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真和兒子在高速入口沒等幾分鐘,大巴車就來了,大哥牽著大嫂的手走了下來。劉文真走上去問,還下來干嘛?大哥說,臨時說要帶K歌設備去,還要在這里等二十分鐘,送設備的車子已經趕過來了。
前天大哥打電話給劉文真,問,細滿過了,你去不去呷豆腐?肯定要去啊,就這一個滿滿了。劉文真回。那你開輛車去。大哥又說。好,可以。劉文真沒有絲毫猶豫。盡管到廣西資源縣有點兒遠,但那是自己的親叔叔,而且是父親弟兄里最后一個了,于情于理都應該去送最后一程。可是才一個多小時,大哥又打電話來說,大家想熱鬧一點兒,喊了一條龍還有一套迎賓隊,小車坐不下,聯系了中巴車,但又出不了省,你在大云熟,去聯系一個大車。劉文真便在手機聯系人里找到了一個湘運公司朋友的電話,租了這臺三十六座大巴車。
K歌設備主要是三大件,一個大主機,兩個大音箱,幸好大巴車能裝,要是開私家車真無法裝進去。劉文真上了車,兒子早已坐到最后一排了,大巴車上除了舞龍的、迎賓的,剩下的不是堂哥就是堂嫂。他們問,老文,你不開車去?
一個人開車太辛苦了,大巴車又坐得下,沒必要呷虧。劉文真回說。
我們還想搭你的好車,享點兒福呢。
那算什么好車?大巴車還安全些。劉文真打著哈哈說。
前排一個迎賓隊的女人問,廣西那里你們喊么子的?
我們喊滿滿,親滿滿。與劉文真同坐最后一排的堂哥答。
那時候是去廣西做生意嗎?女人又問。
哪里?那時候冇的呷的,我爺爺一擔籮擔起青姑姑和你父親去廣西賣。堂哥側過臉笑嘻嘻地對著劉文真說,青姑姑是個女的就賣掉了,你父親別人嫌大了沒賣脫。
我父親多大了?
聽大人講,十二三歲吧。
青姑姑是賣給別個作童養媳嗎?
是吧,青姑爺比她大十多歲呢。
我反正沒看到過。劉文真說。劉文真在家排行最小,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個都沒見過,大伯他都沒看見過。
青姑姑前兩年過了,你沒去吧?
哦,沒有,當時可能沒空。劉文真又好奇地追問,那三爺和細滿是怎么過去的?
資源那個地方好,三爺做生意做到那里就在那兒安家,后來又喊細滿去,細滿去的時候已經三十多歲了。
你父親幸虧沒賣脫,要不你就沒有兄弟了。女人插話。
資源那個地方山清水秀,比我們乾竹鎮強多了。劉文真嘿嘿一笑。
劉文真在心里算了一下兒,父親是一九二七年出生的,十二三歲那就是一九四○年左右,那時候抗日戰爭正如火如荼,大云這樣一個地少人多的地方,爺爺要養活七個子女肯定非常艱難。劉文真想不出爺爺一擔籮挑著父親和姑姑去賣的場景,也體會不到爺爺甚至父親當時的心情。劉文真想起大云一首民歌《上廣西》,歌里唱道:
十七十八上廣西,
丟了爺娘丟了妻。
丟了爺娘無孝意,
丟了妻子莫良心……
