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翊鳴：克服重力，身心自由

杜夢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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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玩一些大家根本想象不到的，特別靜的東西，但大家都不信，因為就看我每天在那亂竄，來回蹦。

3月底的新疆可可托海，仍是四面茫茫，天地潔白。大雪像一層醇厚奶蓋浮在這座人口只有四五千的小鎮上。在每年雪季的尾梢，全國會有同樣數量的人涌入這座滑雪樂園。

“老鷹來了，老鷹來了”，雪場的對講機發出暗號。蘇翊鳴穿著一身淡紫色滑雪服瞬間飛過，后面跟上五六十人。在成為中國最年輕的冬奧冠軍后，蘇翊鳴沒有迅速進入名利場，而是回到了雪場上。此刻只要你熱愛單板滑雪，就可以和世界上最擅長這項運動的人一起“爽滑一番”。

當然你大概率跟不上他。在新疆的6天時間里，蘇翊鳴滑野雪，穿小樹林，飛小雪包，開發了各種怪異而艱險的路線。無需提前約好，他在這里還偶遇了各個階段的朋友們—— 啟蒙教練王磊、小時候參加青訓營的雪友、國家隊跨界選材的隊友等等—— 他們全都逐雪而來。

其實隔離一結束，蘇翊鳴就和朋友們迫不及待去了京郊的南山滑雪場。春天最后一場雪早已融化，他們在雪水里沖浪，泥地里打滾，光著膀子在水坑里蹦跳，玩得酣暢淋漓。網友追蹤他的近期動態：別人巡回演唱會，蘇翊鳴巡回滑雪。按照他自己的時間記憶，“上次這么玩兒還是小時候。自從我決定要參加奧運會，就以一個更系統化、更安全的計劃去訓練了”。

“你是那個冠軍嗎？”在高速公路破舊的服務站買早點時，在小鎮的衛生所做核酸時，人們紛紛認出他。蘇翊鳴點點頭，簽名合影一一滿足。他最大的變化可能是，當粉絲們讓他直接簽在衣服上時，他會瞄一眼標簽是否是贊助商競品。這是一個運動員“職業”的一部分。

3月30日這天，我跟隨蘇翊鳴一行（由爸爸媽媽、經紀人、啟蒙教練王磊和一位黃頭發的鄰居叔叔組成）在中國地圖上飛出了一條對角線。清晨，從漫天飄雪的可可托海出發，經過7個小時的高速車程，一次飛機中轉，再開一個小時車，凌晨時分，我們已坐在一個海南小鎮的夜宵攤上。

從天涯到海角，從白雪到大海，蘇翊鳴喜歡這種反差。

“前一天在最冷的地方滑雪，第2天到最熱的地方沖浪，我特別喜歡嘗試這種不同的、反差特別大的東西。”蘇翊鳴穿著印著他冬奧會比賽畫面的寬大T恤（不是奪冠瞬間，是他不小心喊出“OMG”的那一秒），戴著白色毛線帽，幾乎把自己掛在椅子上，“有時候我會玩一些大家根本想象不到的，特別靜的東西，但大家都不信，因為就看我每天在那亂竄，來回蹦”。放松時他會帶點東北腔調。

這種“特別靜的東西”是打臺球和釣魚。去年9月30日，在他出國比賽的前一天，他一個人去釣了一天魚。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看著魚漂，徹底放空。他還喜歡音樂和影像，他發布的滑雪視頻幾乎都由自己剪輯和配樂。在社交網絡上，人們收集他的歌單，發現他的審美好極了。他也喜歡語言和歷史，這次旅行途中隨身攜帶著一本《日本文明史》。

如果這是一部關于蘇翊鳴的公路電影。這一路，有無數細節告訴你，他是炙手可熱的、擁有超高國民度的新晉體育明星。同時會有一樣多的細節在說，他也是一個普通的18歲男孩。

這樣的反差在他的生活里無處不在。他玩的是最酷的極限運動之一，要從近17層樓高的坡道上俯沖下來，完成5周轉體并成功落地，但他的滑板背面貼著粉色笑臉貼紙，當順利完成動作，他的笑聲會回蕩在開闊的雪場。他喜歡和爸爸玩風箏沖浪和尾波板，也完全可以陪媽媽一起看電視劇，還會邊看邊聊：“我就說了，這倆人在一起不合適。”

