導中國走上了一條新的尋求富強的道路。在長期的革命斗爭中,囿于艱苦的環境與簡陋的條件,中國共產黨缺乏發展現代工業的機會,只能因陋就簡地在根據地展開零零星星的工業活動。但這些發展工業的努力,如同星星之火,蘊藏著燎原之勢。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于1936年造訪了紅軍在陜北的根據地,如此描述他在吳起鎮看到的景觀:“在這個中世紀的世界里,突然看到了蘇區的工廠,看到了機器在運轉,看到了一批工人在忙碌地生產紅色中國的商品和農具,確實使人感到意想不到。”②[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董樂山譯,上海: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249頁。可以說,從那時起,中國共產黨就在運用工業文化為中國展示一種要步入現代文明的充滿希望的新形象。而在艱難困苦中發展工業,中國共產黨靠的就是自力更生的精神。實際上,自力更生與自強不息是一脈相承的,都以自信與自尊為前提,而追求獨立自主。因此,盡管新中國成立后,國內外很多人對于中國的工業化都不看好,但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發揚自力更生的精神,克服種種困難,打下了一個大國工業體系的基礎。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工業文化涌現出了“大慶精神”“兩彈一星精神”等具體詮釋自力更生的工業精神。新中國成立初期,蘇聯對中國的工業化給予了巨大的援助。但從一開始,中國共產黨就確立了獨立自主發展工業而不依附蘇聯的方針。1960年8月,蘇聯中斷援助、撤走專家的消息傳到正在北戴河召開的中共中央工作會議時,毛澤東說:“要下決心搞尖端技術。赫魯曉夫不給我們尖端技術,極好!如果給了,這個賬是很難還的。”③《當代中國》叢書編輯部編:《當代中國的國防科技事業》上,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第45頁。當年10月9日,聶榮臻在國防部第五研究院發表講話時,勉勵五院的知識分子們:“我國生產的第一顆地地導彈,不久即可在祖國的大地上試射。通過這次仿制,我們可以掌握蘇聯的資料和技術(當然還要經過發射的考驗),現在就要前進到自己獨立設計的階段。自己研究,自己設計,自己制造,當然要比仿制難得多,但是這一關非過不可。我看,只要我們鼓足干勁,化氣憤為力量,我們也一定能夠過這一關。”①《聶榮臻科技文選》,北京:國防工業出版社,1999年,第188—189頁。工業發展并不容易,是需要一定的精神動力去推動與支撐的。正是有了自力更生的工業文化,中國才能依托強大的國防體系,去塑造獨立自主的國家形象,為第三世界人民展示一條不同于資本主義強權國家的現代化道路,并在國際社會上扮演負責任的大國的角色。
改革開放后,中國結束了被動封鎖的時代,通過開放與創新成長為新的“世界工廠”。在這一過程中,中國的工業文化又產生了適應時代特色的新的精神。工業發展既需要不破不立的勇氣,又需要嚴謹務實的理性,這兩種氣質在工業文化里是有機統一的。從計劃經濟體制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是中國工業體系的一次大轉型,與自力更生打破封鎖一樣,同樣需要勇氣和魄力。與此同時,中國工業在開放條件下參與世界市場的競爭,也對制度化的創新和理性化的管理提出了要求。于是,新的時代催生了新的工業文化。1984年,鄧小平視察完幾個特區后,在同幾位中央負責領導的談話中,描繪了他看到的深圳的景象:“這次我到深圳一看,給我的印象是一片興旺發達。深圳的建設速度相當快,蓋房子幾天就是一層,一幢大樓沒有多少天就蓋起來了。那里的施工隊伍還是內地去的,效率高的一個原因是搞了承包制,賞罰分明。深圳的蛇口工業區更快,原因是給了他們一點權力,五百萬美元以下的開支可以自己作主。他們的口號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②《鄧小平文選》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1頁。蛇口工業區提出的新口號,既標志著中國工業文化開始出現新的變化,又意味著中國將要能夠展示一種更加現代化的國家形象。在改革開放浪潮中,新的工業主體涌現,以創新為基本內涵的企業家精神逐漸成為中國工業文化的重要內核。浙江省民營汽車企業吉利的創始人李書福,憑著對市場的判斷,執意要造汽車。1998年,吉利依靠鈑金工手工敲打出了第一款“豪情”兩廂車。③路風:《走向自主創新:尋求中國力量的源泉》,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11頁。2001年,在中央電視臺的一次訪談節目中,聯想控股董事長柳傳志在臺下擔任嘉賓,給臺上的李書福取了個外號“汽車瘋子”。2018年,柳傳志感慨17年前看錯了李書福:“今天‘瘋子’怎么了?買了沃爾沃,今天又成了奔馳的大股東,這不是給中國企業家長臉嗎?”而李書福本人的一句話生動地詮釋了企業家精神:“什么叫創新,就是人家都反對你還堅持去做。如果你和大家的觀點一致,這叫創新嗎?”④萬慧:《獨家專訪吉利控股集團董事長李書福:單打獨斗不會有未來》,《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app)2018年8月20日。從自強不息到自主創新,中國的工業文化生生不息,其前提始終是一種文化自信。而只有通過自主創新,中國面對那些先行的發達工業國,才能在市場上更有底氣,才能展示一種不同于廉價小商品制造者的嶄新的國家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