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華 張黎

一、中醫藥影視傳播之痛
自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中醫藥在抗擊防控新冠肺炎疫情中發揮了較為重要的作用,但中醫藥的重大價值和作用還遠未得到國人較為充分認同,這很大程度上歸咎于中醫藥文化傳播相對滯后等原因。黨的十八大以來,黨和國家高度重視中醫藥文化的傳承發展,著力推動中醫藥振興發展。2021年7月,國務院相關六部委聯合發布《中醫藥文化傳播行動實施方案(2021—2025年)》①,就未來5年持續推進中醫藥文化傳播,特別是以中醫藥文化為主題的影視的傳播工作做出了部署。
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是指將承載中醫藥文化的各種文獻資料改編轉換為影視作品,進而通過影視媒介進行傳播的一種活動及其結果。中醫藥文化由中醫藥精神文化、中醫藥行為文化、中醫藥物質文化三部分構成[1],主要以傳世文獻、出土文物、歷史遺存和民間故事為載體流傳至今。新中國成立以后,中醫藥文化和其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一樣,成為影視生產重要的題材來源,產生了一批以歷代名醫為主人公的人物傳記片,其中較為知名的電影作品有《李時珍》(1956)、《華佗與曹操》(1983)、《大明劫》(2013);電視劇則有《大宅門》(2001)、《女醫明妃傳》(2016)等。但是整體來看,近年來中醫藥文化題材影視作品存在著數量偏少,影響力較小,傳播效果一般等問題。為研究和改善這一局面,英國著名學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編碼/解碼”(Encoding/Decoding)理論進入筆者的視野,運用這一理論從“生產”(編碼)和“接受”(解碼)的角度,對過往知名中醫藥題材影視傳播案例進行梳理和分析,總結經驗,從中醫藥文獻典籍中挖掘出更多適合影視傳播的素材,利用影視的媒介優勢,更好地實現中醫藥文化的跨媒介乃至跨文化傳播。
二、“編碼”理論與中醫藥文化題材影視作品生產
英國社會學教授斯圖亞特·霍爾《文化·媒介·語言》一書中,霍爾指出:一個“原始”的歷史事件,在那種狀態下,是不能由電視新聞(舉一例而已)傳播的;事件只能在電視語言的視覺-聽覺形式中被符號化即編碼。[2]霍爾的陳述雖然關注的是電視新聞,但是他將大眾媒介的生產視為編碼這一理念顯然也適用于影視。對于中醫藥文化影視改編而言,這一過程既是大眾媒介產品的生產過程也是中醫藥歷史文獻資料被影視媒介編碼的過程。霍爾還指出:電視等傳媒系統生產實踐及其結構處理的“對象”是訊息(message)。具體而言,媒體訊息的本質是在橫向組合關系鏈條(syntagmatic chains)的話語體系內通過符碼運作生產出來的特定類型的組織化符號-載體(sign-vehicles)。[3]編碼過程具有建構某些界限和參數的作用。[4]霍爾的闡釋指出,編碼的過程主要包括信息的建構和符號化兩個方面。
(一)信息的建構——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的題材選擇
霍爾認為,信息必須遵循特定媒介的“語言”規則,“因為原始事件無法以本來面目進入媒體流通的渠道,而必須經過特定語法規則的改造,因而必然受制于表意符碼的復雜形式規則”[5]。故而,在借助影視媒介傳播時,中醫藥文化信息勢必要遵循影視媒介的“語言”規則并被其改造,而這一“語言”規則的基礎則是影視媒介的特征——視聽性、敘事性和大眾性。因此,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的第一步(也是信息建構的第一步)——選材,必須選擇符合影視媒介特征的中醫藥文化素材。前文所列優秀中醫藥文化題材影視作品為人們建立了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的范式:即以文獻典籍中的醫家傳記為題材,以“醫人醫事”為基本模式,通過講述醫事,塑造醫人形象從而弘揚傳播中醫藥精神文化。例如,電視劇《大宅門》,以老字號“同仁堂”的興衰作為故事主線,中醫藥不但是人物的職業,而且是不可替代的故事背景,“醫人醫事”成為了全劇核心,“這樣一來,此劇在以時代變遷、家族興衰、兒女情長等主題吸引觀眾的同時,使觀眾在潛移默化中自覺接受了中醫藥文化的洗禮和熏陶,從而使觀眾認同中醫藥事業從古至今對維系國人的生命健康所起到的重大作用。”[6]