父親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廣西資源,在那里打住十天或者半個月。父親帶劉文真去過一次資源,那一次他還很小,五六歲的樣子。是一個暑假,父親帶著劉文真趕早先從乾竹鎮坐班車到大云縣城,再坐班車到黃陽市,再坐長途車到廣寧縣,再坐班車到梅溪鎮,到一個親戚家睡一晚,其實也不是什么親戚,就是村子里的一個女的嫁到梅溪鎮。第二天再坐班車到資源縣城,再坐班車到中峰鎮。雖然累得要死,但第一次出遠門,還是出省,劉文真很興奮。看什么也看不懂,唯一讓他記憶猶新的是一件事。細滿和三爺陪父親打字牌,劉文真在邊上無聊,細滿在桌上拿一塊錢給他,說,文寶,去街上幫滿滿買包煙,你自己買根冰棒呷。劉文真聽說有冰棒吃,連忙接了錢,喊老林,買冰棒呷去。老林是細滿的小兒子,也就是劉文真的堂弟,倆人年齡相仿。細滿家住在中峰鎮街尾,到街中心也就三四百米,小小廣場就有人賣冰棒,一輛單車后面馱著一個箱子,雪糕一毛錢一根,冰棒五分錢一根。兩個人先各吃了一根冰棒,想了一下兒,又買了兩根雪糕,發現雪糕比冰棒好吃多了,白色的奶油大雪糕又寬又厚,比起冰棒厚重許多,舔一口,便有濃濃的甜奶香裹緊舌頭。兩兄弟舍不得咬,小心翼翼地慢慢舔,可兩根雪糕還是不一會兒就吃完了。他沒有猶豫,又各買了一根,依舊是慢慢地舔,依舊很快吃完了。賣冰棒的人說,還來兩根?劉文真看了看手里的毛票,又拿出兩毛錢買了兩根。賣雪糕的人說,箱子里還有兩根融了點兒,半價便宜賣給你們算了。兩兄弟就又各吃了一根。賣冰棒的人推著單車走了,劉文真看了看手里僅剩的兩毛錢,才想起還沒買煙呢,怎么辦?他也不知道怎么辦,回去只怕要挨罵,干脆就和老林在廣場上坐著玩兒。到吃中飯的時候,細滿說,這個文寶買包煙怎么還沒回來?才幾步路?應該也不會走掉,林伢子在怎么會掉呢?我去找一下,看看怎么回事。細滿走到廣場,發現劉文真兄弟倆正坐在那里發呆,便問,文寶,煙呢?
還沒買。劉文真望著細滿回答道。
那錢呢?
就剩這些了。劉文真伸出手,把兩毛錢遞給細滿。
做什么用了?
吃雪糕了。
怎么吃了那么多?
好吃。
那怎么還不回家吃飯?
怕罵。
你這個哈醒崽!到廣西滿滿這里來,吃幾根雪糕滿滿怎么會罵你?快跟我回去吃飯。
劉文真第二次上廣西時,已經參加工作娶妻生子了。那是細滿八十大壽,劉文真堂兄堂弟加上家眷二三十人開著路虎、皇冠等小車提前一天來到資源,在賓館住下,劉文真二哥把堂兄弟們喊到房間商議如何去法。如何去法說白了就是為細滿祝壽大家拿多少米米出來。二哥說開場白,今天大家不遠千里來為細滿添壽,都是一片真心!既然到這里來了,那就要講點兒湖南人的志氣。大家商量一下兒看拿多少?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看看沒人作聲,老橋開口了,我比大家晚一輩,也沒有你們親,本來應該你們先講,但你們都不講,我就說個想法,我覺得我們這么多人,開的都是小車,那也不能拿太少,少了也不像樣,至少也要拿個一千塊,我也不謙虛了,你們拿兩千我也一樣。老橋雖然晚一輩,但年紀卻和劉文真二哥一樣大,倆人還是小學同學,現在外地開了個廠子。
老橋畢竟不是我們的至親房,他本來不來也可以,但他是老板,愛好,并且愿意和我們出最多的一樣出錢,我們也歡迎。其他大家每個人都表個態。
轉去七八年,我父親還在世的時候,那一次他想上廣西來耍,我那時候還是一輛五菱面的車,那種平頭的,我送我父親到黃陽長途車站坐去廣寧的班車,居然沒直接送到資源來,想起來挺遺憾,要是我父親能看到我們今天開這么多好車,那他肯定喜死了!劉文真說。
美國佬說,你們都是些有錢人,我不跟你們比,隨你們拿多少,我反正就是五百塊。因為他名字里有個美字,大家習慣叫他為美國佬。
