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鐵匠

作者簡介：

李立泰，中國作協會員，聊城市作家協會第二、第三屆副主席。曾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等發表小說300萬字。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曾獲梁斌小說獎、第七屆金麻雀獎、《中國作家》中篇小說一等獎等。

姜鐵匠是我姑姥爺，他在俺家鄉“堂臨博清梁”——就是堂邑、臨清、博平、清平、梁水鎮那一帶的知名度，比區長高。你若問誰是區長啊，那男女社員搖頭基本會說不知道。但你若打聽姜鐵匠，可能基本沒不熟悉的。可以說一般提起姜鐵匠，眾社員婦孺皆知。為啥呢？因為父老鄉親的衣食住行跟姜鐵匠有關系，密切到離不開他，男人勞動使的工具，鐵锨、板镢、三齒镢、釘耙子、小三齒、小板镢多了去了，一般都出自他手。女人用的家什，廚房里切菜刀、鍋鏟兒等，裁剪衣服的剪刀，還有男女共用的“削腳刀兒”也大都是姑姥爺的手藝。為什么小孩子也知道姜鐵匠，因為小孩子好尾隨奶奶、母親去鐵匠鋪找姜鐵匠打制或修理家什，看打鐵的熱烈場面玩，有的聰明孩子借機讓姜爺爺打把小刀，削鉛筆、削石筆，石筆是在石板上寫字的筆，寫了字能用板擦擦掉，小孩子學習很實用。

還因為，姜鐵匠的老伴，也就是我姑姥娘過世后，他找了位鄉間名女人搭伙，名女人是街店上出了名的漂亮人兒，人見人夸，她男人生病過世，就一人單過，有媒人給她提親，讓其再走一步，她沒搭腔。說心里話，她相不中那些老男人，原來她覬覦姜鐵匠多時了?；谶@兩條，姜鐵匠的名氣大起來。但主要原因還是，姜鐵匠的鐵器活好，專業技術本職工作棒，是立身之本，后一條是說閑話罷啦。他的鐵器活，主要屬于農具類，農耕時代的公社社員參加生產隊勞動，離不開農具。他打的鐵器活棒，那鐵锨、板镢、大鋤、小鋤快得很，跟刀切蘿卜的樣。社員們大都找他買鐵锨、板镢啥的。

姑姥娘是我母親的姑姑。我母親來我家以后，我姑姥娘在俺村上就成了母親的親人。俺們經常走動，都在一個街上住，俺家離姑姥娘不遠，來去方便。姑姥娘做了好吃的，水餃、大包子啊，炸個丸子啥的就打發舅舅來喊我母親去吃飯，我順便隨著去解饞。姑姥爺長得人高馬大，這樣描寫姑姥爺有點不恭，應該說他偉岸的身材，四肢健壯，黑紅臉膛，絡腮胡子，雙目炯炯，勁抖抖的，身上經常散發酒氣。姑姥爺善飲酒，除了早晨不喝酒，午飯、晚飯頓頓喝點兒。他多是喝散酒，在村上小鋪里打來的所謂“缸頭”，有勁兒度數高。打酒的“缸頭”是有面子的，小鋪的掌柜一般人都是從酒缸里往外猛一提，那樣酒的度數就打了折扣。晚上姑姥娘好給姑姥爺加個下酒菜，除去我們大家都共同吃的菜，給姑姥爺炒盤花生米，或者煎盤雞蛋，或者炒盤豆腐，最好的是切盤豬頭肉。姑姥爺總是讓我和母親嘗嘗他特供的菜。打鐵器是力氣活，掄錘很累人的，特別是掄大錘的更累。

姑姥爺喝壺酒解解乏。夏天姑姥爺喝酒時光膀子，臉上出汗都是酒味兒。冬天，姑姥娘給姑姥爺弄個小“火缽”（外殼土陶制品，里邊糊上泥，直徑大約20多厘米）做好飯，從鍋底下杵來的熟火，不冒煙了，一把陶瓷小酒壺燉在火缽上，小酒壺周邊都被火燒得油乎乎的。甚至熟火燒的酒壺“滋滋”響。姑姥爺把酒“篩熱”，然后倒酒甌里，他端起酒甌，一甌甌熱乎酒“滋兒滋兒”地喝到嘴里，稍停一秒再咽下肚去，妙極了。

