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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9 05:06:29樊奇智
陽光 2022年5期

民國三十五年農歷九月十六。

那是一個落了輕霜的早晨,天氣微寒,后套陜壩郊外的原野上一派蕭瑟的景象:白家老墳的那幾棵柳樹已經掉光了葉子,開始變硬的枝條發出獵獵的聲響,麥穗魚般的枯葉跟頭把式地翻滾著,掛在了幾堆土豆蔓子上。收割罷了的糜子茬就像劉老二剛剃過不久的頭發,立戳戳地站在地皮上,而那些長勢不好又被掐了頭的高粱稈,則像鎮上那群讓動蕩的時局搞亂了心思的人們一樣,忐忑不安地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

月樓上身還穿著正月出來時的那件單褂子,袖子明顯短了一截;下身穿著東家給的一條老黑布的抿襠褲,右褲腿磨破了,他索性挽了兩遭,露出了一段黑黝黝的腳脖子;腳上的布鞋“前頭露蒜瓣,后頭滾鵝蛋”,早已爛得不成樣子,但他渾然不覺,走起路來仍是虎虎生風,來路上踩下一串結實的腳印兒。

從出了鎮子一里多遠的地方,他拐下大路,進了一個廢棄的坯場,繞過幾排被雨泡塌的土坯垛,下到一個已經干了很久的井里。說是井,其實就是一個方形的大坑,一側有人們和泥挑水時上下的臺階,中間有一個更深的圓坑。月樓站在圓坑邊上,仰望了一下兒開始泛藍的天空,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從腋下拿出了自己的寶貝——那是一支用葵花稈做成、外面套了一層羊腸子,本地人叫作“枚”的笛子,他用指頭肚試了試笛膜的松緊,而后迫不及待地吹了兩聲。枚的聲音有些發僵,像他的手指。他搖了搖頭,再次摁了摁笛膜,笛膜被他的手指頭粘出幾聲脆響。他沖著吹孔哈了幾口熱氣,又吹了兩聲,這回的聲音好像柔和了一點兒。他轉了轉眼珠,手在枚上空摁了幾下兒,然后緩緩地吹出了牌子曲《柳青娘》的旋律。

他還不是一個吹枚的高手,但他心里一直有一種遠比吹出來更動聽的聲音,每一次他都渴望能向那個聲音靠近,哪怕只有一點點兒。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吹這個曲子。枚的聲音也越來越順暢,越來越柔和,仿佛加進了水氣,這些潮潤的聲音在井底環繞著,沿著井壁升騰,鼓蕩著他的耳膜,也觸碰著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近幾個月來,每當他吹起這個曲子,思緒一定會飛向遠方,飛回那個他生長了十七年的村莊……

月樓姓馬,本是離這兒七百多里的薩縣大王莊人氏。他們村子夾在托克托和薩拉齊兩座縣城中間,背后有一條黃河故道,往西經原來的毛岱渡口通往巴彥淖爾方向,往東從托縣南通向山西河曲。據說月樓的太爺爺就是一個劃著羊皮筏子運貨的水客,某一年從毛岱登陸上岸后,便在大王莊扎站下來。到了月樓這一輩,家里雖然只有母親主事,卻還是村里的好人家,村西有一頃多好地,家里長年雇著一個鍘草喂馬營務農事的長工,農忙季節還要請好多山西、陜西來的短工。這些年雖然戰亂頻頻、匪患肆虐,家里蒙受了不少損失,但截至月樓離開家的時候,依然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

月樓從小就是一個有心計的孩子,在人們都以為他還聽不懂某些隱晦的說辭而提及他家人的時候,他就敏感地想到了其中的意思。他對那些當面恭維奉承、背后指指戳戳的鄉親們深惡痛絕,他總在一片貌似親切的招呼聲中揚長而過,把母親的嗔怪和那群人虛假的寬容拋在身后。

月樓的爺爺靠種洋煙(罌粟)發了家,但他也染上了毒癮,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洋壇”。月樓的父親名叫馬玉生,從小喜歡“打玩意兒”,月樓的爺爺老來得子,老伴兒又死得早,慣兒子,就把好朋友、藝名叫“四大肚”的李萬通請到家里,教兒子唱戲。馬玉生學了兩年,不僅能抹粉(唱旦角),能滾邊兒(唱丑角),還學會了全手絲弦(枚、揚琴、四胡三件伴奏樂器),最初他只是在親戚朋友的紅白事宴上和藝人們玩票,后來索性就跟著李萬通的徒弟王五下了場,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戲子。月樓的爺爺不反對兒子唱戲,但怕他跑得心野了,耽誤了家里的事情,就張羅著給他娶了媳婦,新媳婦是本村老財閆有為的二閨女,比馬玉生大了兩歲,長的雖然不算好看,但識文斷字,會打算盤,出言吐語干脆利落,十幾歲上就能幫家里收租、記賬。月樓的爺爺看中了這一點,希望這個比較強勢的女子能幫他管住兒子。但是馬玉生成了親后夫妻并不和美,倆人經常磕磕絆絆,月樓兩歲的時候他又開始跟著藝人們唱戲,任父親打罵妻子哭鬧毫無悔改之意。開始他還隔段時間回來一趟,后來家里逼得緊了,索性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人傳說他在后套的臨河、陜壩一帶住過,領著一個唱戲的小媳婦,家里派人去找過好幾次,他也不肯回家,后來又說他當了兵,死在了戰場上,反正直到月樓爺爺去世也沒回來。

從月樓記事起母親就在抽洋煙。她的煙膏放在一個很漂亮的匣子里,抽完了爺爺就會放一塊兒進去。母親的脾氣很古怪,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把月樓的祖宗十八代都要咒罵一番,這時候爺爺就黑著臉停了她的煙膏,故意看她難受。母親犯了煙癮的樣子很嚇人,一會兒哈欠,一會兒噴嚏,眼淚鼻涕一大把,一聲接一聲嘆氣,熬到最后總會屈服。她讓月樓去喊那個“老的”,月樓知道,爺爺就是“老的”。

小時候月樓睡到半夜醒了,感覺到母親身邊有一個人,他想看看是誰,母親總會用手蒙上他的眼睛,詐唬道:“不敢動,看麻老耗咬你!”他隱約聞到一股熟悉的帶有洋煙味的汗腥氣,然后又在這股味道中沉沉睡去。

月樓八歲的時候爺爺去世了,母親成了這個家的當家人。之后的幾年經常有個姓張的表大爺來他家,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又不來了。月樓記得表大爺個子很高,家里開著做酒的缸房,身上經常散發著酒香。大爺很和善,喜歡逗月樓玩兒,給他糊燈籠、扎風箏,還給他帶一種裹著糖皮的花生米吃。

再后來,月樓家經常來一些陌生的男人,有民團的、當兵的、鄉公所的,甚至還有土匪,這些人一來就喝酒、打牌、抽洋煙,搞得家里烏煙瘴氣。母親則在這種迎來送往中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生活。

大多數的時候母親對月樓很溫和,在她眼里,月樓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什么她都想給他雙份,甚至更多。月樓三四歲還在吃奶,五六歲還跟著母親寸步不離,母親上趟茅房他都得哭得天昏地暗。十歲以前他都和母親在一個炕上睡覺,夏天母親給他搖扇子,冬天給他掖被子,生怕他受一點兒罪。月樓吃的用的都是同齡人里最好的,干不干活兒全憑他心情好壞。月樓不愛念書,上私塾愣是晚了兩年。月樓愛養鴿子,母親就讓人到處給他淘換好品種。唯獨有一樣,月樓從小愛看“打玩意兒”,一聽見絲弦的動靜就心癢難耐,坐臥不寧,想著法子要往出跑,可母親堅決反對,一看他有這種動向立即嚴加看管,大談“打玩意兒”的種種不好,軟硬兼施,就是不讓月樓接觸這個東西。以至后來家里來個打“蓮花落”的乞丐她都得把人家攆出去,聽說村里要唱戲,頭幾天就帶著月樓去走親戚,仿佛是對洪水猛獸,唯恐避之不及。

越是這樣,月樓越對“打玩意兒”充滿了好奇和向往,在薩縣這個逢年過節總要唱戲、周圍那么多人都能吼喊兩聲的地界,為什么他就不能像別人那樣搬個小凳子坐在那里看戲,或者心里想啥嘴上就能無所顧忌地唱出來呢?在他長大一些的時候,遇上村里唱戲,母親也不再帶他去走親戚了,而是站在他跟前,監督他背書或者打算盤。絲弦和唱腔一陣一陣在他耳邊縈繞,而他卻要做平時也極不愿做的事情,這種折磨實在讓他難以忍受。他對母親的憤恨與日俱增,終于在他十六歲的那年,瞞著母親,一頭扎進了“打玩意兒”者的懷抱……

月樓正吹到捏字板上,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哎,誰在這兒哨枚呢?”

這一年,土默川的收成也很糟糕。夏秋,黃河水出岸,泛濫成災,民生渠至黑豆壕之間汪洋一片。大王莊離河較遠,但收到跟前的小麥讓冰雹打了,產量只有正常年景的三成左右。秋田反倒受了旱,澆不上水的糜子、黍子、谷子只長了一尺多高,勉強出穗的也沒結出多少顆粒。土豆長了好些蔓子,大多數的果實卻只有雞蛋大小。

時局動蕩,再加上地里收不下東西,人們的光景愈發艱難了。

月樓家的日子也明顯衰落下來。這幾年閆氏賣了幾十畝好地、好幾犋牲口,還是感覺入不敷出。別的不說,她抽的黑貨(洋煙)也越來越缺、越來越貴,這很讓她惶恐不安,也許她的饑饉會提前來到,甚至等不到她的兒子回來。

九月十六這天,閆氏早早就醒了,她夢見了月樓要出門唱戲,她好言好語勸不住,不由得火冒三丈,拿起雞翎撣子使勁抽他,直抽得月樓后背全是血道子,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扔下雞翎撣子抱著月樓放聲大哭……哭著哭著哭醒了,才知道是個夢。四娃跟往常一樣,早早就起來做營生去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閆氏又想了一會兒白天該做甚營生,點著煤油燈,抽了兩個煙泡,開始裹腳、穿衣服。天氣越來越冷,她已經換上了薄棉襖棉褲。冰涼的衣褲貼到身上的時候,她又想到了月樓,這孩子不知道在哪兒?穿的啥衣服,冷不冷?

院里傳來“唰唰”的聲音,閆氏撩起窗簾往外一瞅,看見四娃正在掃院。閆氏喊了一聲四娃,四娃說“哎”,放下掃帚朝上房走來。

四娃進來問道:“起來了?”閆氏嗯了一聲。四娃說還尿不尿了?尿完我倒尿盆呀。閆氏說不尿了,我倒哇,叫二嫂子笑話你。四娃說笑話甚了,就這點兒營生,誰做不一樣。閆氏說那也不能老叫你倒尿盆子啊。四娃笑著彎腰端起尿盆大步流星就出去倒了。回來又說:“今天我叫上幾個人收拾粉坊哇,雖然收成不好,莊戶人也短不了漏點兒粉條,張羅開多少能掙兩個。”閆氏說那你就拾鬧哇。四娃說甕還不夠。閆氏說不夠你就套車去雙泡子買咯。四娃答應了一聲,說那我先掃院。閆氏說你一會兒把那個不下蛋的老母雞殺了,今天是月樓的生日。

說到這里閆氏頓了一下兒,然后指著炕上的油燈說:“這燈就這么點著,保佑俺娃一輩子亮亮堂堂、順順當當的。”

四娃“噢”了一聲,端起油燈放在正面的柜上,添了點兒煤油,又小心翼翼地安上了燈罩。

閆氏眼圈兒一紅,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去年夏天,鄰村藝名叫“杏兒旦”“芫荽花”的著名藝人鐘杏兒在家收徒授藝,月樓的發小、也是他的遠房表哥閆鐵柱前去學藝,月樓偷偷跟著去了幾次,立即就被那種氣氛吸引住了。

鐘杏兒小時候便在村里鬧社火,善唱碼頭調,后拜侯五慶、何三旦為師,學唱“打玩意兒”,他嗓音甜潤,溫婉清新,唱腔有韻味,道白不瘟不火,以演《走西口》《小寡婦上墳》等悲劇見長。他常與王挨鎖、張小四、樊貴中等搭班演出,在前川和后套的群眾中頗有影響,民諺有“寧愿不吃飯,也要看杏兒旦”之說。他在村里教戲,不僅教“丑”“旦”兩角的表演,還教四胡、揚琴和枚的演奏。

月樓不敢白天去,唯恐母親發覺。他站在一群看熱鬧的人里頭,專心致志地看學員們排戲,趕上鐘師傅教戲,他就湊近一點兒,仔細聽老藝人唱的一板一眼、演的一招一式,回來在月亮底下、水塘旁邊練架勢,對著母親的鏡子練表情,趴在井口上淘嗓子,比正式學員更刻苦地學起了“打玩意兒”。

閆氏不久發現了他的秘密,她狠狠打了月樓一頓,罰他不許吃飯,還去質問鐘師傅,嫌人家教月樓唱戲。鐘師傅是老江湖了,鄰村上下的,他早就知道閆氏的心病,準備好了一籮筐的話等著她。鐘師傅說天天跟著我學戲的,十個里頭連兩個也學不出來,隔三差五來聽聽、遠遠兒的來瞭瞭要能學會就成了神仙了。你家月樓要是想學就交點兒學費,不想學你自己管著他,我教戲攔不住鄉親們來看看,誰來了我也不能把他推出去。