二哥說,要得,美國佬你就拿五百。轉頭又對老牛說,你也拿五百算了。
丁坨說,我也拿五百吧。
二哥說,他們可以,你不行。頭一個你是個大老板,要講現錢,只你屋里最多;再一個,你那時候初中沒畢業逃學到廣西,就是細滿收留了你;還有,你躲計劃生育的時候,在細滿那兒一住就是半年多。論感情,細滿和你最深。你要拿最多才像樣。
老橋說,老丁,你又比我長一輩,你拿五百怎么行呢?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丁坨反正不吭聲。劉文真火了,說,丁坨,你是要把錢帶土眼里去嗎?劉文真說這樣的話是有原因的:丁坨三兄弟,他大哥因病去世得早,留下孤兒寡母,做點兒小生意,日子還過得去;他二哥就是美國佬,一個不思進取、渾渾噩噩度日的人,袋子里拿不出幾塊錢的;丁坨則繼承了他父親的性格,算盤打出來不會掉,娶了一個十字街的老婆,從小會做生意,兩個人吃得苦霸得蠻,二三十年下來,攢了不少錢,不僅在大云街上有兩間從地到天的門面,在老家又建了一個賓館,但兩口子就是舍不得,比葛朗臺還葛朗臺。一臺面的車開了十多年舍不得換,大家笑他,他總是說,我冇得錢,開這樣的車可以了。大家就轉而對他的崽說,新伢子,你爺就你一個崽,他的錢都是你的,你現在馬上要討婆娘了,開臺破面的怎么討得到?最后,他崽造反才換了一臺皇冠。這還不算什么,最讓大家指背心的是他母親摔傷那件事,他母親快九十了,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傷了尾椎骨,在醫院住了一周,兄弟幾個便把母親接了回來,三兄弟輪流照顧,但不到三個月,他母親便死了。聽專門幫去世的換衣服的女人說,他母親后背爛了一個好大的洞。
劉文真已經把話講得非常陡了,但丁坨依舊不吭聲。僵持了一二十分鐘,在老橋的勸說下,他才無可奈何地說,你們硬要我出我就出。
散會后,劉文真對二哥說,這個丁坨,真是把錢當命。該出的不出,不該出的又出了。去年,丁坨和在他店門口擺攤的打了一架,兩父子沒打贏對方一個人。丁坨去醫院做了一個輕微傷的鑒定,哪想對方更狠,直接鑒定為輕傷。派出所便要抓丁坨。他又怕坐牢,便賠了五萬塊對方才不再追究。
今天開這個會就是為他開的。二哥說。
第二天早上,二哥請大家吃完米粉。快出發了,丁坨在坪里說,我昨夜想了很久,我這只麻雀鳥還是莫跟著你們大雁飛哩。
隨便你拿多少,要丟臉也不是丟別個的。二哥撂下一句話就不再看他一眼。
真是條狗皮蛇!二哥嘀咕了一句,雖然很輕,劉文真卻聽得真切。那一次,大家一共包了近兩萬塊錢的大紅包,細滿娘眼睛都笑瞇了,對鄰居們說,我湖南的侄子對我太好了!我屋里幾個細伢伢都在他們公司做事。資源的那些堂侄堂嫂看到湖南的親戚親得不得了。
大巴車在高速路上一路飛奔,兩旁的青山逐漸好看起來,翠綠如墨,云霧輕柔。誰說了一句,快要下高速了。下了高速只有兩公里就到了中峰鎮,那些舞龍的、迎賓的便開始換衣服。她們毫不避諱就在車上脫了外衣長褲,露出臃腫的身材,再把表演的花花綠綠的演出服套上,舞龍的是黃衣黃褲,衣襟和扣眼那里繡了藍色的花,小腿處套上一個藍色的褲套,類似綁腿;迎賓隊穿的是紅衣紅褲,在衣襟和扣眼那里繡了綠色的花,沒有綁腿,但膝蓋處繡有一朵綠色的花;西洋樂隊則是藍色的制服,還有臂章,圖案像是保安,又好似警徽,頭上還戴了一頂有前檐的帽子。