看他喝酒享受的樣子美得很，香甜得很。喝一甌，吃口菜，喝得頭上冒汗了，停停再吃飯。不知咋回事，我小時候跟母親經常住姑姥娘家，有年他們給我掏只小烏鴉，在鞋盒子里喂。姑姥爺晚上回來小烏鴉“哇哇”叫，嚇姑姥爺一跳。準是李小兒弄的，姑姥爺自言自語。若是小舅小姨他們養的，姑姥爺就扔出去了。我在姑姥爺手里吃香的。后來聽母親說，姑姥娘疼我母親，怕我母親在俺家生活差受屈，實際上姑姥娘家生活水平高出我家一大截。姑姥娘家經常有白饃饃吃，玉米面的窩頭算較差的飯食。白菜燉豆腐家常菜，隔三五天還吃頓帶肉的菜。

那時候，我隨母親住姑姥娘家，沒事去前院鐵匠鋪玩，好站到圈外里看姑姥爺打鐵。他的鐵匠爐大約有一米高，方便干活，方圓有一個平方大小，右側下臥一尺左右，放風箱，風箱是鐵匠爐的主要物件，風箱的左側離爐火近，怕烤壞了，在風箱左側立著兩塊磚芭，磚芭較薄，一塊一尺見方，是用來砌房頂的，一種專門防屋子漏雨的薄磚。姑姥爺打鐵自拉自唱，連吹加打一個人叮當，真忙活呀，放下風箱桿子抓鉗子，放下鏟子抓錘頭。

早晨給鐵器爐生火，他抓把麥秸草點著火，把鐵匠爐子引著。他右手拉動大風箱，左手握加煤的鏟子，煙煤添加少許的水和好，從爐眼左側杵到麥秸火上一壓，稍稍拍拍，然后慢慢推拉風箱桿子，風大了會吹得了麥秸火兒，風太小則煤也會壓滅了麥秸火兒，大小適中的風力把煤吹得燃燒起來。煤燃燒首先冒出黑煙，姑姥爺再壓一鏟子煤，然后站在那兒用力慢慢推拉風箱桿子，爐火開始竄紅火苗子，爐子就旺盛起來，他左手握住鉗子，夾住要打制的工件，放在爐火正中，再加一鏟子煤，然后用鉗子夾住蓋瓦（蓋瓦就是農村房頂上的瓦）把爐火蓋住，這一切活動的另一側，右手拉動風箱沒大停，慢慢的文火完成這些工序。

這時他才用力推拉風箱桿子，大火從蓋瓦兩頭竄出來，直到燒得工件接近熔化了，看著有些耀眼，他停下風箱，左手握住鉗子把蓋瓦挪開，夾住通紅的工件拽出來放到鐵砧子上，這時右手已抓住小錘兒，上去一點，然后就一個人一下一下砸下去，左手鉗子夾的工件一反一正地配合，直至敲打的工件涼得不太紅了，再返回重新放爐火上燒。這一套程序基本就這樣，看得我直鉤眼兒入迷。工件通紅的冒火星子，開打時，姥爺就攆我：“李小兒，閃開！離遠點，崩火星子?！惫美褷斞镌S色的油布圍裙，上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黑洞，熱鐵屑燙壞的。假如崩到我身上肯定要燙出泡來。這時我就跑到門口處看，離得遠沒事了。

后來姑姥爺看舅舅十幾歲，能掄大錘了，就教舅舅打鐵。我看姑姥爺教小舅打鐵。姑姥爺常瞪小舅，恨鐵不成鋼，嫌小舅笨，學得慢。小舅身板棒，有把子力氣，而且人還實在，人性不錯，工作積極、學習努力、肯鉆研，優點不少。具體表現是，小舅每天提前上班，比姑姥爺早到十幾分鐘，把水壺提到鋪子里，還沖好茶，等姑姥爺渴了喝茶。再就是把爐火點燃，煤都著了火，再壓點兒濕煤。這一切都準備就緒，姑姥爺也到了，扎上油布圍裙開始工作。