在那些大人喝茶聊天的場合，甚至是招待飯局上，他從不把自己埋在手機里，他喜歡熱烈地融入對話中，禮貌，幽默，還有著良好的分寸感。

這或許是因為當他開始滑雪時，雪場上的小孩只有他一個，他只能和大人混在一起。當他的滑雪水平逐漸超越所有人時，他成為了“鳴哥”。那個染著黃色頭發的鄰居叔叔和他走在一起，他們就像哥們兒一樣親密。直到后來我偶然得知，他的女兒只比蘇翊鳴小3歲。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蘇翊鳴的故事了。從他4歲開始，那些故事是關于一個天才兒童如何癡迷滑雪。后來當他成為一名小演員，故事變成一個童星的成名史，他是從電影頻道滑到體育頻道的“小栓子”。但當他在14歲那年決定成為一名職業滑雪運動員后，蘇翊鳴的敘事變得嶄新起來。

他在不到4個月的時間里，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個完成內轉1980抓板超高難度動作的人，拿到了中國男子單板滑雪公園項目的第一個世界冠軍，緊接著他在冬奧會上拿到一銀一金兩枚獎牌，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冬奧冠軍。而在斬獲所有這些榮譽的3天后，他才迎來了自己的18歲成人禮。

曾經有紀錄片團隊跟拍過他一段時間，后來有點失望地退出了，他們發現蘇翊鳴的生活里沒有沖突，也缺乏戲劇性，比如競技體育格外殘忍和壓抑人性的那些部分。

他曾磊落地表達自己沒有煩惱。困難只在技術上，不在心態上。而技術難題“可以破解”。競技體育中的壓力、緊張和恐懼，對他而言同樣是一種“有反差的、不一樣的體驗”。

在他的表述中，熱愛和享受總是占到最大比例。他毫無疑問地技術過硬，實力過人，有策略，有余地，但并沒有那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緊張感。他的態度讓你感受到他享受比賽，金牌是錦上添花的事情，即使沒有最后的勝利，他也完全享受這項運動帶給他的樂趣。

蘇翊鳴所感受到的“成名時刻”比外界想象得要早一點，比榮譽來得也更早一點。

當他站在冬奧會坡面障礙預賽的出發臺，歡呼聲從幾百米外的看臺傳來，從纜車上傳來，太高太遠了，他看不到人，但他分明聽到了360度的立體環繞聲。但那一刻他的反應是，“這讓我特別放松，我覺得已經有這么多人支持我了，我只需要完成自己的動作就好了”。

與蘇翊鳴同行的幾天時間里，我發現他的故事集結了這個時代最美好的那些部分——他不必是中國崛起的符碼，不必承受來自體制、民間、家庭的期待，他所說的“做自己”就是100%地發展自我，不受任何力量的阻撓和扭曲。他的內心有充足的安全感，愛與自由始終在他身邊緊緊圍繞。

他讓人看到了一個形象新穎的中國少年所能生長出的最豐富的可能性。

2月5日，一大早醒來，蘇翊鳴在房間里打開電視。昨晚參加開幕式的快樂還有余溫，電視上已在直播女子單板滑雪坡面障礙技巧預賽。他想，明天同一時間我就要站在同一位置往下滑了，4年就為了明天這一下，如果我滑不好，可能一切夢想都結束了。

接著他看到了很多人失誤，他又開始想：“我失誤了怎么辦。”壓力從電視那頭源源不斷地傳過來。一直到午飯時間，他什么都吃不下去。這是蘇翊鳴從未有過的體驗。

他走回房間，躺下來，開始思考。“我就想，我這樣肯定不行啊，因為在這種壓力下，我的思維是特別緊繃的，但滑雪是需要變通的。那趕緊找辦法破解，”一個多月后，蘇翊鳴向我回憶道，“我給自己找了一個答案，我終于想明白了，你在樂觀積極的狀態下可能會完成得更好，如果思維繼續直直地去往一個方向，不但不會好，還會影響自己的發揮，我想那為什么呢。4年一屆當然重要，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為什么不把終歸等來的4年用最開心的方式去享受呢？”