月樓挨了幾回打,忍了幾回餓,覺得無非是點兒皮肉之苦,母親打不死他也餓不死他,后來索性去得更勤了。他沒交學費,自己知道理短,從來不在那里拉架勢、唱戲詞,就是默默地記、偷偷地練。冬天教戲在屋里了,看戲的人也少了,月樓就在院里聽、院里練。人家在屋里唱,他在外頭跟著哼哼,什么“亮調”“慢板”“流水板”“捏字板”一字不拉;人家在屋里演,他在外頭跟著踢打,什么“大圓場”“套月兒”“風旋門”“里外羅城”一式不差。時間長了,徒弟里有幾個半大小子也和月樓成了朋友,有時候和他對對詞,說說心得;鐘師傅也不是個就知道掙錢的人,看月樓是個好苗子,露開空兒點撥他幾句,這樣他的進步更快了。

月樓家有一支枚,那是他父親留下的東西。早些年母親偶爾拿出來,睹物思人,或者罵一通,或者流些眼淚,后來發現月樓感興趣,母親就讓人把它擱在房梁上了。月樓把它偷偷拿出來,平時放在閆鐵柱家,鐘師傅教枚的時候他倆輪替著吹。月樓天資聰慧,學啥也比一般人快一些,不出三個月就能吹眼眉前的小戲和兩三個牌子曲了,鐘師傅對他說:“你的悟性可以,以后全看功夫了,要是能堅持下去,必定能吃這碗飯。”

閆氏徹底崩潰了,她哭過幾次,又打了月樓幾次,自從有一回月樓被她用雞毛撣子打疼了,劈手奪過來將撣把子撅折,她一下子愣在那里之后,似乎已經無計可施,她只是喃喃地說:“你等著,你等著……”不知道她到底讓月樓等著什么。

今年正月,村里鬧社火,有人張羅著起了點兒糧食,讓鐘師傅叫了幾個老藝人,捎帶讓幾個孩子也唱唱,一來考校一下他們所學的藝術,二來也是沿襲下來的規矩——過了這一關,他們就可以吃這碗江湖飯了。唱開后的第二天夜場,月樓找到鐘師傅,非要和閆鐵柱唱一個《走西口》,這讓鐘師傅大感為難,月樓不算他的徒弟,他媽還百般反對他學戲,唱完保不齊要出什么亂子。但是月樓執意要唱,幾個徒弟也說月樓唱得不錯,后來村里的會首、也是最有面子的趙財主說了話:“月樓也學了半年多了,讓娃唱唱,多大個事,他媽那邊我去說!”

月樓一登臺就博得了滿堂喝彩,他的表演比那幾個正式學徒好了許多,尤為難得的是他的旦角扮相楚楚動人,形容動作非常符合戲中孫玉蓮的心境,他的嗓音清亮婉轉,唱腔大彎大調,人們都奇怪一個第一次登臺的娃娃怎么會這么入戲,村里的老人都斷定他將來必成大器!

月樓上臺之前非常擔心母親突然把他拉下來,當他看見戲場里沒有母親身影的時候才慢慢放下心來。唱完之后他硬著頭皮回了家,預想中母親的憤怒肯定會像疾風暴雨一樣發作,可閆氏卻出奇地平靜,她坐在炕頭上,一句都沒罵月樓,只是默默的流淚。月樓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只在心里悄悄說道:“媽,原諒兒子吧,我實在太愛了!”桌子上泡了一壺磚茶,月樓正好口干舌燥,摸摸溫度合適,倒出來喝了幾杯,上炕和衣躺下,他想有什么事明天再和母親說吧。

后半夜月樓突然覺得嗓子干疼欲裂,他捏著脖子爬了起來,見母親還在油燈下坐著,仿佛一直都沒動地方。月樓奇怪,問了母親一句,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他大吃一驚,使足了力氣喊了一嗓子,也只聽到“咝咝”的動靜。這時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月樓,別怪媽媽,媽媽給你喝上藥了,不過你別怕,人家說不影響你說話!”月樓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差點兒暈倒在地。

他頓足捶胸地質問母親為什么這樣,母親只是眼淚長流,喃喃道:“你不聽話,你不聽話……”

幾天之后,鄉公所來了幾個煙友,閆氏光顧著安排酒飯了,等她想起月樓的時候,月樓已騎了一匹騾子走得無影無蹤……

月樓嚇了一跳,他抬眼一看,見一個男人順著井壁的臺階走了下來。

來人四十七八歲的年紀,干干瘦瘦,長著一頭稀疏而干枯的頭發,臉色不太好,嘴角有顆黑痣,留著兩撇微黃的胡須,水泡眼皮,兩只小眼睛滴溜兒亂轉。

“我說聽見有人哨枚,走近了卻找不見人,原來你在這兒圪鉆的了!”來人笑道。

月樓靦腆地笑了笑,不知說什么好。

“年輕人吹得不錯了,而且有這個恒心,能下這個功夫,以后保準能做個好枚倌兒。”說話之間,來人已經來到月樓面前,“不過你這個《柳青娘》后面吹的有點兒亂啊。”

來人從月樓手里拿過枚,抹了一下兒吹孔那兒的唾沫,從高到低又從低到高吹了幾個來回,然后直接吹起了《柳青娘》的快板部分。

月樓驚喜地發現,自己的枚居然能發出一種截然不同的聲音,渾厚,圓潤,每一個花字猶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從枚筒里滾落下來,那段平時他從白春明的四胡和薛正全的揚琴里聽不利索的旋律滿腦子地鉆進了他的耳朵里。

“應該是這樣。”來人說。

“您老太厲害了!我這樣的枚您都能吹得這么響!”月樓由衷地贊嘆道。

“厲害甚呀,只不過多吹了些年頭。”來人頗為自得,掂了掂月樓的枚說,“我以前也吹過這種葵花筒筒,說實在的,你這個東西做得真不錯,粗細、孔距都合適,下了功夫了。”

“可不是,做了十幾個,數這個最好了。”月樓笑道。

“這個葦皮質量也行,就是太緊,你不能老這樣。”來人用指頭肚按了按笛膜,“這樣它就沒彈性了,吹出來的聲音不靈泛,粘的時候稍微松點兒,最好留點兒小橫紋。”

月樓連連點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吹枚有幾個階段:首先要吹出銅音,然后吹出酥音,最后吹出水音。”來人說道,“銅音靠功力能達到,酥音需要有一點兒悟性,水音呢,必須做到人器合一。說玄點兒,就是要達到人就是枚、枚就是人的境界。”

月樓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銅音、酥音、水音,果然是這樣,那好枚讓好人吹上,可不出來的聲音就像流水一樣嗎!

月樓知道這是高手,他是個機靈孩子,趕緊深施一禮,說道:“那您看我現在吹到哪個階段了?”

來人一樂,說:“人常說‘千日胡胡百日枚,尿尿學會打揚琴,好像吹枚也不是個難事,但所有樂器都一樣,學會容易學好了難。你是個心靈的娃娃,剛才在上面聽你吹,我不以為你這么年輕,好好吹,一定能吹好。”

月樓追問道:“那您聽見我吹的是銅音還是酥音?”

來人說:“你這個葵花筒筒,一般人能吹出個木頭音也算不賴了,假如換一根好枚,我推測你在銅音和酥音之間。”

月樓大喜,又給來人施了一禮。

“你經過師傅哇?”來人問道。

“算是哇,我沒拜師,但也學了半年,后來嗓子壞了,所以現在想專工吹枚。”月樓說。

“噢,也不錯。”來人說,“大清早能遇見,也是緣分,我再給你吹一段《推碌碡》,一時半會兒的,學是學不了多少,你感覺一下哇。”

說罷,來人靠在井壁上,不急不緩地吹了起來。月樓還是奇怪自己天天吹的枚居然能發出這樣的聲音來,這正是他心里向往的聲音,他像遇到了一位久違的老友,情不自禁地走進這段熟悉的旋律……

突然,枚聲戛然而止,來人笑道:“呸呸呸,拉下圪蛋了……”再吹,卻是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了。月樓上前一看,見枚的出音孔交錯裂開,一直裂到尾部,眼見是成了廢品。這是他的心愛之物,當下急得滿臉通紅,趕忙拿過來不住地撫摩著。

來人也始料未及,搓著手連說“這可咋辦”?此時月樓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笑了笑說:“爛就爛了,哪天再做一個。”

他這樣一說,來人反倒不好意思了,上上下下拍了拍衣兜,解開腰帶,從里面的褲子里掏出幾張紙幣。

月樓說:“您別這么客氣,什么東西都有壞的時候,有這么一段事,您也許才能記住我,有緣后會有期。”說罷便和來人告辭出了大坑。

走了一段,月樓回頭看見那人還在沖他揮手致意。

正月時,月樓一路向西,過薩縣,上包頭,在北梁口袋房巷的一家馬車店里住了兩天。他本是個孩子,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心里又不痛快,住下店就病了。店老板心好,問他端詳,月樓只比量是啞巴,不說姓甚名誰,來自哪里。店老板問他有何打算,月樓一片茫然,只是搖頭流淚。店老板見他可憐,就引薦他到轉龍藏跟前的一家鼓房學藝。鼓房的班主是名角兒瞎虎撓的師弟,名喚瞎心寬。瞎心寬的鼓匠班其實不缺人,倒是家里缺個打雜的小廝,沒等瞎心寬說話,他老婆便答應下來。月樓不明就里,賣了騾子進了瞎心寬的鼓房,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非但摸不上嗩吶笙管,師傅們連鑼鼓鐃鈸都不讓他動,整天只是做飯洗衣看孩子,師娘還不給好臉色。這期間,他的嗓子有所恢復,說話有了聲音。鼓房有個吹笙的師傅性格相對隨和,沒事愛和月樓閑聊幾句,某一日突然說到過去他在后套“打玩意兒”的經歷,無意中提到了月樓父親的名字。月樓沒說那是他父親,只是借口以前看過馬玉生的戲多問了幾句。吹笙師傅說馬玉生住在臨河縣東門附近,他還去住過一晚。月樓一直對父親的生死持懷疑態度,有時他想父親也許還活在人間,只是因為有這樣那樣難言的苦衷而不愿回家。人活一輩子不能老這么稀里糊涂,若能訪查到父親的生死著落,或者看看父親住過的地方,也算了了一樁心愿,于是第二天便從鼓房不辭而別,再次向西而行。

月樓到了臨河已經身無分文,他一邊乞討一邊在大街小巷打問,有知情人告訴他馬玉生的確在臨河住了幾年,但后來被國民黨的部隊抓了壯丁,之后就再沒有任何消息。在一個叫黃羊木頭的村子里,月樓找到了以前和馬玉生在一起的女人,那女人早已不“打玩意兒”了,嫁給了這個村子里的一個羊倌,月樓來的時候羊倌正好不在。那女人也證實了馬玉生當兵的消息,她說打那以后再沒見過馬玉生,有人傳說馬玉生被日本人打死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

雖然尋找父親只得到了這樣的結果,但月樓還是不愿回家。臨近春耕的時候,他行乞到陜壩的白春明家,白春明的母親吃齋念佛,看見月樓可憐,便給他吃飯喝水,問他姓甚名誰,來自哪里。月樓假說姓趙,叫趙九月,薩縣人氏,父母雙亡,來臨河投奔親戚,親戚卻被抓了壯丁,死在戰場上。白春明的母親當即叫兒子把月樓收留下來。

白春明的父親曾經是當地有名的財東,開過油坊和糧油店鋪,后來被土匪綁了票,損失了大半家產,人也落下了一身毛病,沒過幾年就去世了。白春明當家后,河套地區戰亂不斷,苛捐雜稅叢生,他索性關了糧油店,一邊務農、飼養牲畜,一邊在農閑時經營油坊。白春明四十多歲,身材魁梧,說話爽快,做事大方,喜歡交朋結友,在陜壩口碑很好。他和妻子劉氏生有三女一男,大女兒和二女兒已經出嫁,三女兒名叫玉珍,長得苗條細桿、薄眼杏頜,說話卻像個男孩子,她比月樓大一歲,已與臨河縣著名中醫盧茂堂的二公子定了親,這年臘月便要出嫁。白春明的小兒子名叫玉和,只有十三歲,不愛念書,全家人都慣著他。

白家還有兩個常用的受苦人,一個是做飯洗衣、伺候老太太的郝嫂子,另一個是劉老二。劉老二據說是太太劉氏的什么遠親,三十多歲,一身腱子肉,干農活是行家里手,榨油也是半個老師傅,他經常以半個家人自居,對月樓指手畫腳,挑不完的毛病……

月樓進大門的時候看見院子已經掃了,水桶和扁擔也挪了地方,心說壞了,今天回來晚了,可別讓劉老二看見。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劉老二就從西房沖了出來,眼睛瞪成銅鈴,沖著月樓就開始嚷嚷:“九月!你個沒眼睛的貨!看看多會兒了?天天就知道拿上你那個圪筒吹吹吹,你是不是想讓我給你踩爛了?”

月樓本來心情就糟糕,迎面又讓劉老二一頓臭訓,便氣呼呼地說道:“快快快踩爛,正不想要了!”

劉老二一愣,他沒想到月樓敢頂撞他,怒道:“哈呀!小兔崽子,長成了!”上來劈手搶過月樓的枚摔在地上,還不解恨,真的跺了一腳。

這一幕剛巧讓從正房出來倒水的玉珍看見了,“哎——”玉珍喊道,跑過來一看,枚的吹孔這端已經貼在了一處,玉珍怒道:“二哥,你怎么把枚給人家踩爛了!”