姑姥爺拜的師傅，據說是齊河鐵匠打頭的，齊河離山東省府濟南很近，幾十里路子。齊河出鐵匠，一直延續到當代。就像有的地方出錫匠，有的地方出木匠，有的地方出瓦匠一樣，出專業戶這東西“傳染”。還有最近有的村出家政、小保姆，有的村出女服務員，有的村出深圳打工仔一樣。過去齊河鐵匠群推著小車或擔著挑子，一溜十幾人，擔挑子的，一頭是小打爐兒，一頭是行李、小飯鍋兒，他們集體出門形成規模。一拉溜十幾輛車和擔子，小車“吱扭扭”，擔子則顫起來，很是壯觀，串鄉攬活。這樣若一地出現問題，如跟住戶發生爭執，價格有反悔啥的，大家好有個照應。

一年老鐵匠率領隊伍來到東昌府地界，串鄉干活。姑姥爺當年也如我等看著玩，圖個熱鬧。這次老鐵匠的徒弟去解手了，緊著完不成，老鐵匠這里工件已燒好，需用抱大錘的密切配合，才能打好。

姑姥爺這里看著手有些癢癢，對老鐵匠師傅說：“大爺，我給你掄大錘試試行嗎？”

“小老弟，你行嗎？”

“行不行，您看看不就結了嗎？”

“好，小老弟，你的大錘跟我的小錘走，我打哪兒你打哪兒。”

“好，我緊跟你的小錘兒走。”說著，姑姥爺抱起大錘，只見老鐵匠從爐里拽出燒紅的工件，往砧子上一放，老鐵匠的小錘兒就朝上打了一下，姑姥爺這里大錘也就緊跟打上了。

“叮當、叮當、叮叮當”，把工件打得基本成型了。老鐵匠看看姑姥爺，小伙子有把子力氣，也有眼色，一搭手就是那兩步走。

“看不出來，你還真行啊?！崩翔F匠夸獎姑姥爺。圍觀的莊鄉也說姑姥爺行。

老鐵匠相中姑姥爺了，就問姑姥爺：“小老弟，愿意干這個嗎？”

“我不知道，回家問問大人再說?！惫美褷攩柫舜笕耍笕送夤美褷攲W門手藝。姑姥爺回來跟老鐵匠說了，大人同意學打鐵。

第二天就辦了簡單的拜師儀式，姑姥爺給老鐵匠磕了頭，老鐵匠就收姑姥爺當徒弟了。姑姥爺也為混口飯吃，跟著老鐵匠學打鐵，走村串戶，攬活。

姑姥爺是實在人，機靈好學，早上班，點爐子，燒好水，晚下班，收拾炭渣，打掃工地。悄悄地學鐵匠手藝，打鐵長進很快，老鐵匠夸姑姥爺，“是那兩步走！”老鐵匠教姑姥爺看火候，看燒的工件紅的程度，另一邊風箱力度大小的配合，特別是打工件的技術都一一教給姑姥爺。姑姥爺甚至可以替老鐵匠掌鉗。沒幾年，姑姥爺出徒了，姑姥爺回家跟老人商量，另起爐灶，自己干鐵匠。老人支持姑姥爺，騰出東屋房子來當鐵匠鋪，東屋朝胡同的后墻，扒個門，門口朝胡同，方便來加工和買鐵器的人。

姑姥爺另立門戶的消息很快傳開，有人來看姑姥爺在東墻扒門口，安裝門框，然后安裝新木門。姑姥爺去臨清州買來大小倆鐵砧子、大小錘、鉗子兩把、大風箱、煙煤等。姑姥爺按師傅交代的做，怎樣盤爐子，離地面多高，臺面多大。盤好爐子了，姑姥爺就試營業，來了圍觀的莊鄉爺們兒，看他打鐵。姑姥爺擇個吉日，貼上對聯，掛上招牌，放了掛鞭炮開業。慢慢開起了鐵匠鋪。