相反,如直接選取抽象的中醫藥文化信息如中醫思維方式、價值觀念等作為傳播內容,勢必無法實現好的傳播效果。21世紀初,大型電視紀錄片《黃帝內經》選擇使用電視藝術直接闡釋中醫理論,較為晦澀難懂,關注度較低。綜上,歷代文獻典籍中的醫家傳記、與醫人醫事相關的文獻資料是符合影視媒介語言規則的素材,是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的上佳題材選擇。
(二)符碼化
在選擇了合適的傳播對象后,編碼的下一步工作是將選定的中醫藥文獻資料的文字信息轉換為符合影視媒介“語言規則”的符號,這一過程就是符碼化。因為信息必須符合“語言規則”才能正確傳遞意義。為了便于讀者理解,霍爾進一步舉例,就像“聲響、詞語、音符、表情等符號代表我們的各種概念、觀念和情感,以使別人用于我們表現他們時大致相同的路數來闡釋其意義。”[7]美國學者約翰·菲斯克繼承發展了霍爾的理論,在其《電視文化》一書中提出了電視符碼的三個等級:“第一,現實:聲音、表情、服飾等。第二,藝術表現:攝像、照明、燈光、音效等,使敘事、斗爭、角色等得以實現。第三,意識形態:將以上符碼連貫起來,成為了意識形態代碼,如個人主義、男權制度等。”[8]這一理論可以闡釋中醫藥文化影視編碼過程,也就是從文字到影像的媒介轉換過程。
1.一級符碼——“現實”
“現實”是指被呈現在銀幕上,訴諸于觀眾視覺和聽覺的逼肖現實的“銀幕/熒屏世界”。對中醫藥文化影視改編而言,就是要將文獻典籍中醫人生活的環境和醫事展開的空間由文字描述編碼為具體可感的視聽呈現。如果觀眾無法認可這個“現實”,那么必然無法認同醫人形象和醫事行為。如某些中醫藥文化影視改編作品,限于成本、編導的藝術能力與知識結構,無法為觀眾在銀幕/熒屏上營造出一個既符合歷史真實又符合藝術真實的“現實”,這必然會影響傳播效果。例如電影《神醫扁鵲》(1985)中竟然出現了現代鋼制針具,這顯然違背了基本的醫史事實,會對觀眾產生誤導,從而影響觀眾對影片中醫藥文化價值的認同和接受。與之相反,電影《華佗與曹操》(1983)在銀幕上為觀眾“還原”了東漢末年軍閥混戰、瘟疫流行、民不聊生的末世亂象,從而彰顯出華佗無意仕途,一心為醫的難能可貴。
2.二級符碼——藝術表現
藝術表現是指由文字到影像的編碼過程中編碼者的專業能力。他們通過影視的各種藝術表現手段講述故事,塑造人物,傳遞思想。專業能力的高低意味著編碼能力的高低,編碼能力越高,故事越精彩,人物越生動真實。這是決定中醫藥文化影視改編作品成功與否的關鍵。中醫藥文化題材由于其商業賣點先天不足,故長期以來難以進入“大片”選材的視野之中。盡管如此,2001年的電影《刮痧》和2013年的電影《大明劫》,依靠主創高超的編碼能力,兩部影片雖然在票房上無法與同期一眾大片相比,但持久的影響力以及對中醫藥文化的闡釋傳播,成為21世紀較為優秀的中醫藥文化題材影片。《刮痧》將中醫藥文化作為切口和敘事的核心,表現了以中醫藥文化為核心的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沖突對撞。在尖銳集中的矛盾沖突中,在演員精彩紛呈的演技中,觀眾一方面領略到了中醫藥文化的價值和作用,另一方面又真實感受到以中醫藥文化為代表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走出去”時所面臨的無奈和困境,發人深省,且極具前瞻性。
麻省理工學院教授亨利·詹金斯認為:“跨媒介敘事是基于同一故事藍本在不同體裁媒介中的變換流轉,要在不同媒介中講述相同角色們的不同故事。”[9]電影的影像媒介屬性,決定了在進行從文字到影像的編碼時必然要遵循其視聽本質,也不可能完全忠實于原著。《大明劫》(2013)中的兩位主人公孫傳庭和吳又可,一個是苦撐危局的謀國重臣,另一個是懸壺濟世的一代名醫,兩人雖處同一時代,但在歷史中從無交集。吳又可一生行醫民間,未參與任何重大歷史事件。編劇試圖超越歷史真實的局限,將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統一起來,在影片中將名醫與名臣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如此一來,一方面影片具備史料所不具備的強烈的戲劇沖突,另一方面也因這種情節重構而使中醫藥文化題材與古代戰爭題材結合,使影片具備一定的類型潛力。