這是冬奧期間，蘇翊鳴完成思維轉彎的那個上午。全程他一個人待著，沒有和任何人交流。“別人再怎么說，我自己不這么想，我就不會這么做。我必須得成功地讓自己這么認為，而且我一旦這么想了，我一定可以做到，一定是這樣的。”蘇翊鳴語氣堅定，眼神有種超越年齡的成熟。

從那之后，他真的做到了。當天下午的訓練，第二天預賽，之后的決賽，以及一周后的大跳臺項目，“我都沒有任何壓力，我腦子里只有一件事，完成動作，這就是全部我要做的。沒有什么站不站，也沒有‘會不會怎么樣’，從來沒有過”。

某種程度上，這是他的武器——“想明白了就能做到”。

我給自己找了一個答案， 我終于想明白了，你在樂觀積極的狀態下可能會完成得更好。

頂級運動員練到最后拼的是腦子，最高境界是自己能當自己的教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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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力備戰奧運的這3年多時間里，因為疫情封鎖，蘇翊鳴有一年半的時間獨自訓練，這對他而言是“天翻地覆的改變”。在那之前，他已師從日本冠軍教頭佐藤康弘。佐藤康弘技術細膩，他能一眼從繁復的運動軌跡中找到某個需要調整的點，把一個動作拆解成頭的角度、肩的角度、手的角度，精準到位。在拿到奧運冠軍后，蘇翊鳴反復講，沒有佐藤教練就不會有今天的我。

教練不在身邊的那段時間，向上爬坡的蘇翊鳴迷茫而沮喪。當佐藤在旁，他會有嘗試新動作的安全感。佐藤會告訴他雪況、風向、風速，會實時反饋每一個細節。他們就像兩個齒輪咬合，不斷逼近目標。但那之后，他只能通過視頻獲得遠程指導，剩下的一切都需要他自主判斷，獨立思考。佐藤不在場，他感受不到戶外天氣、技術細節，也感受不到蘇翊鳴的情緒變化。

在這種不安之下，蘇翊鳴又開始調動他的“武器”。“我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如果我不去嘗試（新動作），我馬上就會被所有人超過，我會被階段性地淘汰掉，我沒辦法再去觸碰最高的水平了。”想明白了，蘇翊鳴制定了詳細的訓練計劃，2020/21那個雪季，他每天第一個上山，最后一個下山，一直練到纜車停了，雪道關閉，再坐著雪地摩托上去，他的自信一點一點在積蓄。

“頂級運動員練到最后拼的是腦子，最高境界是自己能當自己的教練，因為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他這一年半因禍得福，飛速成長，1620、1800全是在長白山自己跳出來的。”經紀人楊冉說。她做體育經紀多年，帶過吳敏霞、谷愛凌，她發現專注是他們共同的特質。

2021年6月，當蘇翊鳴和佐藤康弘再次相見時，他覺得“我們彼此都達到了最好的狀態”。蘇翊鳴擁有了充分的自我認知和強烈的自信心，佐藤每一句指導都能完全吸收，迅速執行。

“從那時一直到今年2月，這大半年完全是一個持續上升的狀態。我說的不只是技術上，而是我們彼此的心理上，這種看不見的東西，氣場也好，默契也好，溝通的橋梁也好，一直是越來越好。”他和佐藤在國外漂泊數月，先是拿到第一個世界杯冠軍，然后取得更多積分，贏得冬奧參賽資格。

之后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坡面障礙技巧預賽以第一名的成績晉級之后，在大眾視野里，蘇翊鳴橫空出世。