起初姑姥爺自己叮當，放下耙子是掃帚，一個人忙活。大一點兒的工件打不了，一個小錘，沒抱大錘的配合。幾年后小舅成個了，進來抱大錘，爺倆兒干，小鋪日益紅火起來。姑姥爺生火，小舅穩穩地長拉風箱慢慢推進，姑姥爺把件放火上，扣耐火瓦片蓋住，姑姥爺隨看火候隨時添炭。待姑姥爺把燒紅的鐵件夾出來，往鐵砧上一放，姑姥爺小錘一點，小舅大錘就跟上?！岸６．?、叮叮當、叮當、叮當、叮叮當”地唱起來。紅鐵屑濺出老遠，他倆都扎油布圍裙，上邊布滿燒的小洞。姑姥爺小舅的身上臉上散落著麻點，待停下來姑姥爺拍拍胸脯，說，李小兒，來看看。我就湊過去摸摸姑姥爺的小傷疤點兒。

有人送活來，都是莊鄉四鄰，沒外人，打個鋤頭、镢頭啊什么的。

“我緊緊手上的活，抓緊給你打好，明兒個來拿吧?！惫美褷敾鼗刳s緊給莊鄉爺們把家伙什兒打好。有錢的，姑姥爺就收個一毛兩毛，沒有的，也就算了。人都有求人的時候，風水輪流轉。

嬸子大娘、大閨女小媳婦的常來找姑姥爺修修菜刀，其實修菜刀并不比打把菜刀省事。菜刀怎么修哇，就一個辦法，加鋼。在菜刀刃上添加鋼火，更是技術活，刀和要加上去的鋼同時燒好，拿出來粘住打在一起，打完了還需在砂輪上打磨開刃。還有像修剪子這種小東西啥的，大都是放下手里活，給她們做好，立馬拿走。有就扔下毛兒八七的，沒有也照樣走人。

姑姥爺的鐵匠鋪，就像先生看病一樣，莊鄉四鄰有錢沒錢一樣拿藥走人。姑姥爺開鐵匠鋪，幫助不少人，所以人緣落得不錯。大家都說姑姥爺為人謙和，大人有大臉，小人有小臉，為人不奸不滑。開鐵匠鋪，有活兒便有錢進，姑姥爺小日子過得滋潤。日日有集趕，有錢進項，五天趕四個集，他賣鐵器加收活，沒閑時候。姑姥爺賣的鐵器大都是鉤鉤鼻鼻，如釘鐮的釘子、門鼻子、門穿條、門樓吊兒、鐮頭，還有牛鼻牽、羊鏈子、菜刀、鍋鏟兒等。大些的有鐵锨頭、三齒镢、板镢啥的。

姑姥爺中午、晚上吃飯前，捏著小酒壺兒，“滋滋”地弄二兩小酒，有盤花生米也行，煎個雞蛋也中。姑姥娘照應得姑姥爺熨熨帖帖。姑姥爺對我的好，有一件事我永遠忘不了，就是每年的八月節前，姑姥爺提一兜子梨、蘋果、石榴及小面梨啥的給俺家送去。姑姥爺給俺送水果時，那才是我真正的節日。我們平常可以說根本吃不上這些水果，飯都勉強湊合，沒錢買水果，只有到中秋節吃姑姥爺送給俺的。

姑夫去看侄女、看外甥，這事有些反著來了。姑姥爺來送水果，奶奶都會安排我給姑姥娘送八月節的“菜饃饃”去，這算我母親給姑姑姑夫微薄的回報。

姑姥爺嫌姑姥娘不會做飯，姑姥娘是農家女，會過日子，就是儉省節約，炒菜放的油少，菜不香，姑姥爺就批評姑姥娘，笨！他揚言尋兒媳婦一定找個好吃的。一般來說，好吃的人，多半都會做飯。

那年已經實行合作化了，村上互助組，成立了農業初級合作社。姑姥爺托媒人給小舅說媳婦。其實姑姥爺給小舅說媳婦不用托媒人，姑姥爺過的日子那么殷實，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腰里有些小票子，好多人家覬覦姑姥爺。只是姑姥爺在尋兒媳婦這個問題上太挑剔，一般人家的一般閨女不敢給小舅提。要門當戶對，姑娘還得在村上或者在那一帶或方圓十里八里的出類拔萃。姑姥爺姑姥娘對小舅尋的這個媳婦滿意。