3.三級符碼——意識形態
美國文化理論家約翰·菲斯克的意識形態代碼源于霍爾的主導意義。霍爾指出,編碼過程中權力和意識形態構成了一種“主導意義”,能夠影響甚至決定受眾解碼的方向和范圍。“它反映的是主導階級所傾向的文化秩序,它強加和合法化了社會、文化和政治世界的分類。”“任何社會或文化都傾向于(帶有或多或少的封閉性)強迫他人接受其對社會、文化和政治世界的分類標準。這些標準構成一種占主導地位的文化秩序……”[10]這一理論給我們的啟示是:第一,在編碼過程中編碼者要剔除中醫藥文獻典籍中的意識形態糟粕,如封建迷信、等級觀念等;第二,要將中醫藥精神文化,如大醫精誠的醫德醫風,普濟世人的仁愛之心等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作為主導意義進行編碼,切不可為商業娛樂因素而本末倒置;第三,編碼過程中主導意義的設置應該得當、合理,切忌“主題先行”。近年來,中國各省陸續拍攝制作了一些中醫藥文化題材影視作品,遺憾的是除少數作品以外,大部分沒能夠達到預期的傳播效果,這其中除了前述問題以外,不少作品“主題先行”,過于強調“宣傳教育”屬性,過于強調意識形態“主導意義”而損害了藝術表現力。
三、“解碼”理論與中醫藥文化題材影視作品接受與傳播
編碼工作完成后,符碼化信息會通過相應的媒介傳送給受眾。受眾對中醫藥文化題材影視作品的欣賞過程也就是對產品的消費過程和對符碼化信息的解碼過程。此時,因為編碼者和解碼者在身份、知識水平、認知能力、思想意識等方面存在著較大差異,故無法保證編碼者的本意能夠完全被受眾正確解碼。據此,霍爾根據解碼者針對符碼化信息的不同態度提出了解碼者在解碼時所持的“三種立場”。
(一)主導——霸權的立場
持這一立場的觀眾有可能完全了解并認同作品的“主導意義”。對此,霍爾指出,“這些電視觀眾是在主導符碼的范圍內進行操作的”。[11]顯然,這種立場能夠使中醫藥文化影視作品實現最佳的傳播效果。為實現這一目標,一方面,編碼者必須充分了解中醫藥文化,并建立起對于中醫藥文化的文化自信;另一方面,解碼者也必須具有對中醫藥文化的文化自信并具備一定的中醫藥文化知識。唯有如此,中醫藥文化信息才能被合理正確地編碼為影視改編作品繼而被觀眾正確解碼。電影《大明劫》以亂世瘟疫為背景,依托古裝戰爭片的類型外衣,通過權謀,戰爭等類型元素,有效地將中醫藥文化精神蘊藏其中。
(二)妥協與協商的立場
處于這一立場的受眾,一方面接受影視作品的“主導意義”,另一方面在具體情況下又會對其表示反抗。霍爾指出:“妥協立場的解碼者保留權利以更加協調地使這種主導界定適合于‘局部條件,適合于它本身團體的地位。”[12]2016年爆款電視劇《女醫明妃傳》持續熱播時,因其虛構的大量愛情、宮斗情節和不少中醫藥學常識性錯誤而飽受非議。雖然片方在片頭字幕中申明“本劇中所有中醫食療、醫藥方劑,為戲劇情景所需,請勿嘗試模仿”,以此來提醒觀眾藝術創作與現實生活的區別,但如此一來中醫藥徹底淪為吸引眼球的某種“賣點”和不具有唯一性的“背景”,反而會有損于中醫藥文化的傳播。顯然,站在協商立場上的觀眾可以通過正確表達自己的協商立場促進編碼者改進新的編碼工作。
(三)對抗的立場
持這種立場的受眾了解編碼過程,對中醫藥文獻典籍經過影視編碼后會產生的意義變化了如指掌,認為經過影視這種大眾傳播媒介編碼后,中醫藥文獻典籍的文化價值將大打折扣,因而對編碼者不屑一顧,甚至反對編碼者的“主導意義”。持這種立場的觀眾,一般而言屬于精英知識分子群體,排斥以影視為代表的大眾藝術的審美趣味,認為影視等大眾傳播媒介和大眾藝術形式會傷害到作為傳統文化的中醫藥文化的價值。另外,粗制濫造的影視作品也有可能激起觀眾的對抗立場。例如2018年播出的電視劇《娘道》(2018),因其將封建腐朽的“三從四德”觀念編碼為“主導意義”而被《中國婦女報》斥責為“把毒瘤扮成鮮花”①。包羅萬象的中醫藥文化自身亦有糟粕的成分。在進行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時,務必堅持“守正創新”,避免將傳統文化糟粕“編碼”進影視作品中。否則,將會可能激起受眾對抗的解碼立場,致使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走向失敗。