劉文真記得小時候農村里舞龍的、耍獅子的都是男的,女的只是看看熱鬧,現在這些事都是女人做了。對于這些女人換衣服,車上的老男人無動于衷,好像司空見慣。可能這些女人年紀偏大了吧。劉文真心想,上次在老家呷豆腐,劉文真在屋子里看他們打牌,外面西洋樂隊表演正歡,那些跳舞的小姐姐就在打牌的屋子里換裝。她們把衣服一脫,就剩一件內衣,然后又穿上表演服。那些老男人就嘖嘖地說,你哩這些妹佬不怕冷啊?我們還要烤火呢。到底還是年輕人身體好。
背對著小姐姐打牌的就說,快點兒出牌,莫緊到個瞟別個換衣衫。
你是想看看不到吧?你可以轉頭看啊,我們又不得笑你。老男人放肆地笑。
不多時便抵達中峰鎮街上,正是劉文真小時候呷雪糕的小廣場,細滿的兒子老林帶著四個老頭打著銅鑼來接了。一下車,大家立即進入了工作狀態,幾個男人搬下旗桿,把旗幟穿到旗桿上,兩面綠色的、兩面黃色的、一面白色的,總共五面旗幟,都在中間繡了一個大大的黑色的“劉”字,像劉邦御駕親征一樣,迎風招展。后面是黃衣黃褲的舞龍大媽們,再跟著的是西洋樂隊,她們奏的是民歌《編花籃》:“編,編,編花籃,編個花籃上南山,南山有朵紅牡丹,朵朵花兒開得艷。”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辦白喜事開始奏這種歡快的歌曲了,一聽就想跳廣場舞。幾十個人在街上排成一字長蛇陣,吹的吹、敲的敲,蔚為壯觀,引得路人紛紛拿出手機拍照。
舞龍的大媽們把龍繞成“8”字形,就像蛇纏上獵物的形狀,耍了兩分鐘便到靈堂轉一圈兒,悼念亡者。西洋樂隊開始奏起了哀樂,也都低頭繞靈堂一圈兒,以示悼念。靈堂布置得很簡單,一具棺木上面有紙糊的花,前面放一棟三層紙屋,跪拜的地方和紙屋之間放了一個炭盆,里面有燃著的木炭,來悼念跪拜的鄰居先是從炭盆邊取兩三張燒紙丟進炭盆點燃,然后鞠躬作揖,再跪拜作揖,然后起身再鞠躬作揖,孝子們一溜兒跪在門邊回謝。
劉文真第一次看廣西人辦白事,發現與大云有太多不同的地方。大云人辦白喜事,隔老遠你就可以看見高大的拱門掛著白色的對聯,兩邊飄著四只或者六只大氣球,在屋前地里插著七八面大旗,一般是黃綠白三種顏色,上面繡著姓氏。花枝招展的迎賓隊列在兩邊,每來一起悼念的客人,迎賓隊便奏樂歡迎。經過迎賓隊,就到了屋前坪里,坪里一定要架一個棚子,有架得很大的,也有很小的,不管大小都要有,別人只要一看到棚子就知道這家老人了。過了棚子就會看到墻壁上貼著兩張黃表,一張是訃告,主要是介紹亡者的生卒年月日,子女情況,另一張是人員安排表,鄰里鄰居幫忙的人哪個負責哪項具體的事。所有的門上、柱子上都要有對聯,一般是用白紙或者黃紙寫,但也有用紅紙寫的,那是高壽之人而且比較富貴的人可以用。然后進去是靈堂,棺木一般擺在進門右側,棺木前設供人悼念鞠躬跪拜的地方,點幾炷香,擺幾碟水果,在棺木與墻壁之間設一個孝子回拜的地方,客人鞠躬或者跪拜之后就順便把孝子扶起,嘴里說著節哀之類的話。堂屋余下的空間都是和尚的,他們把各種各樣的花花綠綠的布掛滿了堂屋,布上畫滿了鬼怪,然后,一個為主的身披袈裟、頭戴唐僧帽、手捧木魚,口里念念叨叨,其余幾個敲敲打打,裝模作樣,甚是熱鬧。小時候,母親常囑咐劉文真不要去堂屋里打鬧,說和尚在的地方有很多鬼。劉文真很怕,但又很好奇,一次他偷偷地站到和尚身后,趁和尚沒注意,飛快地扯起和尚袈裟的下擺,放在眼前,想透過袈裟看看鬼到底長什么模樣。和尚右手輕輕一揮,嚇得劉文真趕緊跑開了,好像看到了幾個青面獠牙的小鬼,不知是不是壁上掛的畫里面的。這些和尚最讓鄉里百姓崇拜的一點就是在最后化靈屋的時候能夠看見眾鬼搶錢,而不久即將去世的人也會參與搶錢,并且搶得最兇,和尚看了之后就知道此地不久將會有什么樣的人去世。這一點常常被談論許久,直到下一個人去世被驗證。