媒人象征性地只來了兩趟，媒人精心安排，姑姥爺姑姥娘湊逢集，在供銷社百貨門市部門口西側第一個窗戶前，悄悄地相看了妗子。妗子按媒人的要求，佯裝來趕集，逛供銷社。妗子雖是農村姑娘，穿著帶襻的黑條絨布鞋，粉紅色的襪子，長得頗洋氣。穿戴一不土氣，二不花枝招展，衣服整潔，五官端正，明眸皓齒，未曾說話先帶笑，兩只酒窩把笑溢出來。她梳倆羊角辮，像六十年代的下鄉女知青，把姑姥爺姑姥娘還有也來偷看妗子的我母親震住了，都看直了眼。

媒人把姑姥爺姑姥娘喊到一邊，小聲問：“看著，怎么樣？”

姑姥爺姑姥娘一對眼神，姑姥爺姑姥娘又都看我母親，我母親點頭表示同意。當場姑姥爺對媒人說了句：“行。不知過日子怎樣？”

媒人打包票：“沒問題，過日子也是一把好手?！?/p>

小舅結婚尋的妗子是清平地兒的姑娘，舅舅結婚是個大事。前后兩院，點兩盞汽燈（另外還有一盞備用汽燈），汽燈是借街上劇院的，劇院任經理打發技術員小王專門來點汽燈。姑姥爺家提供優質煤油，加滿汽燈油箱，小王給汽燈安上紗罩，然后給汽燈油箱打氣。汽燈油箱里配有微型打氣筒，打氣給煤油加壓，油箱上有小氣壓表，達到幾個壓力停止打氣。然后打開開關，給紗罩噴油，然后用火柴點著紗罩。汽燈發出嗤嗤的聲音，紗罩逐漸由紅變白，白得比現在的電燈還白。若汽燈燃燒不好，見風燈罩就冒火，技師就用扎針扎噴油嘴的小孔。汽燈掛在三根長杠子搭起的架子上，照得院子亮如白晝。一般農戶過事，點兩盞提燈就不錯了。點汽燈，這樣的事在全村出了風頭。

妗子漂亮出眾，當年四抬花轎抬來的妗子。正是二十世紀農業合作化初期。社員們出工站在崖子頭兒集合，集體看了抬花轎，男女社員圍觀，群情激奮，嗷嗷喊叫。她一下花轎，還頂著紅蓋頭，走路由兩位伴娘攙扶。跟小舅拜了天地，拜了高堂，送入洞房。一套程序按要求做下來。妗子長得好看，是眾人的評價，身段優美，走路既不扭捏也不大甩，端莊好看！妗子的漂亮我是從縣鄉包村干部眼里看出來的?？h鄉的包村干部都穿四個兜的制服，看妗子都有點兒直眼。

不是瞎吹吧。母親說，妗子做針線活利索，衣服打個補丁也是四方的，人人夸獎。當年姑姥爺看妗子做衣服也是把好手，就給妗子買了臺上海產的“蜜蜂”牌縫紉機，花一百多元哩?？p紉機在鄉間屬稀罕物，一個區（和鄉鎮平級）沒幾臺，引得院中大姑娘小媳婦來參觀。

妗子開始學習縫紉機做衣服，除去一家人的衣裳用機子扎扎，妗子開始對外加工，接活。妗子除去參加生產隊勞動，掙工分，晚上或陰雨天不能出工的時間，在家做衣服，掙點零用錢。村上人都夸妗子好命，尋到錢窩里。日子越好，就好上加好，喜上加喜，小舅的好事來了，他被剛成立的公社鐵工廠調去當了工人，安排在烘爐車間，基本還是打鐵。不過按工廠的規章制度上下班，成了月月領工資的工人，一步登天。