月樓悄悄給她使眼色、擺手,但玉珍根本沒看見,她氣得滿臉通紅,對劉老二說:“你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她這么一吵吵,白春明和玉和都從屋里出來了。

劉老二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過火,但嘴上還在說月樓的不是:“不做營生,天天吹,能吹出花兒來還能吹出樣兒來?”

白春明過來看了看,生氣地對劉老二說:“咋你也不能把人家的枚踩爛哇!”白春明心善,他知道月樓有多愛這個東西,對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大孩子來說,這種傷害真有些殘酷。

玉和也沖劉老二直嚷嚷:“給人家賠,給人家賠!”

月樓趕忙說:“不怪二哥,是我故意氣他的,而且……這個枚踩之前已經爛了。”

“噢?”白春明問,“咋弄壞的?”

“早上不小心壓裂了。”月樓說。

“早跟你說我那個枚你拿著吹去,老是用這個,音色又不好。”白春明說。

“您那也是心愛的東西,我怎么能拿呢,哪天我再做幾個。”月樓說。

劉老二松了一口氣,對月樓說:“葵花稈子有的是,趕緊飲牲口,飲完套車,今天就拉葵花稈子,眼尖點兒,踅摸幾根直溜的。”

玉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踩爛人家的枚,連句話都不會說!”按母親這邊她管劉老二叫哥,但她根本不給他面子。

白春明對玉珍說:“行了,女娃娃家,知大識小些。”然后又對月樓說,“不著急做營生,你先去吃飯。”

玉和攬著月樓的胳膊笑道:“九月,我也沒吃,咱哥兒倆喂腦袋去。”他比月樓小三歲,自從月樓來了之后,倆人一起打鳥、灌耗子、偷瓜、摘果子,已然成了最親密的玩伴。

月樓離家出走后,閆氏仿佛一下兒老了十歲。

開始的時候她慌得手足無措,但想想月樓一個孩子,從來沒獨自出過遠門,大不了去了薩縣的姑姑家,或者是托縣的三姨家,最多過了黃河,去了準格爾旗的大舅家,除了這些至親,他能去哪兒呢?

況且他還拿了一些錢,騎走一匹四歲口騾子,應該不會遭什么罪——即便遭點兒罪也無妨,一個男娃娃,不經歷點兒事長不大。

親戚朋友們都這么勸她,她也盡量往寬處想,因為抱著希望,也沒感覺有多害怕。后來她想到這個階段的感覺真像人割破手一樣,開始根本不疼,等止了血、包扎上,疼痛才一點兒一點兒襲來。她安排二哥閆長林去了托縣,表弟李虎去了準格爾旗,自己坐著四娃趕的馬車去了薩縣。路上邊走邊打聽,有人看見一個小伙子曾騎騾子經過,這讓她產生了很快就能見到月樓的錯覺,進她大姑子家大門的時候她甚至想好了怎么罵月樓的話——這大半天兒她水米沒打牙,木頭車輪的馬車一路顛簸讓她骨頭差點兒散了架!然而月樓并沒來這兒,這時她才感到了心慌,兩條腿不知道是坐車坐久了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一直涼到了膝蓋。大姑子一家一邊安排人四處打聽,一邊勸她不要著急,大家分析月樓也許就在附近玩耍呢,或者住了旅店,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現在大家面前。閆氏徹夜未眠,也不想吃飯,勉強抽了幾口洋煙,堅持到了第二天中午。她覺得自己在這兒等著沒什么用處,也許此刻她二哥閆長林、表弟李虎已經帶回了月樓,她叫四娃趕緊套車,快馬加鞭向家里趕去。

當晚閆長林和李虎先后回來,但都沒有找到月樓。來回路上打聽到一些消息,大都語焉不詳,有人看見騎馬的年輕人路過,有人看見騎騾子的中年人路過,有人根本就沒注意騎馬或騎騾子的人的年齡,這些人們對馬和騾子毛色的描述也各不相同,讓人難以判斷是否與月樓有關。他倆一來怕閆氏著急,二來也是合計沒準兒月樓已經回家了,所以著急趕了回來。

閆氏這時才感覺到痛上心頭。兩天了,月樓去了哪里?會不會遭了不測?跳了河?遇上了歹人?會不會去了哪個深山老林?會不會出家為僧?會不會被國軍抓了丁?會不會被打死?各種各樣的念頭閃過,帶出了一串串的淚水,別人的勸說都是廢話,一句也進不了耳朵,滿心都是自責:自己為什么給他吃藥?為什么要管他唱戲?為什么不能讓他和其他孩子一樣隨心所欲地生活?自己要干什么?怎么這么自私,霸住他有什么意義?最終他不得娶妻生子,自己不得離開人世?管得了一時還能管得了一世?自己太蠢了!現在去哪兒找月樓去?閆氏不住地念叨:“月樓你回來,媽媽什么都依你,再不管你了,你回來哇……”她不吃不喝,煙癮發作鼻涕眼淚糊得不成人樣,好像隨時都會死去;抽了洋煙又亢奮不已,打自己耳光,揪頭發,頓足捶胸,幾次要自殘、自殺,嚇得家里人不敢離開她半步。

更多的親戚朋友被閆氏央求著出去尋找月樓,包頭、歸綏城里,兩地臨近的鄉村,方圓幾百里境內的廟宇,甚至是達斡爾、茂明安的草地上、馬家祖籍地山西祁縣,都留下了這些人的足跡。后來只要有親戚出門,閆氏就給人家拿路費,求人家順便打聽月樓的下落,每次他們都帶走了她的希望,而每次,這些希望都化作了泡影。

由于長時間的情緒低落、睡眠不足,加上毒品的侵蝕,閆氏的健康狀況迅速惡化,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變得形容枯槁、顏色憔悴。身體不好,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鎮子上幾個與她交好的男人相繼離開了她。有人還說“我去她那兒是圖快活的,老是看她一張苦臉,聽她說那些爛事,有甚意思?”最讓她傷心的是有個叫張順好的男人也沒了蹤影,這個男人在鎮上警察隊任職,性格和善,能說會道,一年前剛死了老婆,和閆氏相好的時候幾次承諾要明媒正娶她,閆氏也當他真心實意,這回月樓出走了他也幫著出謀劃策,叫他其他鄉鎮的同僚幫忙尋訪,可后來突然就不來了。閆氏一打聽,說此人已經換防到薩縣,離開時也沒打個招呼。

后來就連經常來她這兒抽洋煙的煙友也越來越少,閆氏原來靠這個還能賺點兒洋煙抽抽,現在除了幾個五六十歲、貧困交加的老潑皮,體面一點兒的面兒都見不上了,弄不好還得貼點兒柴火茶水。

長工四娃和料理家務的張二嫂這個時期卻頂了大用,四娃是府谷人,個子不高,踏踏實實的樣子。四娃老家地不好,靠天吃飯,父母年老多病,從月樓爺爺在世的時候,四娃就在馬家做營生,從毛頭小伙子一直做到三十出頭,還是光棍兒一條。月樓出走后四娃雖然出不了什么主意,在本地也沒有什么人脈,但只要閆氏說去哪兒找月樓,不管早晚都能立刻出發,沒有半句怨言。閆氏身體不好,耕種、鋤耬、收割、打場、歸倉四娃安排得井井有條,家里的牲口也養得膘肥體壯。張二嫂是本村的媳婦兒,她比閆氏大幾歲,男人張二包種著月樓家和其他人家的幾十畝地,三個兒子,有兩個已經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她自己便出來做點兒營生補貼家用。二嫂子干活麻利,挺會說話,閆氏心情不好時多虧了她給開導。

得知張順好調回薩縣那天晚上,閆氏心情煩亂,讓二嫂子做了幾個好菜,又拿出一壺酒,叫四娃和二嫂子陪她喝點兒。鄉間主仆沒有太多講究,也不客氣,但四娃和二嫂子坐下還是有點兒不得勁,閆氏這里經常高朋滿座,和他倆喝酒還是第一次。

端起杯來,閆氏說:“這段時間家里家外全憑你們兩個了,我敬你們一杯,表表心意。”四娃和二嫂子都說敬甚敬,應該的,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別的忙也幫不上,能做點兒甚就做點兒甚哇。倆人各喝了一杯。閆氏說:“患難見真心了,我成天交朋結友,真有事了除了我的親姊熱妹,還得說你們了,來,我再敬你們一杯。”四娃和二嫂子對視了一下,心里都暖融融的。四娃對二嫂子同時也是對閆氏說:“有東家這句話,我們做甚心里也是痛快的。”仨人碰了一下兒,一飲而盡。二嫂子說妹妹你吃點兒菜,慢慢喝。

閆氏笑了笑,又斟起一杯酒,說:“我這輩子想想可失敗了,剛嫁給馬玉生的時候一心想著跟人家過日子,你們說我也不傻不愣,也不是丑得沒法看,但人家馬玉生就是不待見我,好好的光景不要就走了。后來有了月樓,真的是要星星不給月亮,可是到頭怎么樣?小的也走了。就說我這當媽的不對,害得你不能唱戲了,你就不能擔待一點點?好幾個月了,你在外面就那么安心?不想你媽咋活過來的?再說……”閆氏想到了張順好這些男人,說,“我也不想說他們了,我只是恨我自己瞎枯了眼睛,一輩子也認不清個好賴人……”閆氏抹了一把淚,自己喝了一杯。四娃和二嫂子不知怎么插嘴,也陪了一杯。

三個人邊喝邊聊,又喝了幾杯,二嫂子話漸漸多了。她說妹子,你不把俺們當外人,俺們也和你不取心,二嫂子是個粗人,說話直來直去,說錯了你擔待點兒。閆氏說你想說甚說甚,我知道你是為我。

二嫂子說:“我先說你和玉生,你們倆就是大相不合,你的心在他那兒,他的心不在你這兒……”四娃打斷她的話,說我覺得跟大相沒關系,還是兩個人性格不一樣,愛好不一樣。閆氏點點頭,說:“四娃說得有道理,我媽那時候找人看過我和馬玉生的大相,人家可沒說不合。”二嫂子捂臉笑了,說那我再說月樓,你把月樓管得太嚴了,小子可不能這么管,你得讓他跌打去,走了彎路得個人折回來。閆氏說:“現在說這些晚了,要是月樓現在回來,我肯定不像以前那么管他了。”二嫂子說:“我再說個事,平時我不好意思說,今天真喝多了。”說罷又笑。閆氏說:“你說。”二嫂子說那我就說了——但還是不說。閆氏說:“你是不是想說張順好的事?”二嫂子愣了一下兒,狠了狠心,說我也不是光說他,你精精明明的一個人,和這些人扯甚了扯,不能踏踏實實找個人嫁了?閆氏說:“你以為我愿意扯,我一個人操持這個家,又是兵又是匪的,甚不得我打點?我也想有個男人擋在我前面,可一來馬玉生生死未卜,我還不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寡婦,二來,我有這點兒嗜好(指抽洋煙),碰一個一心一意的人太難了。”二嫂子說也是,要是個太平年景,你嫁個人或者招個人,有個當家的你就不用像現在這樣辛苦了。

又喝了幾杯,二嫂子有點兒坐不住了,她說我今天可是喝美了,我得趕緊過那邊睡覺去,要不你們還得抬我!

二嫂子走后,四娃和閆氏很長時間沒說話。飯有點兒冷,四娃湊合吃了一碗。閆氏又喝了一杯酒。四娃說:“你也別喝了,吃點兒飯早點兒睡哇。”閆氏沒說話,眼淚又流了下來。四娃說:“別想了,我知道你今天為甚想喝酒,過去就過去了,嫑可惜了。”閆氏說:“我不是可惜,我是氣我這個命,為甚就遇上這種人?”四娃說:“人好人賴不能看腦袋,不能看會不會說,得看他有沒有情義,像這種走還不打個招呼的人還氣他做甚,頂如燒高香放大炮把鬼送起身了。”閆氏說是了。四娃又說,“人活一輩子說短可短了,說長也可長了,誰知道以后會發生甚事,多會兒也不要灰心喪氣,沒準兒明天就有好事降臨了。你才三十多歲,肯定能碰上和你一心一意的人,至于月樓,我看哪,肯定能找見呀!”說得閆氏精神一振,不知不覺倆人就把一壺酒都喝了進去……

閆氏一睜眼,已是第二天早上,晨曦透過窗紙,照在了西墻上。她發現自己和衣睡在被窩里面,殘羹剩飯收拾得干干凈凈,家門虛掩著,尿盆子放在當地,難道這些都是四娃做的?她搖了搖頭,覺得房子也跟著轉了起來。

說起來,月樓也算幸運的,幾百里地走來,跌落在白春明這樣的好人家里,而且因為吹枚,東家一家對他另眼相看。

剛來白家的時候,有一天,月樓放牲口回來,遠遠就聽見院里有絲弦的動靜,這讓他隱隱覺得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離開瞎心寬的鼓房后,他再沒這么近距離聽過這種聲音。來了戲班了?還是在打坐腔?他急急忙忙把牲口趕回圈里,一溜小跑向上房而去。

白春明的房間里傳出兩件樂器的聲音,那是牌子曲《推碌碡》的旋律。揚琴聲低些,但是能聽得出來打琴的人技術老到,對曲子也很熟悉;四胡聲音高些,但拉琴的有些手生,到了“快二流水”的部分,揚琴時而就得停下來等他一下兒……

月樓悄悄走上檐臺,雙手攏住往玻璃上一瞄,見東家白春明正側臉對著自己,左手撫弦,右手持弓,面帶微笑拉著一把四胡,身形隨著音樂輕輕搖晃。居中而坐的是一位頭戴瓜皮小帽、身穿黑布棉袍的中年男子,手上的琴竹在揚琴上上下翻飛,一串串音符仿佛玉珠一般撒落下來。月樓眼尖,猛地看見揚琴上放著一根烏黑發亮的枚,色澤像極了他丟在閆鐵柱那兒的那根——因為走得急,他丟下了自己最心愛的寶貝。

一曲終了,白春明看見了月樓。

“來來來,快來快來。”白春明笑呵呵地說道,“九月,你會唱不?紅火一陣兒!”