四、中醫藥影視傳播策略
基于上述分析課件,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在涌現出一些優秀作品的同時,也暴露出一些問題,現針對這些問題提出相應的對策與建議。
(一)深入挖掘中醫藥文獻資料,為影視傳播提供題材與內容保障
整體而言,中醫藥文化影視改編作品相對于其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影視改編作品而言,在數量上明顯偏少。幾千年來,中華大地名醫輩出,他們的言行事跡為影視傳播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新中國成立后,涌現出的《李時珍》(1956)、《華佗與曹操》(1983))等優秀影片以歷代名醫為主人公,在歷史文獻典籍的基礎上通過合理的藝術虛構和加工,借助傳記片的類型,成功傳播了中醫藥文化。兩部影片雖然均創作于20世紀,但時至今日,《華佗與曹操》豆瓣評分達7.3分②,《李時珍》更是高達8.3分③,這說明它們身上有著恒久的經典價值。因此,必須持續深入挖掘中醫藥文獻典籍、中醫藥歷史文化資源,為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提供題材保障
(二)不斷提升影視從業人員中醫藥文化影視編碼能力
近年來的中醫藥文化影視作品中,較為突出的問題是創作者的編碼能力有限進而導致作品的藝術水準不高,傳播效果不佳。作為編劇、導演必須要對自己編碼的對象有充分的解碼能力,只有充分理解領會了對象的內涵和意義才能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因此,編碼者在具備影視創作能力的基礎上,必須了解學習相關知識,從而提升編碼能力。正如《大明劫》導演王競在《<大明劫>:寫男人之孤獨,抱負之沉重,英雄之情懷》一文中所述,在影片情節上尊重歷史,經過仔細考證;在美術方面利用現有的文物、文獻,再現一個有據可考的真實明末。①這才是一個優秀的編碼者應該具有的態度和工作能力。
(三)做好“把關人”,遏制過度商業化和娛樂化
近年來的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的另一個問題是過度商業化和娛樂化。電視劇《女醫明妃傳》出于商業目的虛構了大量愛情戲、宮斗戲,不惜為娛樂觀眾而犧牲劇中的中醫藥文化價值,遭到了觀眾和媒體的批評。另外,一些以中醫養生講座之名行販售養生保健品之實的電視欄目,為了實現商業目的,采取對中藥材療效神奇化,夸張化的宣傳呈現。為遏制這一不良趨勢,廣電部門應該積極履行“把關人”的職責,以傳播優秀文化為己任,平衡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2021年,廣電總局黨組發布關于十九屆中央第五輪巡視整改進展情況的通報,其中提到要加強廣告播出管理,針對個別省份有關頻道違規播出影視劇非法集資廣告問題,予以通報批評,責成作出深刻檢查,并作出撤銷該頻道的處理。②這一舉措使得廣告播出秩序有所好轉,這也是“把關人”履職盡責的體現。
結語
霍爾的“編碼與解碼”理論為我們提供了研究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的新角度、新方法。以此作為理論工具回顧總結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的成功經驗和問題,能夠更好地指導中醫藥文化影視傳播工作,為傳播中醫藥文化,向全世界講好中國中醫藥文化故事做出積極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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