最近蘇翊鳴一直戴著一個蝴蝶吊墜的項鏈。這是楊冉送給他的18歲生日禮物。蝴蝶是他在社交網絡上最常用的emoji。當從十幾米高的跳臺飛起來的時候，他就像一只蝴蝶一樣靈動輕盈。

現在他有點想念這種飛起來的感覺了。

“靜，特別靜。我在生活里任何時刻都絕不會有那一刻的清晰和安靜。”蘇翊鳴試著用語言向我描述，“在原地轉5圈我都會暈。但是我只要穿著板子在空中，轉多少圈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哪兒，我的眼睛絕不會花，而是特別清晰，每一個瞬間都是清晰的。我可能頭朝下，但現在轉到720度了，900度、1260度、1620度，然后我馬上準備落地了。在我的內心里，就像人體有自動放慢的過程，每一幀都在一點一點地走。可能我這里30秒噔噔噔，但實際看來3秒就完事了”。

這個飛起來的過程同樣是“想明白了就能做到”。那短短的3秒鐘在他的腦子里模擬了上萬次，他把每一幀都變得無比的具象，直到“潛意識把身體帶到你想要去的地方”。他的啟蒙教練王磊告訴我，這是一種意念訓練。用冥想的方式，把陰天、雪、風、場地等等復雜的情況放在意念里，然后你想象動作，想象對手，全部的東西都在你腦子里轉，“在停滯之中仍在運動”。

這種感覺甚至比身體更為忠誠。“有的時候動作成功了，但我感覺不是在自己掌控之中，那可能還是不太行。你只是蒙對了。”蘇翊鳴說。看起來完全一樣的動作，他腦子里會有自己的判斷。

但有一種情況令他害怕：一個已經完成了很多次或是掌握得很好的動作，有一天突然就不會了。那種感受交織著失落和恐懼，“打擊非常大，就像一個東西是你的，突然又不是你的了”。蘇翊鳴說。這種情況在他成長過程中多次出現，包括奧運之前，今后也仍有可能繼續發生。

不過經驗也告訴他，不管是用一天還是一周，甚至一個雪季，他最終都能解決掉。有一個動作他在意大利訓練的時候摔傷了膝蓋，隔了一年時間他才回到雪上繼續嘗試。

所有這些問題，連同傷病在內，在蘇翊鳴看來都是可以“破解”的，它們不會傷及或動搖一個人的根本信念——對這項運動的愛，“原因是，不管我擅長不擅長，只要喜歡就足夠了”。

男子單板大跳臺決賽是本屆冬奧會最“卷”的一場比賽，幾乎每個人都在嘗試1800，每個人都有奪冠的實力和可能性，足以計入單板滑雪的歷史。在電視機前觀戰的蘇翊鳴姥爺，在比賽開始前連吃了兩顆降壓藥，“心跳得和大跳臺一樣高”。

但鏡頭捕捉到的蘇翊鳴是松弛的。他戴著耳機（但其實并未在聽音樂，他告訴我，音樂只是營造一個專注于自身的空間），看不出來緊張的神色。幾天前，他剛剛獲得了一枚銀牌，裁判的打分引起巨大爭議，社交網絡民意沸騰。他和佐藤教練發表了一封公開信，文中寫道：這是比賽的一部分，我尊重裁判的決定。此外，我們覺得這一結果將激勵蘇翊鳴在今后更加努力地訓練。最重要的是，我們最想做的是向大家展示蘇翊鳴的最佳表現，非常高興我們實現了這一目標。

“想明白了就能做到，”蘇翊鳴再次用了一樣的邏輯，“銀牌的爭議，大跳臺的期待，所有的輿論，那段時間我都能看到，一桌人吃飯，都在說，我這邊聽，那邊就出。當我告訴自己不在乎，我就會做到。那我隨便看，誰給我看都行”。

蘇翊鳴說，當他極度專注的時候，如入無人之境，他連記憶都被覆蓋掉了。除了最早的那個上午，所有蕪雜的念頭，全部是在比賽結束之后才進入他的腦海中的。隔離期間，他真實地“空虛”了幾天。楊冉還記得，佐藤給她打電話說：“拿完金牌那天，我倆特別空虛，但我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有經驗，我只空虛了一天，第2天就好了，但是我感覺小鳴醬到現在還在空虛。”