他正在興頭上,現在只想讓更多人參與進來,把這紅火鬧得更大一些。

月樓靦腆地笑笑,清了清嗓子,說:“我以前能唱,現在嗓子壞了。”

“唉!”白春明很遺憾地嘆了口氣,又指著桌子上的一對兒梆子說,“這個,這個你會不會打?”

“我會吹枚。”月樓怯生生地說。

“啊?”這回連打琴的人也驚訝了,問白春明,“這是哪兒來的個娃娃?”

“薩縣的,我剛收留下的。”白春明道。

月樓拿起枚,手有點兒顫抖,他說:“定一下兒——”

“定過了,應的。”白春明看他拿起枚猶猶豫豫的樣子,將信將疑地說,“耍個甚呀?”

“耍個《繡荷包》哇,你們會不?”月樓問道。杏兒旦師傅說過,《推碌碡》《八板》《繡荷包》《柳搖金》稱作“玩意兒”的四大牌子曲,耍好它們,就頂如打好了絲弦的基礎。相比較,月樓覺得《繡荷包》好吹一點兒,他平時吹得最多。

打琴的一樂,說:“會了哇,耍哇!”

白春明也哈哈大笑,三個人互相遞個眼神,開始了合奏。

月樓上手的時候有些生疏,但過了一個小節就找到了感覺,他能聽出來,雖然他吹得不好聽,可每個字都在調上,而且手指越來越熟練,身子也漸漸放松下來,他欣喜地發現,沒了嗓子,還有絲弦、還有吹枚可以給他“打玩意兒”的樂趣。

捏子板的時候,月樓被甩了出來,他幾次想插進去,幾次都沒有成功,禁不住笑出了眼淚。兩個中年人也忍俊不禁,沒奏完就笑作了一團。

打這之后,月樓就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天陰下雨、農閑的時候,甚至是漫漫長夜,只要白春明想耍絲弦,便把月樓喚到上房。他擅長拉四胡,也會打揚琴,會吹一點兒枚,月樓擅長吹枚,慢慢也學會了其它兩件樂器,倆人經常放下這個,拿起那個,玩得不亦樂乎。那個戴瓜皮小帽的中年人叫薛正全,是陜壩商會的賬房先生。他本是薩縣人氏,來了陜壩沒幾年,與“打玩意兒”的藝人們交往甚密,諸如計子玉、樊六、賈紅紅等人經常光顧他家,藝人們生活有困難,他經常出手相助,江湖上人稱“薛義人”的便是。薛正全和白春明也是好朋友,他的揚琴打得非常好,經常來白家耍絲弦,有時還帶一些同道中人來打坐腔,一到這種時候,白家就分外熱鬧,不是太忙的時候,月樓就會和他們一起紅火,而且越到后來這種時候越多,因為月樓除了枚吹得越來越好,還會帶妝表演。他嗓子唱不起來,但畢竟經過師,一招一式很有樣子,來玩兒的人們也會主動提出讓他參與。

白春明一家人都愛“打玩意兒”。老太太年紀雖大,但一點兒也不怕吵,她偏愛聽唱,家里打坐腔的時候必然到場。劉氏身體不好,平時不怎么做家務,但薛正全他們來了總會端茶遞水,盛情款待。玉珍躍躍欲試,人少的時候也想插嘴唱兩聲,但劉氏不給她這樣的機會,閨女得有閨女的樣子,傳到親家的耳朵里可了不得。玉和已經跟上月樓學會了下腰、劈叉和一些簡單的表演動作,有點兒進步就想在父親和其他客人面前表現表現,這讓白春明也注意到兒子有這方面的天賦,萌生了想請個正經師傅教教他的念頭。

月樓教玉和唱戲,其實也是他倆玩耍的一部分。農村的夜晚,吃了飯,睡覺還早,干點兒啥呢?不耍絲弦的時候,白春明有時出去串門、喝酒,有時在家看點兒閑書;劉氏大多數時候帶著玉珍做一些針線營生,閨女要出嫁了,一來給她置辦點兒嫁妝,二來教她一點兒女紅;劉老二農忙的時候一般抽會兒旱煙倒頭就睡了,農閑的時候,因為有月樓喂牲口、干別的零活兒,他偶爾出去押寶賭個輸贏。沒有白春明召喚,月樓晚上不吹枚,因為老太太和有的鄰居睡覺很早,他怕惹別人討厭。他和玉和幾乎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對著一盞油燈,倆人說故事、下棋,做些諸如鴿子身上背的哨子之類的玩具,然后就是仿效杏兒旦師傅教戲的程式玩點兒游戲。

他倆咿咿呀呀、翻翻打打的時候,玉珍偶爾過來看看。開始她只是閑著無聊,或是做針線累了想過來歇歇,但后來覺得這倆人玩得挺有意思,由不得就多看一會兒,慢慢地,居然成了他們這個組合中的一員。有她在場,月樓比平時更加活躍,說話也更加妙趣橫生。他給她模仿劉老二習慣性的干咳、跟人一邊說話一邊挖鼻孔、盯著太陽打噴嚏、輸了錢長吁短嘆捶胸頓足,形容動作惟妙惟肖,笑得她肚子都疼;他模仿玉珍奶奶、郝嫂子和劉氏三個小腳女人的走路姿勢,各有各的特點,讓她暗自稱奇;還模仿玉珍做針線的動作,劈麻、搓線、紉針、绱鞋——就連劈麻時浮土迷了眼睛、绱鞋時針扎了手趕忙放在嘴里吸吮都演得活靈活現,讓她既難為情又有點兒佩服這個家伙。

慢慢熟悉后,玉珍發現月樓還有好多有趣的地方。他那雙指頭細長的手不僅會吹枚,還會做很多細微營生。他用葫蘆給玉和做各種各樣鴿子背的哨子,用麥秸子給玉珍做穿裙子的娃娃,用羊腿骨和子彈的銅炮給白春明做水煙袋,用做皮襖的邊角料給劉老二編趕大車的鞭子,用葵花稈和羊腸子給自己做枚……他說,如果有材料,他還能做四胡和揚琴。他對玉和特別有耐性,無論是玩兒還是教東西,一點兒不像她,動不動就火冒三丈。他喜歡和她開玩笑,幾句話能把她氣惱,幾句話又能把她逗笑,而她漸漸地習慣了在他跟前發點兒小脾氣,甚至捶他幾拳、踢他幾腳。偶爾,月樓還會給她們講一些據說是他們老家或者是他家親戚的故事,其實這些故事極有可能是他在書上看到過的,他講得繪聲繪色,各人說話的口氣、神情各不相同,一旦聽起來就讓她不想離開。而月樓總是在故事最精彩的時候一拍大腿,說聲“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恨得她只想打他……

玉和無疑是個幸福的孩子,家里突然添了月樓這么一個玩伴,簡直就是老天送給他的一件禮物。父母不在意他和月樓玩兒什么、玩兒多久,他們甚至樂見他倆在一起,大晚上的,能在家里待著總比出去瞎跑好。而自從有了月樓,他的三姐玉珍也一改前幾年的臭脾氣,經常過來和他們一起玩兒。兩個人好像比著賽的對他好,只是玉珍過來沒一會兒,劉氏就會過來喊她,很掃人興。后來他們三個商量好了盡量不大聲喧嘩,也不玩兒得時間太久,有時母親找過來,玉珍明明在屋里,玉和還給她打掩護,說他三姐已經去奶奶那邊睡覺去了。

一個月圓的夜晚,院里亮如白晝,三個人又像往常一樣聊了一會兒,月樓突然提到小時候在這樣的夜晚藏貓貓、打坷垃仗的事,引得玉和非要和月樓、玉珍出去玩一會兒藏貓貓。月樓怕驚動了東家,不敢出去。玉珍也動了玩興,說咱們誰都不許出聲,玩兒兩把就睡覺。月樓說你多大了還玩兒這個?玉珍說用你管我?

他們悄悄來到后院,奶奶和郝嫂子的房間已經熄了燈,院里一片寂靜,玉珍在月樓和玉和耳邊說道:“啋咚啋,誰輸了誰先找。”他們相視一笑,眸子在月光下閃著亮光。所謂的“啋咚啋”是當地娃娃們的一種行令游戲,有的地方也叫“石頭剪刀布”。“啋”的結果是玉珍先找。玉珍面朝墻角“一五一十”數到一百,轉過臉來見偌大的院子空空如也,月樓和玉和已藏得無影無蹤。離她最近有一個棚子,里面停著奶奶的壽材,她隱約聽見有人藏在里面,但是不敢去找,轉了一圈兒,見另一個墻角那兒立著的竹掃帚動了一下兒,她跑過去拿起掃帚,抓到了幾乎要笑出聲來的玉和,然后在玉和的幫助下,從棺材后面揪出了月樓。玉珍狠狠搗了月樓兩拳,警告他和玉和不許藏在這里。

輪到玉和找時,月樓和玉珍都想挑個好地方藏起來,左跑右跑卻撞到了一起,眼看玉和就要轉過身來,倆人只好一起鉆進了一間沒門的涼房。涼房的角落里放了一臺廢棄的扇車,月樓和玉珍幾乎同時躲在了扇車后面。地方狹窄,兩個人一前一后擠在一起,大氣不敢出,生怕玉和聽見找過來。但是過了好一會兒玉和都沒找到他們,這是月樓第一次和玉珍離這么近,玉珍的頭發正好在他鼻子底下,一股從來沒聞過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鉆,他忍不住將鼻子往前湊了湊,卻發現玉珍突然回過頭來,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正盯著自己……

四五月間,村里死了一個老太太,出殯的前一天晚上,四娃去看鼓匠,閆氏在炕上躺著,二嫂子在炕沿邊坐著納鞋底。

天氣乍暖還寒,屋里孤燈如豆,窗外傳來一陣陣苦懨懨的嗩吶聲。

閆氏往身上搭了一床薄被子,說:“我最不愛聽這種動靜了,吹甚呀一個味兒,聽得人心上貓挖鬼抓樣的。”

二嫂子在頭發里蹭了一下針,笑道:“我還好,這是一班好鼓匠,吹開跟人唱似的,你聽,現在吹的是《送四門》,我要不是趕趁得給柱柱做妝新鞋,非得出去看一陣不可。”

柱柱是二嫂子的兒子,今年二十一歲,準備七月初六娶媳婦。

“不哇定這么急做甚了,秋收以后消消閑閑辦多好。”閆氏說。

“好我的妹妹,你是不知道,七月不辦還得過兩個大節——七月十五、八月十五,加上給新媳婦換秋衣,得花多少錢!”二嫂子說。

“噢,也是,這樣又省事又省錢。”閆氏說。

“不像你們這好光景的人家。”二嫂子笑道。

“好光景能咋?月樓要是在,我也該給他問媳婦了。”閆氏的臉上暗了下來,“前段時間西村孟三營子常福泉的閨女問到雙泡子了,我和她媽是從小耍大的姊妹,以前一直說結親家,現在人家連句話都沒有,可好閨女了。”

“你別可惜她,好閨女可多了,還是沒緣分,說不定哪天月樓回來給你領回個花兒一樣的好媳婦兒。”二嫂子開導她。

“領媳婦兒回來?想也別想,一個人出去不是討吃要飯就是給人家攬長工打短工,誰給他媳婦兒了。你就說四娃,來咱們村多少年了,還不是光棍一條?”閆氏說。

“他能和月樓比?個子還沒我高,除了有點兒苦,那才叫甚也沒甚。”二嫂子撇撇嘴說。

“反正也猴出個情由了。”閆氏笑道。

“哎,妹妹。”二嫂子把針別在鞋底上,往前挪了一下兒,“你注意到沒,四娃對你有意思了。”

“鬼嚼你二茬豆子。”閆氏大笑。

“真的,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他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樣。”二嫂子一本正經地說。

“沒注意,你就操那鬼心,哪有的事?”閆氏笑得直抹眼淚,她許久都沒這么開心了。

“你就給我裝哇。”二嫂子說,“這么多年守住一家不走,哪有這樣的受苦人?還有,你是不知道,你那些……那些人來了,四娃惱兇兇的,我吼給連話也不說。”

“是?”閆氏真沒注意這些細節。

“今天那個誰不是來了嗎……”二嫂子眨巴眨巴眼睛,她說的是閆氏一個做獸醫的相好。

“我尿也沒尿他,認清他們了!”閆氏說。

“這就對了,這是看見你又活泛過來了。”二嫂子說,“我看見四娃也挺高興的。”

“別說他,跟他有屁關系!”閆氏說。

“噢。”二嫂子笑著用鞋底捂住了嘴,又說,“這是咱倆悄悄說,你人家抬這么多做甚了,碰頭七砍的,我看月樓走了跟你這也有關系。”

“是?”閆氏坐了起來,認真想了想,“他也沒說過個甚呀。”

“呀——你人家半天正是個沒心人。”二嫂子說,“他一個娃娃家,咋說你?再者你乃王法那么硬,從小把娃娃管的,他哪敢說你?但是這些小子們不像女女,別看嘴上不說,心里都給你估的了,一旦哪天爆發你就戧架不住……”

二嫂子看了看閆氏,又說:“我也是,自古以來勸賭不勸嫖,雖說咱倆這么多年了,不經歷這些事,誰好意思說你。”

閆氏再沒說話,片刻之間她想起了許多往事。月樓的爺爺死了以后,她和她的大姑子們、親的近的都在哭,唯獨月樓一滴淚都沒掉,人們說這個娃娃不親他爺爺哇,她還說娃娃小,蒙了;后來月樓自己住在他爺爺以前的房間,從來也沒說什么害怕的話,她還和別人說娃娃說長大一下兒就長大了;她讓月樓叫那些人叔叔大爺,可他好像除了對一個表大爺有點兒好感,對其他人一概不理不睬,人家買給他的東西也不要,弄得那些人都挺難堪。她教過月樓幾次,說小孩子對大人得有禮貌,可沒什么效果,她想可能這孩子就這種性格哇;還有一次,一個鄉公所的家伙喝多了罵她,月樓在院子里一棍子揎在一條野狗腿上,那狗嗷嗷慘叫著跑掉了,她聽見月樓罵道:“滾你媽個蛋,再來爺打死你!”這讓她心里動了一下兒,覺得月樓長大有可能會“撥彈”自己……

這樣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傷心,禁不住雙淚長流,嗚咽出聲。過去她雖然后悔給月樓吃了啞藥,毀了他的夢想,但也怪他隨了他爹馬玉生的無情無義,甚至是自私自利,唯獨沒從自己的性格上進行過反省,作為一個女人,為人妻為人母,為什么馬玉生一走不回頭?為什么馬月樓一去杳無蹤跡?難道跟自己沒有直接關系嗎?