細滿的屋在中峰鎮街尾,前面是街道,后面就是資江。劉文真二哥把堂兄堂弟們都喊到江邊商量,還是一件事,就是大家出錢的事。他公布了租大巴車、西洋樂隊等八項開支,共計一萬八千二百元。二哥說,來了的堂兄弟十八個,也就是十八戶,我們分兩個檔次,條件差一點兒的六戶每戶出五百,剩下的由條件好一點兒的十二戶分攤,大約每戶一千三百元左右。劉文真二哥分得還算公平,沒有多大的阻力,劉文真有點兒擔心丁坨那只麻雀鳥,可意外的是,這次他只是皺了皺眉頭,居然應下了。
二哥對劉文真說,你的字寫得好些,你來把大家的名字寫一下。劉文真寫好名字和二哥一起去交人情,收人情的有兩個人,就擺了一張桌子在馬路上,點清錢就在本子上登記,桌子上已經堆了三沓錢,劉文真目測可能有三萬多。跟湖南不一樣,湖南收人情處叫賬房,一般在堂屋邊上一間屋里,每收一起人情,登記后,還要回禮,回禮多少看戶主家境,一般情況下是十元,好一點兒的是二十元。六年前,劉文真母親去世時,主事的房親說,你爺娘都是愛好之人,在這附近又是非常受人尊敬,你屋里各弟兄都有出息,回禮要五十元才像樣。回禮五十,按五百起人情算,就要多支出兩萬元。哥哥們并沒有表示異議,盡管劉文真內心不喜歡鋪張浪費,但作為弟弟,在這樣的大事上發言權并不大。而且自母親從桂林被“120”車接回后,基本上就是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在這七八天里,不管是除夕夜還是初一,鄰里鄰居每天晚上都有上百人在劉文真哥哥家里玩耍,送劉文真母親最后一程,這份情也是難能可貴!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劉文真母親自己愿意那么做。半年前,劉文真陪母親聊天時,開玩笑問,娘,您老百年后有什么想法?母親笑,哪有什么想法呢。劉文真說,您老就說是辦熱鬧一些呢?還是簡單點兒?母親就又笑說,那還是熱鬧點兒。劉文真也笑了,說,我就曉得娘您愛好。我們以后要辦得熱熱鬧鬧,辦成全乾竹鎮最熱鬧的。母親就嘆氣說,唉,我是自己少呷點兒都要得,一定要讓別人呷飽。后來劉文真母親過世,辦得確實風光,龍來了三條,迎賓隊來了六套,西洋樂隊四套,還有每天上午下午兩場花鼓戲晚上一場歌舞表演。劉文真弟兄確實是滿足了母親的遺愿,辦了一場乾竹鎮空前的葬禮。
劉文真對二哥說,這次我們包的現金還不到兩千塊,是不是少了點兒?我們上次來吃酒拿了將近兩萬,他們只怕是會失望。
反正細滿都走了,我們也想熱鬧點兒,應該沒什么。
那你去送人情算了。劉文真把那個薄薄的紅包遞給二哥,故意落在二哥身后。
看到二哥來上人情,賬房的人樂呵呵地說,湖南的二哥來了。
二哥遞上紅包和清單。
就這些?賬房的人問。
其它開支在清單上面。二哥說。
賬房的人仔細地抄著清單,嘀咕說,這些開支還算在人情內呀?