在過去的4年里，生日、節日，任何重大的日子，只要有人問，你的目標是什么，夢想是什么，蘇翊鳴就有一個答案自動往外蹦：北京冬奧會金牌。這就像條件反射一樣，當拿到金牌的3天后，在默念18歲生日愿望的時候，這個答案再次蹦了出來。

“我突然發現不對，我已經實現了，我得換一個愿望。”

我突然發現不對，我已經實現了，我得換一個愿望。

“鳴鳴，你飛起來的時候，有沒有感覺到有一股神力托住你？”老潘坐在他的海邊小院里說。

蘇翊鳴哈哈笑起來，沒等他接話，老潘自問自答，肯定是有的！

老潘是蘇翊鳴爸爸蘇群的朋友，有著東北人特有的幽默。在他的小院里度過的兩天，是這個春天里假日一般的快樂體驗。松弛就像住在這個院子里。老潘用了四五年時間裝點它，如今這里像個小型展覽館，展出的是一個人可以擁有多少安放身心的興趣愛好。

十幾平米的空間，有一張木質茶桌，一個放著滑板、沖浪板、騎行裝備的儲物柜，兩把吉他，幾個畫架散落其中，墻上掛著滿滿當當的工具和顏料。從新疆滑雪歸來后，在海面恢復風平浪靜之前，蘇翊鳴就待在這個院子里，喝茶，聊天，燒烤，開無盡的玩笑，偶爾惡作劇一下。

除了那一次，奧運、冠軍、大明星這些詞好像沒怎么進入小院茶桌的語境里，蘇翊鳴在這里就像一個正在開啟悠長暑假生活的大男孩。

后來采訪，我們嚴肅地聊到了老潘口中那股“神秘的力量”。

“特別特別（有）。如果所有人都希望你好，那你真的就能好。我比賽的時候能感受到一種特別特殊的力量，我也說不好，可能就是大家在托著我，不管是身體還是意識里，還是動作上面，它就是一股力量在環繞著我。”蘇翊鳴說。

閉幕式后，運動員閉環隔離了14天。那是一個訓練基地，有冰場，有健身房，有球場，“這么說吧，冬季項目除了我們滑雪有場地限制，其他都能在閉環里玩兒”。蘇翊鳴每天上午上網課，學英語、日語和一些高中課程，下午就被各個項目的運動員約出去，深夜才放他返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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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天可太累了，連續累了兩周，我發現比在外邊、比訓練玩兒的都累。”蘇翊鳴的空虛很快就被繁忙擊退了，他在朱易的vlog里打籃球，在金博洋的手機里自拍，在凌智的教學視頻里玩冰壺……人人都喜歡和他一起玩，玩完了還都問他：“小鳴啊，你怎么每天都活得那么開心？”

“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每天都挺開心的。”當我也很快產生這個疑問時，蘇翊鳴回答道。從隔離酒店出來的當天，他就剪了短發，這才不到一個月，他的頭發又重新茂盛起來，層層疊疊的。

當我和他身邊人接觸后，我發現，蘇翊鳴的“開心”是他身邊一群人“開心的代表”，只是他的成功讓這份開心顯得愈發特殊起來。這份罕見的人生樣本、過于美好的社群看上去太像一個烏托邦了。

他的爸爸時刻在“呼朋喚友”地打電話。他關心天氣和自然的節律，每年開著一輛房車從中國的冰天雪地駛進碧海藍天，冬天滑雪，夏天沖浪，車后面永遠掛著一輛摩托車——他是吉林摩托車運動協會的會長，此外還是一系列興趣小組的成員。和他聊天，最后都會進入這些興趣愛好的分享大會，“這兒騎摩托車老美了”。高速公路漫長的車程里，他和司機聊了一路，蘇翊鳴中途迷糊醒來，聽到爸爸跟司機說：“你累了吧，要不我來開。”