這一哭就哭得收不住了,二嫂子不勸還好,勸完她更是大放悲聲,弄得二嫂子也只好陪著她流淚。

正哭著,四娃回來了,一看這架勢,便問咋了。二嫂子說又想起月樓了。四娃一拍大腿笑道:“都別哭了,我打聽到月樓的去向了!”

“啊——在哪兒?”兩個女人幾乎同時問道。

四娃說:“二月去了臨河,現在沒準兒還在那一片兒。”

“你聽誰說的?”閆氏著急地問道。

“說起來巧了,我是逢人就施禮,見廟就磕頭,見了外頭人就打聽咱們月樓的下落。”四娃辦下了“有鼓匠席面的事宴”,不免有點兒洋洋得意,“今天鼓匠班來了五六個人,我去了人家倒吹開了。我合計這群家伙走南闖北的說不定知道點兒甚,就趁他們休息的時候給他們沏茶、倒茶,我說師傅們,你們走的地方多,見的人也多,見過這么個小伙子沒?我就把咱們月樓的長相、穿扮,咱們家的情況說了,我還說月樓是個啞巴——剛說到這兒,一個吹笙的家伙接起話來,他說他見過,去年冬天他在包頭瞎心寬的鼓房待過,鼓房收了個啞小小,但是剛進來的時候不會說話,后來能說了,啞嗓嗓,向他還打聽過馬玉生,當時他就合計這個小小可能是個薩縣人。吹笙的正好和馬玉生在臨河縣有過接觸,就說了一下兒那段經歷,沒想到第二天呀第三天,這個小小就悄悄的走了,以后再沒見過。要是這個小小是月樓,那他很有可能去探訪他大的著落去了。”

這可是幾個月來聽到的最確切的消息了,閆氏幾乎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馬玉生已經不在臨河一帶這是確切的事,多少年來都沒有他的消息,所以他們根本沒想到月樓會從那邊過去。她說:“那你沒再問問到底……憑這句話也不能確定是月樓呀!”

四娃說:“能確定,我詳細問了,年齡、長相、穿衣打扮,就是月樓的樣子。”

“我得再去問問。”閆氏說著趕緊下地,慌里慌張穿衣裳連扣門子都找不見。

四娃帶著閆氏和二嫂子找到吹笙那個人,前前后后又問了一遍,果然他所認識的馬玉生就是月樓的父親,他所說的啞巴小小和月樓的長相、年齡也完全吻合。吹笙的還想起來個細節,說這小小來鼓房之前賣了一匹騾子,手里有點兒錢,看起來像個有錢人家的娃娃。

如此應該就是月樓了。閆氏謝過人家,回來立即安排四娃第二天出門。閆氏對四娃說:“盤纏給你帶足,不著急,慢慢找,哪怕翻遍臨河縣,務必把月樓帶回來。”四娃說:“東家你放心哇,我知道這個事對咱們家有多重要,找不到月樓我也不回來了。”二嫂子說道:“你不回來咋行呀,我們還等著你的消息呢!”四娃連聲說我知道了,我一定盡全力去找。

從四娃走后的第六七天開始,閆氏和二嫂子每天白天一個站在村口,一個站在房頂,真的是腿跑斷、眼瞭干,就是看不見人回還。到了晚上,有點兒狗咬的動靜就得起來聽一氣,嘴上說不可能半夜回來,但是下次照樣還是要起來。幾天下來,二嫂子都熬得受不了了,閆氏更是走路直打晃兒。

第十天晚上,二嫂子說咱倆不能這么熬了,其實該回來不瞭也回來呀,不回來眼睛瞭瞎也不頂事。閆氏說我知道,但是不由人,總覺得他們就在路上,正著急往家趕,也許我一閉眼睛他們就回來了。二嫂子說你身體不好,別他們回來了你累倒了。閆氏說要是月樓能回來,熬死我也愿意。二嫂子說那要是回不來呢?閆氏說我預感到肯定能回來,那么小個地方,翻地三尺也能找出來。你熬不了睡你的,我反正是睡不著。

第十三天天擦黑的時候,閆氏和二嫂子正準備吃飯,門一響,四娃從外面進來,一張臉好像從走開就沒洗過,黑得如抹了鍋底灰,眼窩深陷,嘴上爬滿了燎泡,沒等人問,便長嘆一聲,蹲在地上撓起了頭。

閆氏心里“咯噔”一下兒,趕緊問道:“沒找見?還是不回來?”

四娃搖著頭,臉蹙得像吃了中藥一樣,一字一句地說道:“找遍了,問遍了,找不見!”

閆氏眼前一黑,栽倒在炕沿底下。

月樓和劉老二拉回一車葵花稈子,剛要卸車,見玉和從院里出來向他招手。

“九月,薛先生他們來了,我大叫你回來就趕緊進去。”玉和說。

“我卸完這車。”月樓看看劉老二,劉老二果然又黑封下臉。剛才在地里,劉老二就諷刺了他半天,嫌他做營生不行溜溝子舔屁眼兒倒是好手,月樓忍了又忍,才沒和他動起手來。

“叫我二哥卸去。”玉和嘻嘻一笑,拉了月樓就走。

看著月樓和玉和進了大門,劉老二把鞭子摔在地上,罵道:“這你媽叫甚個泡事情!”

月樓推門進來,見白春明正和薛正全等人相談甚歡,居中而坐的正是吹裂他枚的那個老漢!

白春明笑著說:“九月回來了,我們剛還說你,周師傅給你賠枚來了!”

月樓趕緊給大家施了個禮,那位“周師傅”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水泡眼睛還是那么小而有神,他說:“小伙子,咱倆真是有緣分啊!”

薛正全說:“九月,我給你介紹一下兒,這就是名滿八百里河套川的著名藝人周三眼——‘打玩意兒的馬王爺,三只眼。”然后又對周三眼說,“這是九月,姓趙,也是咱們薩縣的,挺有天分的個娃娃。”

月樓心里一震,聽杏兒旦師傅說過,周三眼本是準格爾旗焦紅圪卜人氏,幼年隨父遷到薩縣王四順營居住,先拜李萬通為師,后師從潘五蘭學習旦角,年輕時經常與劉登、李起成和他同臺演出,后來以拉四胡、吹枚見長。不說周三眼,他的徒弟三滿紅、四小娃、任富才,當時也已經是很有名的藝人了。

從李萬通這兒論,周三眼和馬玉生算是師兄弟,月樓不由得喊了聲“大爺”,屈膝給周三眼跪了下去。

“小伙子……你這是?”周三眼吃了一驚,趕緊站起把月樓扶了起來。

月樓一時語塞,家里的事他跟誰都沒說過,去年東家問起的時候,他只說來這邊投奔親戚,那個親戚,他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白春明和薛正全等人也很驚訝,這是怎么回事?

見大家這么詫異地看著他,月樓無法遮掩了:“我是大王莊……您師弟馬玉生的兒子,我叫馬月樓!”

這話一說,不只周三眼呆在那里,白春明和薛正全也大吃一驚。

白春明責怪道:“那你不早說,我和你父親認識,他還來過我家呢!幸虧我沒虐待過你,要不咋給你們大人交待呀。”

薛正全說:“你真是馬玉生的兒子?前幾個月樊六在我家打聽過你,我說春明家來了個小伙子,年齡仿佛,不過人家姓趙!”

周三眼拉著月樓的手看了又看,贊道:“這眉眼還真像玉生年輕時候,你大就是美男子,演旦角兒扮起來號稱‘萬人迷,你比你大還周正,好后生呀!”

他這么一說,白春明和另外兩個陜壩的朋友也看出了月樓和馬玉生的相似之處。白春明笑道:“當初我看見這個娃娃的時候就感覺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可真是巧了。”

周三眼問月樓:“孩子,你是咋來陜壩的?家里出什么事了?”

月樓說說來話長,就把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聽得大家唏噓不已。

周三眼對月樓說:“好多年沒到你們那兒了,以前可是經常去,你家的情況我了解,我理解你媽為甚這么做,咱爺兒倆得空兒慢慢聊,你出來這么久可不對,聽大爺的話,趕緊回家呱。”

月樓說:“她毀了我嗓子,我恨她一輩子,而且……她……我也不想回去。”

周三眼說:“唉!這個娃娃……”

他對白春明他們說:“他媽是個有能耐的女人,這種世道,一個人操持那么大的家業,那可是真不容易。”

月樓說:“不說她了,大爺,你這么多年見過我大沒?我從去年打問到今年,連他個生死也沒搞清楚。”

周三眼說:“多半兒是不在了。剛出來那幾年我見過他,在臨河、陜壩這一帶活動得多一些,和他一塊兒那個女人也是個水性楊花的貨色,倆人沒過住,我們勸他回家,可他已經聽說了你爺爺和……咱們日后再說這截事,后來他讓抓了壯丁,聽說還和日本人打過仗,再后來就沒消息了。”

和別人說的一樣,月樓的心徹底涼了。

白春明說:“算了算了,別說這些傷感的話了,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三哥從薩縣過來,咱們老弟兄幾個又聚在一垯,古人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一喜;九月……不,月樓是咱們故人之子,今天和三哥、包括和我們弟兄幾個在此相認,也算是‘他鄉遇故知,這是喜上加喜。我剛才突然冒出個想法,我兒子玉和不愛念書,我看‘打玩意兒還有點兒天分,三哥來趟陜壩不容易,我想請他趁這冬仨月的空閑,在我家開個‘噔子班,叫他和咱們跟前這些愛好‘打玩意兒的娃娃們也經經名師,不知三哥給不給我這個面子?”

薛正全鼓掌道:“春明這個主意好,三哥要能留下咱們也能經常切磋切磋。”

周三眼推卻道:“老哥算甚名師,可不敢誤人子弟,特別是還有春明兄弟的娃娃。”

其實今年薩縣大部分地方都遭了災,老百姓的光景過得極其不易,周三眼跟著幾個徒弟的小班兒一秋天“跳圪塄”(在田間地頭賣唱),掙了點兒錢只夠供嘴磨衣裳,別人還能勉強度日,他年輕時候學下了抽洋煙的嗜好,這可是個無底洞,無奈只好進后套碰碰運氣。

白春明說:“三哥不要推辭了,我其實還有兩個私心,第一,剛才正全也說了,跟上三哥,我們也能提高提高;第二,我今年臘月還有個聘閨女的事宴,三哥幫我張羅張羅,忙乎忙乎。”

薛正全和其他兩位朋友也幫著勸說周三眼留下。

周三眼便就坡下驢,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叨擾兄弟兩三個月。”

白春明非常高興,說:“月樓是三哥的侄兒,也是我白春明的侄兒,從今天開始,他和三哥一樣,是我家的客人,他想回家,我讓劉老二送他,他想留下來學藝,我雙手歡迎——前提條件是,給他家里捎個話兒,報個平安,誰家大人也一樣,將心比心,要是玉和丟了能把我急死。”

薛正全向他豎起了大拇指:“春明義薄云天,而且心細如發,江湖上送我‘義人的綽號,其實春明才當之無愧!”