氣氛似乎有些怪異,從賬房蔓延開來。
晚上吃正餐的時候,來自湖南的舞龍的、迎賓的都好奇地問,怎么沒有桌子?是的,在資源吃飯是沒有桌子的,就四條很矮的長凳,中間一個火爐子。劉文真畢竟是來過的,就介紹說,這邊吃飯和我們那邊完全不同,沒有桌子,所有的菜都裝在一個大洗臉盆里,放到這個火爐上。
什么菜都不分,全倒在臉盆里?有人問。
那不像一鍋潲一樣。又有人說。
那倒不是,臉盆里下面是小菜,主菜也是用碗裝的,就放在臉盆里。劉文真解釋說。
真是一鄉一俗。有人感嘆道。
他們廣西人說我們那里,菜吃著吃著就涼了,連口熱菜都沒有。劉文真嘿嘿一笑說。
大家都笑了。
大家把地上塑料袋里的一次性碗筷分到每個人手里,酒是江小白,劉文真那一桌不喝酒,就每人倒了一杯橙汁。由于沒有桌子,手里拿了碗筷,飲料就只好放地上,大家腳都不能亂動,否則就可能踢翻鄰座的杯子。更不能隨地吐痰,得小心翼翼的。很快,做事的人就把一個臉盆端來放在火爐上,里面有八個碗,最中間是一個飯碗,里面裝的是辣椒醬,邊上都是不銹鋼菜盆,有一碗蘿卜條炒臘肉、一碗干魚子、一碗花生米、一碗蛋餃子、一碗扣肉、一碗粉蒸肉、一碗炒雞,最下面是海帶湯。基本上以肉為主,不像湖南,辦酒不搞幾個大菜,那怎么上得了臺面?比如基圍蝦、墨魚、牛肉羊肉雞肉。就是面子扣肉,有些地方要上四個。不管紅喜事還是白喜事,都要請專業廚師班子,主人只要出米米,什么事都無需操心,他們帶來桌凳碗筷,生火做飯,買菜洗菜切菜炒菜,到最后收場,你們只管坐著吃好就行,他們收二十元一桌的服務費。一般是三四百桌,也有時間長的,會到七八百桌。劉文真留意了一下兒吃飯的人數,大致估算了一下兒,估計是三十桌上下,找二哥一打聽,他說晚上正餐總共只預備了四十桌,還有剩。那這樣辦場喪事要不了幾個錢啊!劉文真感嘆。他們這邊辦酒都是要賺錢的,跟我們那邊完全不一樣,所以他們這邊什么事都要辦酒。二哥回答道。
由于沒有和尚作法事,便少了許多儀式。在湖南,這一晚,孝子們基本就是被和尚師傅指揮得團團轉,一會兒主祭,一會兒作法事,就是兩項事,一個是轉,一個是跪,反正就是個木頭,按指令行事。如果你想睡覺,你就得在下半夜和尚贊花的時候多給錢,給得滿意了,就作罷,給得不滿意,就繼續轉繼續跪。劉文真那次袋子里預備了五百元,心里想給完就算了,不管如何五百打止。劉文真是只給了五百,可和尚師傅瞄準了大老板——劉文真的大侄子,劉文真弟兄給完錢睡覺了,大侄子還在轉,直到那個裝錢的小盆子裝滿了,和尚師傅才罷休,據說那天晚上和尚師傅賺了六千多。幸好從湖南帶來了K歌設備為冷清的夜晚帶來了一些熱鬧,只可惜只帶了設備,并沒帶歌手,就自己家里的幾個人亂吼一通,跑調跑到桂林去了,都是一些噪音。不過也好,要是沒有這些噪音,就顯得太冷清了,會覺得可怕。
夜晚,劉文真就睡在中峰鎮的小旅館里,條件很簡陋。只睡了幾個小時,大概六點鐘就起床了,趕去吃早飯,靈柩八點起靈。早飯很簡單,很快。負責抬靈柩的人把大牛抬到棺木上,上鐵鏈、綁繩索、再蓋上一塊彩色的布。怎么沒有一只大雞公?兒子一下兒就發現了與家鄉的不同之處,問劉文真。這個,各地有各地的習慣,他們這里不信邪,就不需要。劉文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瞎蒙。