他的父母非常相愛，他們幾乎沒有分開過，現在也手牽手地走在大街上。

媽媽的目光永遠在他身上，她是兒子最好的朋友。他們長得很像，成功面部解鎖過對方的手機。如果他們不在一起，每天都會視頻聊天一個小時以上，無話不談。因此在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中，蘇翊鳴一切動態都被及時地掌握了，他不會處于一種孤立無援的狀態里。

“為什么我們能及時地幫他做一些決定？因為他不是那種把什么都憋在心里的孩子，他很善于表達，不管表達愛，還是表達想法。”楊冉說。

隔離結束，他首先抱起了媽媽，媽媽說：“那一刻我真的太幸福了。”

他們身邊還聚集了很多老潘這樣的人，因共同的愛好結識，每個人都像隨身攜帶了一間避難所。不過人們很容易把這種松弛快樂的人生全都歸因為財富。

“我在負債的時候就這么玩了，”老潘坐在沙發上，把前幾天沖浪劃傷的腿“晾”起來，“這就像你想有一條項鏈，必須是攢夠了珍珠你才穿起來么，玻璃珠和小貝殼不行嗎？”

在海南的這幾天，蘇翊鳴一家三口住在房車的上下鋪，花100塊錢可以買一大盤新鮮的三文魚。他對金錢尚無概念，奧運之后，最大額的一筆消費是不到2000元買了一臺二手膠片相機。當然在他很小就成為贊助滑手之后，他不用再購買裝備和服裝，那曾經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這是一個典型的小康家庭。爸爸和媽媽在雪場上戀愛，有了蘇翊鳴后，就雙板改單板，一家人一起滑，這項活動保留至今。小時候他說：“我的小名叫小鳴，我的藝名叫翊鳴。”媽媽覺得這孩子聰明。他們一家三口毫不避諱親昵的表達——“寶貝”是發語詞，擁抱和親吻都很日常，平等和尊重貫穿在各種生活細節之中。很小的時候，蘇翊鳴就留起了長發，他不僅得到了支持，爸爸還模仿他留了一段時間。

00后的歷史都是高清的，蘇翊鳴的甚至是3D的——8歲時他出演了徐克導演的《智取威虎山3D版》。在他成名后，他童年時期“靚麗寶貝100強”照片、練滑雪的紀錄片、學校廣播站的播音腔采訪、和演員的微博互動，全部都被翻找出來。蘇翊鳴看到了沒想鉆進地縫，反而挺開心的，“過去幾年腦子里全部都是冬奧會，這些片段幫我一點一點找回了很多記憶”。他還一個人重新看了一遍《智取威虎山》。楊冉覺得，這是因為他心里特別有安全感，他對一切都是坦然的。

姥姥說，蘇翊鳴小時候就出名了，淘出名的。奧運期間，他的中學老師給他發了一張在校園里瘋跑的照片，“沒想到啊”，老師留言。那個時候，他因個子小、成績好坐在教室前排，一下課前排的同學就只有他往外跑。蘇翊鳴說，媽媽跟他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在一個框架里，你可以隨意發揮，但出了這個框肯定不行。”比如爸爸覺得考80分就行了，媽媽說，那絕對不行。

我的小名叫小鳴，我的藝名叫翊鳴。

這個故事不會發生在別人身上， 以前不會，我相信之后也不會。

“我跟他說過，每天上學8個小時，媽媽知道你好辛苦，一坐坐一天。但要是其他人學8小時能拿90分，你只能拿80分，那我寧愿你就學6個小時，剩下2個小時去玩。”媽媽李蕾說。她也遵守約定，從來沒讓蘇翊鳴上過任何補習班。她理解如今焦慮的家長，但同時她想，“人生那么長，每一步都可以是起跑線啊”。

蘇翊鳴是幸運的，所有人都在為他創造條件。從小學二年級起，每周三他都請假去滑雪，一直到六年級，“后來班主任也很默契了，都不用打招呼”。6歲那年，他在雪場被人壓斷了大腿，媽媽見到他說：“寶寶我們不能放棄。”“我當時想法是，如果現在放棄了，那他將來別的事情也會半途而廢。學習的態度我覺得是最重要的。”從那之后，蘇翊鳴滑雪還得瞞著家里老人。