月樓想了想說:“我出來半年多了,回家也不在這仨月倆月上,我愛吹枚,難得我三大爺在這里開班授業,我就跟著學學哇,萬一以后能吃這碗飯了呢。”

白春明說:“行,正好你和玉和作個伴,督促督促他,你家那邊,有去薩縣的我就叫給你媽捎個話。”

周三眼的“噔子班”很快就開了起來。之所以叫“噔子班”,是因為“打玩意兒”的曲調全憑師傅以“噔嘚里滴噔”口傳心授。“噔子班”招了九個娃娃,其中包括兩個女孩。月樓有基礎,又比大家大幾歲,便一邊學習一邊擔任周三眼的“助教”。周三眼拉四胡、月樓吹枚,給學員們伴奏,還帶著他們練功,指導他們排練。玉和是“噔子班”的班長,負責大家的紀律,因為在他家辦班,他有一種優越感,其實學習也不是非常突出。

有周三眼在跟前,月樓突然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會了,現在雖然吹的是白春明的枚,但還是聽見音色也不美了,節奏也不對了,有時候調子還出錯,真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吃這碗飯。他把這種困惑說給周三眼時,周三眼說是正常的,過去他的師傅潘五蘭說過,大疑大進,小疑小進,不疑不進。人能感覺到自己有不足是好事,全怕自以為是,那就離完蛋不遠了。

這些話又給了月樓啟示,他想起自己剛吹枚的那會兒羨慕杏兒旦師傅,吹了一段時間卻覺得杏兒旦師傅也不過如此,吹的年頭長點兒而已,自己也許用不了三年二年就能超過他;來了陜壩他能感覺到自己吹的并不好,但是又想自己主要是沒有一桿好枚,要是有白春明這樣稱手的家什,這些人根本不在話下,就這,有時候一些老家伙吹起來他都覺得好笑,調子怎么那么直?指法怎么那么笨?簡直是在耽誤別人的時間,像那種人就應該規規矩矩坐在一旁聽他們演奏;遇到周三眼后,他服氣了,覺得人里面就沒有比他三大爺吹得更好的了,他無法超越,而且也不想超越,只要學到三大爺一多半的本事就可以橫行江湖了。

他又把這種感覺說給周三眼時,周三眼笑了,說他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知道自己吹得不賴,但是不賴的人還有很多,像老一點兒的許云威、和他歲數差不多的劉海旺、比他小點兒的周山,甚至他的徒弟任富財都吹得非常好,他和這些人相比不能說誰比誰強,只能說各有所長,各有千秋。藝術這種東西學無止境,可能最不起眼的人身上也有值得你學習和借鑒的地方。當然,也不能過分自謙,甚至自卑,認為自己就這樣了,再學也肯定比不上某人了,這樣的人一定沒出息。

這些話再一次觸動了月樓,從此他與同行里的任何人交往都特別注意分寸,舉止謙恭,言行謹慎,但不服輸,肯鉆研,不斷磨練自己的藝術。若干年后他聽到了關于人生三重境界的那段話不禁啞然失笑,從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再到看山就是山,人生也罷,藝術也罷,莫不如此啊!

在吹枚的細節上,周三眼對月樓的指點真算得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恨不得把平生絕學都傳授給他。而月樓的悟性也高,他不用周三眼嘴抹碎道說他,一句或者幾句就聽得清清楚楚。周三眼教給他吹枚為什么又叫“哨”枚,“吹”和“哨”的區別在哪兒,什么時候要“吹”,什么時候要“哨”,咋樣運氣,咋樣換氣,特別是咋樣不間斷地循環換氣,咋樣運用吐音和花舌,咋樣抹音,咋樣氣沖,咋樣運用喉音和飛指,咋樣“戧”,咋樣“揞”,這些理論和技法月樓盡數拿下。后來周三眼對薛正全感慨道:“靈人不用細提,可一百個學藝的恐怕連一個靈人都找不出來,我這些徒弟里,任富財算一個,馬月樓算一個,將來成角兒就看他倆哇。”薛正全說:“這話可不能叫春明聽見,聽見傷心壞呀。”周三眼說:“玉和也算有天分的娃娃,但是和月樓比那差距不是一星半點兒。”

看著月樓吹枚的水平一天天見長,周三眼卻讓他不要一頭光撲在枚上,勻點兒時間學學揚琴,學學四胡,學學四塊瓦,以后有機會了,再學學三弦、笙管,甚至其它用不上的樂器。他說:“吹枚的技法掌握了就可以了,以后慢慢磨練,有人用一兩年,有人用三五年,有人用一輩子,悟性不同,因人而異。有沒有捷徑呢?有!學藝的過程很奇怪,你覺得走的是直線,實際卻繞了彎路,而你繞了幾步,反而有可能比別人先到。話說到這里你應該明白了,學別的樂器是為了讓你的枚吹得更好,就像站在山上看山和跳出山來看山是不一樣的。”

有一天教那些孩子們唱的時候,周三眼又對月樓說:“唱也是一樣,一個好枚倌兒可能一輩子不下場演戲,但不代表他不會唱,哪一句咋起咋落,咋唱好聽他心里應該有數。”月樓說我這輩子是不能唱了,我媽害得我連嗓子也沒了。周三眼說你給大爺唱一嗓子,大爺聽聽傷到什么地步了?月樓唱了一嗓子,引得一群孩子們哄堂大笑。周三眼讓他再大聲點兒,月樓使足勁又唱了一嗓子。周三眼說我覺得這嗓子還能淘亮,其實唱戲和打坐腔不一樣,嗓子不是唯一的,做戲才是最重要的,特別是耍丑,演好比唱好更贏人。月樓說難道我還能唱戲?周三眼說我覺得你肯定能,一個你得好好淘嗓子,再一個你得琢磨咋跟絲弦搭配,咋能出來“高打低唱”的效果。

月樓后來果然既能吹枚又能下場演戲,還教出不少好徒弟。此為后話,不提。

閆氏仿佛掉進一口深不見底的井里,身體像一片樹葉忽忽悠悠向黑暗中墜去,耳邊似乎有人在喊她,但聲音卻又像飄在幾里之外,她覺得舌頭底下生出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連日來緊揪著的心漸漸舒展開來,就那么飄啊,飄啊……

“妹妹,妹妹……”

“東家,東家……”

聲音突然又大了起來,她覺得嘴唇上方有點兒疼痛,心里又有些慌亂,她使勁睜開眼睛,見二嫂子和四娃圍在自己身邊,一邊搖晃,一邊呼喊著。

“醒過來了,醒過來了!”這是二嫂子帶著哭音的歡呼,閆氏覺得人中處的疼痛也減輕了許多。

四娃也松開了環繞在她后背和膝彎的胳膊。

“你抱住點兒,別把她掉下去!”二嫂子喊道。

四娃又重新發力,抱著她上了炕,跪著走了幾步,把她放在枕頭上。閆氏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妹妹,你嫑怕,剛才膨住氣了,現在不咋了,歇歇就好了。”二嫂子坐在她身邊,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抓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就會是這樣,越快回來,我的腳步越沉,把我愁得……”四娃低聲說道。

“噢,明天再說哇四娃,你也餓了,吃點兒飯,洗洗睡呱,她這兒有我呢。”二嫂子低聲說道。

“嫑叫四娃走——”閆氏掙扎著喊道,“你到底咋找月樓來?有人見過他沒?他到底去哪兒了?”

“你嫑著急,我不走。”四娃趕緊過來說,“就是我說完你千萬不要激動,你現在身體虛,看剛才多危險。”

閆氏點了點頭,慢慢閉上了眼睛。

四娃卷了一支旱煙,邊抽邊把他這十幾天的經歷細說了一遍。四娃之前上包頭找過月樓,這段路比較熟悉,這次就沒繞薩縣,直接從毛岱、美岱兒、溝門、沙爾沁到了包頭,然后過二道沙河、南排、哈業胡同到了白彥花,走南塔布、楊高明圪旦、西小召,到了王禿圪旦,又從錦繡堂、白銀刀亥、毛家橋進了臨河縣。按照吹笙的說的街巷找到了馬玉生住過的院子,進去一問,那家人剛搬來不久,沒見過有月樓那樣的孩子來打聽過事。問左鄰右舍,有人說好像有這么回事,但時間長了,記不清是孩子還是大人了;有人說沒聽說這回事,馬玉生多少年前就不在了。四娃只能按月樓來過這里繼續打聽,可是越打聽越沒影兒,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馬玉生這么個人,也沒有人確切地告訴他見過月樓這么一個孩子。打聽了三天,走遍了大街小巷和附近的村子,也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消息。四娃一合計,回哇,說不定在路上還能打聽到點兒消息。回來的時候繞到了五原縣,大概是住店時“露了白”,第二天出門不久就遇上了“不浪隊”,把盤纏搶了個干干凈凈,可憐四娃只能討吃要飯、忍饑挨餓回到了大王莊……

“一棒子差點兒把我溜死……”四娃抹了一把眼淚,臉花成了小鬼模樣。

閆氏嘆了口氣,說:“你也受苦了,我都記著,慢慢補償你哇。”

四娃說:“補償甚了,我也不圖那個,只要你好……能找見月樓,我受點兒苦不算個甚。”

二嫂子說:“你看先洗了還是先吃了,完了早點兒歇息呱。”

四娃吃了點兒飯回去休息,二嫂子對閆氏說:“別看四娃人不大,家里沒這么個人還真不行了。”閆氏說噢,管好了,指給甚也沒怨言,年底結算的時候,給上他兩畝地哇。二嫂子說我看四娃的心思也不在那兩畝地上。閆氏說那他還想要甚了。二嫂子笑了,說你知道。

閆氏又病了一段時間,進了六月才明顯見好。四娃在家里慢慢得勁兒起來,話比以前多了,做營生、雇短工不再事事都請示閆氏,偶爾會自己做主買點兒農用的小物件,想吃點兒莜面或者酸粥也會和二嫂子提出來。閆氏也經常和他說說話,聊點兒地里或是村里的事情。二嫂子夾在她倆中間開點兒不咸不淡的玩笑,三個人的日子居然也有了些滋味,閆氏的眉頭舒展了許多。

夏收之前的一天下午,閆氏和二嫂子剛歇晌起來,十來個每年這個時候都從神木過來割麥子的人正在陰涼處磨鐮刀,杏兒旦師傅領著一個人從大門外走了進來。閆氏和二嫂子趕忙迎了出去。閆氏說:“鐘師傅稀罕人,從哪兒過來的?”杏兒旦拱拱手說:“多時不見了,從家過來的。”他指指同伴說,“這是我好友樊六,剛從陜壩回來,有點兒信息給你傳遞傳遞。”

幾個人進屋在中堂前的椅子上落座,二嫂子沏茶遞煙,賓主又是一陣寒暄。杏兒旦對樊六說:“兄弟,你說哇。”樊六四十多歲,中等個頭,面龐清瘦,二目炯炯有神。他說:“其實也就是個信息,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用。上次見面杏兒老哥托我打聽你家公子的下落,我就當個事情記在了心上,‘打玩意兒走到哪兒也要問尋一下。那天和計師傅在陜壩薛正全家落腳,順便問了一嘴,薛先生說白春明家去年冬天來了一個娃娃,年齡和你家公子差不多,會吹枚,有時候還和他們一塊兒紅火,只是人家姓趙,也不是啞巴,我就沒太在意。白春明家我以前常去,這次有臺口,沒顧上去,所以我沒見上這個娃娃。今天和杏兒老哥一說,他覺得有可能是你家公子,非讓我來和你們說一下這個事。”

杏兒旦說:“一聽說這個娃娃會吹枚,我就覺得是月樓,這都好幾個月了,走時候啞,現在說不定好了。陜壩也不遠,有名有姓的,你們去白春明家看看,是不是也就放心了。”

閆氏趕緊起身給二位師傅道謝。杏兒旦說:“謝甚了,月樓走了和我也有關系,你雖然沒怨我,我心上也不好受,今天我和六子說,哪怕白跑一趟,咱們也得把這個信息傳過去,亮紅晌午的,辛苦我兄弟了!”樊六笑道:“行善積德的事說甚辛苦了,但愿他們能骨肉團圓哇。”

送走兩位師傅,閆氏叫二嫂子幫她收拾行囊,她要親自去陜壩看看這個孩子是不是月樓。四娃領著一個工頭去地里看哪塊兒麥子能割了,她出去喊了一個人,叫他趕緊去地里叫四娃,說有急事讓他回來。

不一會兒四娃就回來了,閆氏和他通傳了剛才杏兒旦師傅他們帶來的消息,叫他趕快套車,馬上和她出發去趟陜壩。四娃想了一下兒說:“你著急我知道,但是這兩天就要夏收了,正是龍口奪食的時候,兩個人都出了門兒,誰安排這些神木人做營生?麥子割倒還得拉回來,還得碾場、揚場、晾曬,營生可多了;再說外面那么亂,我上回還遇上了‘不浪隊,帶上你、套上車出門更不安全。你看這樣,要不我一個人走,要不咱們等夏收完再叫兩個人一塊兒走。”閆氏想想有道理,就說我是一天也不想等了,那就辛苦你再跑一趟哇,你路熟,看叫個誰給你做伴了。四娃說莊戶人不用問,一家做甚都做甚,這兩天都忙夏收,該找誰了?閆氏說要不帶上個神木人。四娃便問跟前的那個神木人,那家伙早聽見路上有“不浪隊”,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四娃笑道:“還是就我走哇。”收拾收拾,騎了一匹老馬,走了。

四娃走后的第三天,突然下了一場冰雹,幾乎一多半的麥穗被打在了地上,接著又下了兩天大雨,等雨停了地里能站住人的時候,落在地下的麥子已經開始生芽了。閆氏只顧操心受災的莊稼,這次沒像上次那樣天天惦記月樓能否回來,或許她已經有了承受煎熬的能力。那天她正在場面里安排人們翻曬那些穗子發黑的小麥捆,四娃拉著那匹老馬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個娃娃不是咱們月樓。”四娃說。好幾天騎在馬上,他的腿好像更羅圈兒了,黑臉上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噢。”閆氏答應了一個字,然后沖著神木人喊道,“嫑那樣堆在一塊兒,頭對頭頂起來!”