主事的房親在安排順序,走在最前面的是劉文真的四個堂兄,倆人一組抬了兩面南京鑼,當當當當,每次敲十下,在前面開道,有點兒像古時官員出巡,起到一個提醒作用;第二的也是劉文真的堂兄弟們,舉著五面“劉”字大旗;走第三的是劉文真的堂兄堂嫂,他們頂著花圈;跟著的是舞龍的,龍后面是迎賓隊,迎賓隊后面是西洋樂隊,樂隊后面是孝子孝孫,再后面就是靈柩。沿街居民都站在門口看熱鬧,他們從未見過這么出殯的,紛紛拿出手機錄像。西洋樂隊賣力地吹著民歌,迎賓隊一路扭著腰肢。忽地大家都停住了,原來舞龍的大媽們聚在一起,用舞龍的棍子作為扁擔把細滿的小兒子抬坐起來,慢慢地轉著圈兒,說是坐龍椅,大概坐了兩分鐘,細滿的兒子就下來了,給了一張紅票子。行了幾分鐘,她們又來找人坐龍椅,這次盯上的是劉文真的二哥,也是幾分鐘,二哥掏出了兩張紅票子。這些大媽們不斷地想找人坐,有些不去的,她們就半摟半抱地抱上去,每次大媽們的目光朝劉文真望過來,劉文真便躲很遠。
出殯隊伍在一路炮火中終于出了鎮子,進入一條村級公路,公路沿溪而行,越往山邊走,風景越漂亮。廣西的山與湖南的山不同,湖南的山比較平緩,上山容易;廣西的山雖然高度與湖南的山差不多,但都是陡然而立,平地起峰,很是突兀。到山邊的時候,溪水就成了瀑布,一條白練似的瀑布從頭上掛了下來,在下面形成一個小小的水洼,水很清,兩邊是大大小小的形狀各異的石頭,大云人都直呼好看,說怎么不生在大云呢?如果生在大云就發達了。劉文真對幾個堂兄弟說,要是夏天,回來的時候大家可以去洗個澡。走到原先看到的瀑布頂,又是一番天地,這里又有一處平坦處,水從拐彎處流過來,到這里形成水洼,溢出的水流成瀑布。墳地就在瀑布上方十來米,但非常陡峭,本來沒有路,路是昨天花了一天時間臨時開出來的。劉文真頂著一個花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上去,上面地方太小,容不了幾個人,實在想不出他們怎么把棺材抬上去。劉文真趕緊下來了,細滿的兒子孫子們十多個已經扯了一條長繩子,像拉纖的隊伍,老林排在第一個,領著大家喊號子,朝山上墓地沖鋒。劉文真喊了一句老林。老林扭頭看了一眼,像是沒聽見,又繼續大聲喊著號子朝上面拉。劉文真連忙跳到一邊,讓“拉纖隊”沖了過去。
劉文真和其他來自大云的人已經朝回走了,到了細滿家里,看到細滿娘呆呆地坐在大門邊,不知是悲傷還是不高興,一言不發。劉文真平常來資源,臨走時,都會塞給細滿五百塊錢,說上一句,也不知道您想吃什么,您自己買點兒吃的。但今天,細滿已經離開了人世,按理應該給細滿娘,但看看這個樣子,還是算了吧。劉文真對資源幾個堂兄堂嫂說,還在路上,迎賓隊、西洋樂隊就接了幾個活兒,要趕回去。她們都說不吃中飯了,在路上吃算了。他們就說,吃了再走吧。劉文真說,我們還要管他們的飯呢,下次機會多得是。
劉文真帶了兒子又坐上那臺大巴,兒子說,這里的風景確實不錯呢!我們多久再來啊?
劉文真陷入了沉思,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
鄧潤寅: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小說在《湖南文學》《芙蓉》《湘江文藝》等刊物發表,曾入圍《湘江文藝》雙年優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