冬奧會預賽時，蘇翊鳴有一跳沒站住，李蕾那天收到了很多微信，她給所有人統一回復，孩子啥事沒有，手扶了一下雪而已。“我特別相信他。我覺得我對他的信任會給他一種無形的力量，就是愛的力量。不管他拿了什么成績，只要他在享受這個過程就OK了。”

最后出現在蘇翊鳴生命中的重要角色佐藤康弘同樣是一個把“愛”掛在嘴邊的人。在往常的比賽中，站在出發點，他會強調動作要領。但在北京冬奧會的賽場上，他說得更多的是“I love you”。

這些日子，只要蘇翊鳴對著手機開始中英日三語混用，就是佐藤又給他打電話了。這是一位因為蘇翊鳴而愛上辣椒、學會四川麻將的日本人，他甚至想把成都一家牛肉面館開到日本去，“Niubiest ！”他如此評價道。蘇翊鳴說，在他14歲和佐藤一起訓練一周以后，“我對他的信任已經跟現在是一樣多了，他對我也一樣”。在取得第一枚冬奧獎牌后，蘇翊鳴把它掛在了佐藤的脖子上。

佐藤喊蘇翊鳴“小鳴醬”，對他隔空表白，如果他需要，我會隨時陪在他身邊。這次分開之前，他對蘇翊鳴說：“成功是一個很難的事情，但是在成功之后去做好自己是一個更難的事情。”

“我身邊的一切人和事，如果缺少了某一個，都不會達到今天的我，這可能就是命運吧。這些人和這些事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生命中，這是永遠不可能復制的。”蘇翊鳴說，“這個故事不會發生在別人身上，以前不會，我相信之后也不會。可能會有更多更厲害的人滑出來，但是這些人不會再出現在另一個時空了，這就是獨一無二的過程。”

在可可托海一個飯局上，雪場負責人開玩笑：“以前王磊來了可是個大事件。這次小鳴過來，都沒人提王磊了。”王磊笑笑，自罰一杯。在社交平臺上，有人給蘇翊鳴留言：“你太棒了，你是中國單板滑雪第一人。”蘇翊鳴回復他：“中國單板滑雪第一人是王磊。”

王磊最開始接觸單板時，單板在中國還是一個裝飾品。1997年的一天，他去雪場租賃雙板器材，看到墻上掛著一個沒見過的東西，“他們進貨，進一整套鞋板裝備，人家就贈送了幾塊單板”。王磊拿下來，滑了幾下就很興奮，“不走尋常路的感覺”。

他剛從八一隊退役，是中國第一位跳臺滑雪和空中技巧“兼項”運動員。在那之前，他嘗試過的大部分運動都是“正向的”，和平時走路、開車、騎行一個方向，但單板滑雪完全不同。從正常的運動模式轉變成側向的運動模式，王磊耗時3個冬天學會滑行，沒有任何文字和影像資料，全部靠自己摸索，第3年末才得到一盤日本的轉彎教學錄像帶，一嘗試就摔斷了尾骨。

第4個冬天，他摸索出了反腳滑行。第5年，嘗試外轉360，基本一年搞定一個動作。當一個國外滑雪品牌進入中國時，王磊成為了第一個贊助滑手。當時，吉林市的滑雪愛好者都聚集在北大湖和松花湖，愛好各種運動的蘇翊鳴爸爸就是在那里認識了王磊。

蘇翊鳴4歲開始滑雪，7歲他的水平已經超越父母。2012年，蘇群找到王磊：“我已經沒什么能教他的了。他要飛，要轉，要玩道具。”當時，王磊在做單板滑雪的文化推廣和教練培訓工作，蘇翊鳴進入了他在北京的青訓營，并拜王磊為師。