“遭災了,路上我就知道了。”四娃說,“你回去歇著哇,這兒有我了。”

“活得真麻煩了!”閆氏終于控制不住眼淚,哭了出來,“嗚——不如死了算了!”

四娃伸出手臂在她的后背上輕輕地拍打著,安慰道:“不要心焦,月樓咱們慢慢找,總有一天找到呀。地里遭災沒辦法,天公之事,今年不收還有明年。”然后用這只手護著她,另一只手拉著老馬,回到了院里。

正在洗衣裳的二嫂子看見他倆進來這個步數,知道又白跑了一遭,低聲問四娃怎么個情況。四娃簡單地說了一下兒他去白家的過程,說那小伙子不是月樓,然后換了一下衣裳出去干活兒了。

過了一段時間,二嫂子看見四娃住在了閆氏的房間里,又有一天,二嫂子看見四娃倒倆人的尿盆。原來還能跟他倆開開玩笑,事情真到了這一步,反倒得裝看不見。二嫂子想,管他們了,這年頭,誰都活得不容易。

之后的四個來月,四娃逐漸走到了前臺,開始處理一些家里的事情。在他提議下,閆氏又雇了一個忻州的小伙子伺弄牲口并干一些零活兒,他則更多地做一些需要男人們出頭露面的事情。他收回來些積壓的舊賬,又把這些錢帶上利息放了出去。他認識了幾個賣炭的朋友,和他們一起把山里的大炭拉回村里,賣兩車能掙一車。他把自己家做的粉條拉到托縣街上去賣,賣得又快賺得又多。閆氏很高興,和二嫂子說沒想到四娃還挺有頭腦。

十月底的一天,四娃剛從托縣送粉條回來,沒等卸車,二嫂子便出來喊他,說閆氏問他點兒事,叫他趕緊回去。四娃把車交給忻州的小后生,自己推門進屋,見閆氏坐著炕上,滿臉的不悅。

“你好好說,你去過陜壩沒?”閆氏開口便讓他心里一震。

“去過哇,這還用問了?”四娃坐在椅子上,摸摸茶幾上的瓷壺溫乎乎的,就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去過白家?”閆氏問。

“去過。”四娃回答得挺痛快,但端水的手卻有點兒發抖。

“見過那個后生?確保不是月樓?”閆氏面沉似水,眼睛直視四娃,仿佛要看到他的骨頭里去。

四娃勃然大怒,“啪”的一聲把茶杯蹾在茶幾上,大聲說道:“跟你沒說過?問甚了問?不相信個人去看咯!”

閆氏瞇著眼睛,幾乎是咬著牙說:“四娃,我對你哪點兒不好,你為什么騙我?!”

四娃“騰”地站了起來,一張黑臉漲得豬肝一般:“我騙你甚了?聽誰胡嚼了來誣陷我?”

“今天何四營的劉銀威從陜壩回來,特地來告訴我月樓現在在陜壩白春明家跟著周三眼學哨枚,白春明家,聽見沒?是白春明家!白春明、周三眼和月樓都叫我放心,月樓的嗓子能說話了,現在正淘得唱戲,月樓說周師傅開導他了,他現在已經不恨我了,說他挺好,叫我不要想他,年前年后、最晚明年正月就會回來……你說去過白家,為甚沒見過月樓?我看你是怕我們母子見面,你到底安得什么心?!”閆氏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是憤怒、失望還是傷心,聲音尖厲刺耳又淚流滿面。

“他騙你了,那個娃娃不是月樓!”四娃咆哮道。

“他是鐘杏兒和周三眼的徒弟,是我家月樓的師兄,以前在鐘師傅那兒就認識月樓,他不可能騙我!”閆氏也吼了起來,“我今天就去陜壩,倒要看看哪個王八蛋騙我了!”

“想叫‘不浪隊打爛你腦袋就往出撲!”四娃拂袖而去,隨手把門摔得山響。

閆氏喊道:“二嫂!二嫂!你去叫月樓他二舅,讓他和我去陜壩!”

月樓的心里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他喜歡上了玉珍。他曾經為這個念頭內疚過、羞愧過、痛苦過,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是白家收留了他,讓他不再流落街頭,而且讓他有吹枚和學枚的機會,而他,居然喜歡上了人家已經訂了婚的閨女。他想把這個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一輩子不說出來,但它卻像一蓬野草,一直在悄悄生長,有風吹來便搖曳著他的心旌;他想過逃避,卻不由自主地更深地陷了進去。尤其是到了后來,一個人的秘密變成兩個人的秘密,甜蜜自然是放大了,但痛苦也接踵而至,特別是隨著玉珍婚期的臨近,兩個人的心上都像爬滿了螞蟻,每日都感到焦灼不安。

人和人的感情真是說不清楚,如果僅僅用緣分來解釋,未免太簡單了。

月樓來到白家那天,已經半個多月沒洗過臉、沒吃過飽飯了。當他在一屋子人的注視下,一面蓬頭垢面地捧著一碗飯大嚼一面回答著大家問話時,從外面進來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姑娘,上上下下把他好一頓打量,大概是看見月樓的吃相笑人,她潔白的上牙咬著下唇,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這讓他感到莫名的局促,真想放下飯碗,躲到什么地方。

玉珍的奶奶對白春明說:“這兩天耕種不是還缺人手嗎,把這個娃娃留下哇。”白春明看了看月樓說:“單麻細捻的還不知道會不會做營生。”月樓忙說:“大爺,我會做了。”他還是老家的口音,把“我”說成了“額”,玉珍“噗哧”笑出聲來。玉珍的奶奶說:“快留下哇,就頂多一個吃飯的。”月樓剛好扒拉完最后一口飯,放下筷子,眼睛眨巴眨巴看著白春明。白春明對劉老二說:“你帶這個娃娃去洗涮洗涮。”那意思就是留下月樓了。

劉老二不楞不楞腦袋,帶著月樓下了南房,抱回一抱柴火,讓月樓自己燒水,然后指著一個瓷盆說:“喏,在這兒洗。”說完便晃蕩晃蕩地走了。月樓不會生火,舀了兩瓢涼水想要洗臉,但水有點兒涼,恰好郝嫂子給他送來洋胰子,還幫他生著了火,燒了半鍋熱水,指點著他洗了頭發、臉和手。

月樓正擦頭發,玉珍抱了幾件白春明的舊衣服過來了。玉珍對月樓說:“我大讓你換洗換洗衣服,今天不用做營生,收拾干凈個人就行。”這是他倆第一次說話,月樓答應一聲,接過了衣服。郝嫂子對玉珍笑道:“玉珍,人就得收拾,看這娃娃洗洗也光眉俊眼的!”玉珍打量了一下月樓,抿嘴笑著走了。月樓心想,原來她叫玉珍啊。他悄悄地把她的名字念了幾遍,抬眼望去,正好看見玉珍回過頭來看他。

那次月樓和白春明、薛正全耍絲弦的時候,玉珍也進來聽了一會兒。看得出她挺驚訝,眼睛一直都在月樓身上,她看他吹枚時專注的神情,看他細長的手指在音孔上靈活地起落,看他舌頭不時伸出來舔一下吹孔,她的眼神仿佛在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兩下子!月樓受她這種眼神的鼓舞,那一曲居然吹得出奇的順溜。耍完之后白春明和薛正全交口稱贊,一致認為月樓將來會在吹枚上大有出息。月樓偷偷瞟了玉珍一眼,見她也在開心地笑著。

之后月樓每天都能看見玉珍,兩個人也漸漸習慣了眼神上的交流。他發現玉珍比一般的姑娘膽子大,敢迎著他的目光盯過來,他倆對視的時候,往往是他先受不了玉珍那咄咄逼人的眼神而移開了目光。月樓以前在村里、特別是在杏兒旦師傅他們村也有過和小姑娘們對視的經歷,他喜歡看她們那種又愛又怕躲躲閃閃的樣子。雖然他母親的名聲不好,但因為他家的光景還不錯,所以頗有一些優越感。而在這里,他只是個受苦人,玉珍是東家的掌上明珠,身份有些懸殊,月樓盡管知道玉珍對他有好感,也不敢輕舉妄動。

大概是愛屋及烏的原因,月樓覺得玉和這個孩子也分外可親。玉和正是貪玩的年齡,他見月樓和他歲數差不多,就主動來找月樓玩各種游戲,月樓也盡量滿足他的要求,慢慢地,兩個男孩成了一對兒挺好的玩伴,有空就在一起,從來不見有爭執的時候。劉氏對白春明感慨道:“九月這個娃娃對玉和咋這么好呢,就像哥哥對弟弟似的,莫不是上輩子結了喜緣了?”老太太和郝嫂子也稱贊月樓性格隨和,有耐心。其實月樓自己知道,他對玉和好也有一定的私心,他倆經常在一起玩兒,也許可以更多地見到玉珍,甚至會有和她說話的機會。

果然,后來玉珍經常和他在玉和房間里會面,他倆借著玉和的掩護大膽交談,相互有了初步的了解。月樓充分展示了他的俏皮活潑和心靈手巧,表達了他對“打玩意兒”、特別是對吹枚的摯愛,玉珍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她那率性、潑辣的性格和對“打玩意兒”的向往深深地打動了月樓的心。他倆的目光不斷地廝纏,膽子也越來越大,月樓敢故意打趣玉珍甚至惹她生氣,玉珍敢揪月樓的耳朵,扭他胳膊,擂鼓似的捶他的脊背。從玉珍熱辣辣的目光里,月樓隱約覺得自己將要和她發生點兒什么故事,只是結局是好是壞不敢確定。

那天他倆藏貓貓時無意中擠在一塊兒,玉珍佯裝生氣打了月樓幾拳,月樓吃痛,順勢捏住了玉珍的雙手,玉珍無力地掙扎了幾下便放棄了抵抗,倆人都感覺到了對方灼熱的呼吸和手腕上傳來的顫抖。玉珍悄悄地說:“放開我,小心我喊人了!”月樓壯著膽子說你喊哇,我就不放!玉珍深吸一口氣,張大了嘴,嚇得月樓趕緊放開,抹身跑了出去……

就在他倆漸入佳境的時候,臨河縣盧家的媒人上門了。那是白春明和盧茂堂共同交往了二三十年的朋友,他給玉珍送來了盧家給她準備的夏衣,還有一副半斤重的銀手鐲。月樓這才知道玉珍已經和盧家的二兒子訂了婚,冬天便要出嫁。那天中午,白家設宴招待客人,劉老二和郝嫂子在廚房忙乎,月樓悄悄離開白家大院,在北邊的慢坡上轉了半天兒。他心里特別難受,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對玉珍的喜歡,難道這團小小的感情火苗就要這么熄滅了嗎?明明她已經和別人訂了婚,為什么還要對他這么好?以后他們該如何相處?

天擦黑的時候他才回去,劉老二大發雷霆,嫌他躲清閑,沒擔水,沒和他鍘草,沒喂牲口,還鬧到了白春明那里。白春明喝了酒,滿臉不高興,第一次呵斥了月樓,叫他不想干愛上哪兒上哪兒去。

第二天,月樓在院子里碰見了玉珍,他看見她有話要說的樣子,故意低著頭從她身邊走過。玉珍在他身后低聲說道:“你站住!為甚不理我了?”月樓回頭說道:“你是盧家未來的少奶奶,我是白家的長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咱倆還有甚好說的?”玉珍說:“屁少奶奶,我本來心煩,你還氣我!”正房里有人,月樓不敢再說啥,匆匆離開之后又難受了好一陣子。

之后月樓和玉珍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直到麥收之后的一天,劉老二趕車拉著白春明和玉和去上一個親戚的白事宴,他倆才在油坊里進行了一次長談。

那天中午,月樓剛想午睡一會兒,玉珍推門進來了,她笑著沖他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別說話的手勢,然后又指了指外面。月樓低聲問道:“做甚呀?”玉珍不答話,只是笑著招了招手,走了出去。月樓下地出門,見玉珍又站在油坊門口向他招手。月樓看看正房里沒有人影,知道女東家肯定睡下了,便輕手輕腳跟了進去。

玉珍坐在裝胡麻的麻袋上,悄悄地跟月樓說起了她和盧家的二兒子訂婚的事。那個小伙子比她大兩歲,他雖然出生在中醫世家,卻沒像他家老大那樣子承父業,而是學了木匠,所以以后她即便嫁過去也不是什么少奶奶,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木匠老婆”。她和他沒見過幾面,也沒說過話,兩家大人“愛好結親”,根本沒有征求過孩子們的意見。她以前沒想太多,覺得祖祖輩輩都是這么過來的,女孩子長大了,總得找個人嫁,既然大人決定了,他們肯定不會把自己的閨女推進火坑,但現在她的想法變了,一想到自己將要和一個陌生人過一輩子就不寒而栗,她以后要和一個能說得來的、玩得來的人在一起,哪怕他沒房沒地,哪怕跟著他吞糠咽菜,只要兩個人喜喜樂樂的就行。

玉珍說:“我現在看好一個人,我覺得他心里也有我,我現在就要他一句話,他要是愿意娶我,我就打定主意一輩子跟他。”

玉珍這么直率倒是出乎月樓的意料,先前他還琢磨怎么跟她表白呢,他壓著聲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的這個人是我哇?”

玉珍“噗哧”樂了,說不是你,是小豬兒子。

月樓也笑了,說我當然愿意了,可你都訂婚了,怎么嫁給我?