“我沒有別的方式，我說你就跟著我走，‘嘣’來一下，遇到一個小包再跳一下。不管什么樣的滑雪場，好的、壞的，重要的是去發掘自己的線路。”王磊說，“對于單板滑雪來說，釋放自己的思維和創造性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把難度放在次要的地方，先去發掘一些好玩的東西。”

王磊常說，單板給了他第二次生命。退役后，他一度決定再也不觸碰滑雪，競技運動曾帶給他深深的挫敗感。王磊的媽媽也是滑雪運動員，隊伍在“文革”時解散。王磊11歲進隊，在舉國體制下訓練，因為一次重大傷病錯過出國機會，等隊友們回來再比賽，他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機會和條件接近他們，“這邊還在按部就班統一練，能力一下落下特別多，你很無助，覺得自己沒有未來”。

退役后轉業，社會對運動員的認知還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那個時候我就特別特別不喜歡競技體育。其實很多運動都要靠腦力去理解、去支配身體。”單板讓王磊第一次體會到了自由。

在王磊的年代，900、1080已經望塵莫及，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蘇翊鳴可以把這項運動拉到1980。“這就是單板滑雪特別自由的地方，一個人可以提升一個整體。當你跳出一個新動作，你就啟發了別人再去創造一個更新的動作。同樣的轉體度數，抓板也可以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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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王磊聊天時，我們談到一個細節，他拿出手機開始翻找視頻，很快他就忘記了對話，沉浸在和蘇翊鳴的聊天記錄里，他一直翻到了2018年。這幾年間，他們大部分對話變成：“師父，我又完成了什么新動作。”附上一個視頻。王磊回：“小鳴，為你驕傲。”彼此還會在文字后面標上幾個愛心。

對于王磊過去的故事，蘇翊鳴說他“略知一二”。“我覺得沒必要讓他知道舊模式。我永遠跟他說，你就走你的，按你自己的方向和計劃，我們都會支持你。”王磊說，“從小我就希望他能夠按另一種方式去選擇，選擇自己的訓練環境，選擇教練，甚至只是選擇一種滑雪的氛圍。他可以走一條完全新的路，采用新的理念。只要小鳴喜歡，我們都會創造空間出來。”

這樣的空間就是在全世界匹配最適合的資源。蘇翊鳴八九歲的時候，他就在王磊的推薦下去日本訓練，去新西蘭訓練，去融入世界單板滑雪的大家庭。佐藤康弘在正式執教蘇翊鳴前，就在自己的訓練場見過蘇翊鳴，他覺得這個中國小孩“雪感”好極了，就拍下了一段視頻，一直保留在手機里。幾年后，當佐藤和這個家庭再次相遇，他把視頻拿給蘇翊鳴的父母看，“那時候我就斷定，將來他是中國單板滑雪最厲害的人”。

從開始滑雪的那天起，蘇翊鳴就有一個“玩的心態”。“玩兒”也是蘇翊鳴和他身邊人這些日子掛在嘴上的最高頻詞。排行程計劃，爸爸媽媽的要求是“讓兒子多玩兩天”;經紀人拒絕了大量邀約，目前的規劃“主要是玩兒，零星地安排一些工作”;和啟蒙教練一年多沒見面，他們幾乎沒聊金牌的事，“嗨，都過去了，我們在一起主要是玩兒”。

每個人都會告訴你，單板滑雪的本質是自由，是玩出自己不一樣的風格。

這樣的心態或許是通過幾代人努力才栽培在蘇翊鳴心里的。“我覺得我都是在追求我的愛好，我只不過比原來投入了更多的精力。”蘇翊鳴說，當他站在奧運會的出發臺時，他感到自己多了一份責任感。“你代表中國最高的水平出戰了，我要代表14億人，但我也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就是樂觀積極地玩得開心，這樣才能讓自己發揮得最好。”

時至今日，蘇翊鳴仍然沒有把自己完全定位成一個專業運動員，他不會去計算自己的運動周期還剩多少，他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嘗試，比如音樂和電影。“我是因為熱愛才滑雪的，我熱愛的其他事情一樣也可以做好。”蘇翊鳴說，“沒有不可能，單板滑雪帶給我最重要的東西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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