玉珍說:“我跟我大我媽說退婚呀。”

月樓知道沒那么簡單,這事說出來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白春明怎么跟他的準親家提出來?兩個人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孩子們退了婚怎么相處?月樓說:“你大你媽肯定不同意。”

玉珍說:“這你就別管了,我和他們去說,我就不相信他們舍得把我逼死。”

這句話像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了月樓心上,他渴望和玉珍在一起,但又怕因白春明夫婦反對而鬧出嚴重后果,而且他覺得從做人來說,自己這樣有些不地道,人們也許會說出“白家人引狼入室”的話來。

果然玉珍試探性地和母親說到此事時,劉氏大吃了一驚,她摸了摸玉珍的頭說:“你咋想起說這種話的?不是燒糊涂了哇?”玉珍說沒有,我說真的了。劉氏說你沒跟你大說哇?玉珍說沒有,我想先和你商量商量。劉氏說這就對了,千萬別和你大說,能把他氣死。玉珍委屈地說:“可我不愿意嫁給他呀?”劉氏說:“人家娃娃家庭有家庭樣人有人樣,和你年齡也相仿,你還抽架甚了?”玉珍說反正我不同意,劉氏說:“你不敢任性,相信大大媽媽哇,我們知道好賴。”

又說過兩次之后,劉氏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生氣地對玉珍說:“沒想到你這么不懂事,你要還這么犟,我就告訴你大呀。”玉珍說:“告訴呱,你不告訴我也得告訴,你倆好好商量一下,我可是認真跟你說的。”

白春明知道后臉氣得鐵青,把玉珍叫到面前好一頓責罵。他說我看是慣得你厲害了,甚話也敢說,甚事也想辦,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別人了?他到底經見的事多,一下兒就想到了癥結。玉珍不敢把月樓抖出來,說沒有,我就是不想嫁給那個連面都沒見過幾回的人。白春明想想倒是沒發現玉珍有什么不端的行為,便說沒有就好,有你也趁早兒給我死了這條心,要讓我知道,操心打斷你腿!誰找女婿鳴鑼擊鼓天天見面了?我和你媽當初也沒見幾面,這一輩子不是挺好嗎!玉珍說你們是你們,萬一我們不好了呢?白春明說沒有萬一,知根知底的人家,以后再嫑提退婚這個事,老子丟不起這個人!

白春明還把劉氏數落了一頓,嫌她不管教娃娃,這么大的事不早告訴他,叫她以后看好玉珍,別讓她在出嫁之前這段時間做出什么丟人現眼的事來。

大人這么反對,月樓和玉珍只能更小心地接觸,不敢露出什么蛛絲馬跡。

閆氏的二哥閆長林脾氣火爆,一聽四娃這么欺騙妹妹,提了一根鍬把便來找他算賬,可惜找遍村子也沒看見四娃的身影。

“世上還有這種‘哈貨?就他那副熊樣還想霸占馬家的家產?”閆長林怒道。

“就是說了哇,誰能想到他還有這種鬼心。”二嫂子也說。

“我才是個大‘哈貨,這輩子也奇怪了,咋老能遇上這種人。”閆氏苦笑道。

“真也是的,往四十歲數的人了,長點兒心眼兒哇!”閆長林對她說道。

“二哥,別說我了,你妹妹就這一涂包了,趕緊和我去陜壩哇,我一陣兒也不想等了。”閆氏道。

“不著急,你把那值錢的東西放一放,我安排弟兄們防著點兒,咱倆走了,家里就剩你二嫂,別讓四娃這家伙殺個回馬槍。”閆長林道。

長話短說,閆氏兄妹套了一掛馬車,曉行夜宿,不日就來到陜壩。白春明是本鎮的大戶,很容易就問到了白家大院。

當時是上午九點多鐘,但白家大門緊閉,里面鴉雀無聲。閆長林“啪啪啪”叩打門環,好一陣子都沒人回應。

閆長林說:“怎么回事?一家子都出門了?”

閆氏說不可能哇,這么大的人家,咋也得留個看家護院的,你再叫叫門。

閆長林又叩了幾下,里面有人喊道等等——門“哐當”一聲打開,閃出一個彪形大漢,上下一打量他們,警惕地問道:“找誰?”

閆長林說這是不是白春明家?彪形大漢正是劉老二,他略一猶豫,說你們找他干甚?閆長林說有個叫馬月樓的娃娃是不是在這兒了?我是他二舅。閆氏說我是他媽。劉老二說是了,你們來得正好,進來哇。

閆長林和閆氏對視了一下兒,心想什么叫“來得正好”?劉老二打開門把他們放進來,然后“嘩啦”一聲又從里邊把門鎖上,倆人不禁有一種進了賊店的感覺。

劉老二叫他們把馬拴在樁子上,說你們跟我來。

白家的正房蓋得非常氣派,玻璃也擦得干干凈凈,只是屋里沒有一個人。不對勁兒啊,閆長林悄悄給閆氏使了個眼色,提醒她小心一點兒,自己摸了摸腰間纏的一根拴狗鏈子,跟著劉老二進了后院。

后院的房子比前面的略低一點兒,房間里傳出了嘈雜的人聲。劉老二拉開中間的房門,對閆長林和閆氏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閆長林和閆氏一進門,幾乎同時喊道:“月樓!”閆氏撲向被人五花大綁起來的月樓,閆長林抖開了腰間的鐵鏈子,怒吼一聲:“放開我外甥!”劉老二抓起了立在門邊的木棒,威脅閆長林放下鏈子,一場肉搏一觸即發。正在說話的白春明和周三眼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女眷們發出一聲驚呼,月樓驚喜地喊了聲“媽”,玉珍帶淚的臉上漾起了笑容。

白春明喝道:“給我住手!哪兒的潑皮敢來我家鬧事?”

劉老二一指月樓說:“是這小子他媽和他二舅!”

白春明冷笑道:“你們來得正好,看看你家娃娃做的好事!當初他沿街乞討,走投無路,我好心好意收留了他,后來我又把他當作故人之子,好吃好喝好招待,叫他跟上周師傅學習吹枚,我對他真是仁至義盡了,他居然勾引我訂了婚的閨女跟他私奔,這事傳出去叫我姓白的如何見人?!”

月樓說:“東家,我和您說了多少遍了,我沒有勾引玉珍,更沒有要帶她私奔,是劉老二血口噴人誣陷我們!”

劉老二說:“小兔崽子還想抵賴,要不是我及時發現,你早就帶上人家娃娃跑了!”

周三眼認識閆氏兄妹,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勸閆長林和劉老二都放下家伙,好好說話。他說娃娃們年輕不懂事,難免做事欠妥,既然月樓他媽和他舅舅也來了,咱們坐下來商量商量咋處理為好,盡量不要傳得滿城風雨,壞了娃娃們的名節,也影響了春明兄弟的聲譽。

白春明說:“從夜來黑夜說到今天前晌,小子是那小子,女子是那女子,干巴硬掙連句反悔的話也不說,誰在乎個名節,誰在乎老漢這點兒聲譽,罷了三哥,你別勸我了,對這種忘恩負義之人我也沒有半點兒情面可講,索性我就送他見官,告他個拐帶人口罪!”

閆氏聽到這里也明白了月樓惹下了什么事,她看見兒子雖然被繩子綁著,但氣色不錯,渾身上下干干凈凈,身子骨壯實了不少,說話也有聲音了,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再看他旁邊的姑娘長得五官端正,膚色白皙,眉眼之間透著一股靈氣,不由得一陣歡喜。她對白春明說:“您就是白春明大哥哇,您息怒,我和月樓二舅先謝謝大哥收留月樓,要不還不知道他流落到哪兒了,弄不好這輩子我們都沒有相見之日,真的是非常感謝大哥!”說著給白春明深施了一禮。然后又說,“也感謝姨姨、感謝大嫂、感謝這位嫂子和大兄弟,感謝我三哥,雖然咱們是老相識,感謝你在異地他鄉對月樓的教導!”她給玉珍的奶奶、劉氏、郝嫂子、劉老二和周三眼一一見禮,女眷們也給她還禮,白春明的神色也有所緩和,劉老二和閆長林收起了家伙。

閆氏又對白春明說:“白大哥,我問問我家月樓到底怎么回事,要是他的過,我決不饒他。”

白春明說那你問哇,我們沒冤枉他。

閆氏摸著月樓的肩膀雙淚交流,她說兒啊,媽媽對不起你,叫你受苦了!

月樓眼里噙著淚,但想起了在家時的點點滴滴,還是將頭扭向了一旁。

閆長林呵斥道:“看那副灰相!你知道你走了把你媽著急成甚?全家人咋找你來?看看你媽瘦成甚樣了!不懂事的東西!”

月樓仔細端詳母親,見她果然眼角有了皺紋,兩鬢也有了白發,比正月時憔悴了不少,心一軟,喊了聲“媽”,掉下淚來。他一流淚,玉珍也跟著流下淚來。

閆氏說:“你給媽媽說,你咋想起做這種事了。”

月樓說我沒有,我倆是想在一塊兒,但玉珍幾次和東家他們說想退婚,東家他們都不允許,眼看婚期臨近了,我倆就挺著急,夜來黑夜玉珍悄悄來找我,說要不你帶我走哇,我說不能,東家對我有恩,我做不出來這種事,她說那咋辦呀?我說那就明說咱倆的關系哇,正說著忽聽外面劉老二喊,來人呀,九月要帶上玉珍跑了!然后東家和我郝大娘他們就把我倆堵住了……

劉老二說胡扯!我聽得清清楚楚,你說咱倆今天就跑哇!

閆氏白了他一眼,轉頭問玉珍:“玉珍,你給姨姨說,你愿意不愿意做我家的媳婦兒?嫑害怕,你咋想就咋說。”

玉珍看了月樓一眼,羞得低下頭來,說我愿意。

白春明見狀臊得老臉通紅,和劉氏對視了一眼,指著玉珍不住地搖頭。閆氏舒了一口氣,對白春明道:“我說月樓就沒有這么不懂事嘛,快給他松開綁哇,咱們商量商量咋處理這圪截事了。”

白春明說:“你不能聽他倆的一面之詞,我哇還是相信老二說的話,行,我白春明大人大量,今天不追究誰說的是事實,只要月樓答應不再糾纏玉珍,我就放開他,你們現在就回薩縣,我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

月樓說:“那您還是嫑放我了,想咋處置咋處置哇!”

玉珍說:“你連我也綁上哇。”

閆氏笑了,說我看上這個兒媳婦兒了。白大哥,難得兩個娃娃情投意合,我看咱們就成全了他們哇,今天我和他二舅在這兒,我們要明媒正娶玉珍,那邊退婚有什么損失我來包賠,你這邊要多少彩禮我們一定滿足。

白春明怒道:“不是錢的事,我白春明做出這種翻葫蘆倒水罐的事,臨河陜壩的人得拿尻子笑話我了!”

閆氏說:“我覺得哇比起娃娃們一輩子的幸福來,咱們大人這點兒臉面算個甚了?我當初和月樓他大成親的時候也是兩家門當戶對,老人們愛好結親,我覺得我姓閆的長相甚的也管配他姓馬的,結果了?人家馬玉生就是看不上我,結婚沒兩年走了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我這半輩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白大哥,千萬不要叫娃娃們走了我的老路了!”

周三眼接過話來對白春明說:“我也是覺得月樓和玉珍真般配了,那次玉珍和你說想跟上我學‘打玩意兒,你不同意,但她還是天天悄悄學,這是真愛了,假如他倆成了兩口子,一個吹枚一個唱,到哪兒也相跟上,神仙看見也羨慕了!”

一直沒說話的老太太也開了言,說我覺得月樓他媽說得有道理,如今已經是民國時代了,男人不留頭女人不纏腳,還遵循甚古時常禮了,只要兩個娃娃愿意,春明,你想辦法挪對呱。

白春明作難道:“這種事叫我咋挪對了?”

周三眼說:“先想辦法把親退了,盧大夫是老朋友,賓公大人也是老朋友,朋友名下總比兒女名下好挪對,到時候月樓和玉珍先不要結婚,過個三年二載,或者等盧家二少爺娶了媳婦兒,月樓和玉珍在薩縣一辦喜事,人們也就不關注了。”

白春明問劉氏,你說這事該咋辦了?劉氏松了一口氣,說你是一家之主,問我做甚了。

閆長林說:“快給我外甥松綁哇。”

沒等白春明說話,玉和就上去給月樓解開了身上的繩索。周三眼笑道:“這姐夫小舅子以后的關系錯不了。”眾人哄然大笑。

第二天清早,閆氏兄妹要回薩縣,月樓和玉珍一直將他們送出陜壩鎮外。月樓還要跟著周三眼繼續學習吹枚和唱戲,而且他擔心和玉珍分開之后出現什么變故,所以決定留了下來。閆氏將玉珍的手摸了又摸,舍不得分開,她說你們倆互相搭照的,媽媽回去給你們收拾新房,準備彩禮,多會兒你三大爺捎話,多會兒媽媽和你二舅來給你們定親。玉珍含羞點頭。

朝陽初升,霞蔚滿天。月樓和玉珍站在月樓碰見周三眼的大坑旁邊,目送母親和二舅乘坐的馬車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樊奇智: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包頭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魯迅文學院第26期少數民族作家班學員,《鹿鳴》雜志社首屆簽約作家,獲許淇文學獎、全國冶金文協文學創作二等獎等獎項。發表作品四十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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