姑姥爺家的小日子，一斗麥子三碗水——又滋又潤的時候，姑姥爺不去生產隊勞動，不掙工分，不知他是怎樣跟生產隊長擺平的。

這年，一個女人走進了姑姥爺心里。這個女人攪亂了姑姥爺的生活。這個女人的男人，得了癆病，拉扯了二三年。這種病在那時的農村屬于絕癥，學名叫肺結核，是很難治愈的一種傳染病。放到當代治療肺結核也沒百分百的把握。她男人病懨懨，咳嗽連連，人們也知道他得的癆病傳人，都不愿意跟他說話，走路也盡量躲開他。他的癆病在缺醫少藥的農村也沒治好，扔下女人孩子撒手西去。但活著的人把他打發了，哭完了，還得過呀！女人拉扯著孩子多難可想而知。吃了上頓愁下頓，那也不能攆憨人去呀，女人考慮怎樣挨日子呀，她挑選的進攻目標就是姑姥爺。她想讓姑姥爺幫幫她，因為姑姥爺過的日子富裕，能進錢，還有姑姥爺人性善良，脾氣好，好可憐人，這種人還容易攻破。

女人除了身體還有什么呀，她就用自己的優勢，她也是長得好看一點兒，長得身材高一點兒，穿得利索一點兒，話會說一點兒。她梳著發髻，面色雖憔悴，但眉眼里的鉤子一抻老長，姑姥爺打著通紅的鐵，鉤子進來就熔化了，姑姥爺手握的小錘兒就亂了鼓點。

女人今兒找姑姥爺打刀、修刀，明兒來鐵匠鋪里修理剪子，再后又來打打镢頭。鋪子里就姑姥爺自己了，小舅去公社鐵工廠上班了，姑姥爺經常給她打工件，三打兩打兩人就好上了。

那時我還小，就聽姑姥娘跟母親訴說那女人，不要臉，浪娘兒們，整天來纏您姑夫，姑姥娘邊說邊掉淚兒。我哪天往鋪子里逮她個狐貍精去，把她揍跑。母親唉聲嘆氣地勸姑姥娘，姑姑，這樣吧，你別去逮她，那樣鬧了亂子不好，我說說俺姑夫，姑姑您消消氣，千萬不能去打罵，得給俺姑夫留個臉，他出門在外，場面上的人，喊出去多丟人啊，怕您一打罵撕破臉皮，這事反倒不好收拾。姑姥爺跟那女人好，姑姥娘和我母親還都瞞著妗子。

現在想來母親可能不方便，也不敢說姑姥爺，一個侄女說姑夫這種不好開口的話，恐怕說的話，力度也淺薄，只是象征性地勸勸姑姥娘罷啦。姑姥娘干生窩囊氣，喊不能喊，說不能說，在自己肚里憋著，氣得吃不下、睡不安、肚子脹。生氣是很壞的東西，在生氣人的身體里亂竄，擾亂人體平靜的生活秩序，現在醫學上叫人的免疫力下降，生氣攻破了姑姥娘身體的某條防線，為姑姥娘日后生病埋下了隱患。

困難時期，姑姥爺的生意蕭條，全家的生活水平也下降了，這期間姑姥娘得了病。沒少找醫生看，公社衛生院的中醫、西醫都看了，沒好法子。姑姥爺、小舅套驢車子送縣醫院也給姑姥娘看了，還化驗了血，透了視，縣醫院的大夫囑咐小舅，病人愿意吃點啥就吃點啥吧，維持不了多少日子了。母親說，姑姥娘得的是孬病，從發病妗子就給姑姥娘熬藥，每天熬一服藥。姑姥娘恨病吃藥，天天喝苦水。母親整天往姑姥娘家跑，照顧姑姥娘，姑姥娘最終去世了。

姑姥娘去世后，姑姥爺常呆呆地看天，眼直直地、木木地想心事，喝悶酒，吸悶煙，難過了好長時間。但活著的人還要過日子呀，盡管妗子照應姑姥爺很周到，給姑姥爺洗衣漿裳，姑姥爺還整天唉聲嘆氣，老人有老人的精神生活，妗子是明白人，看出姑姥爺的心思來了。我不得不夸夸妗子的大度了，作為兒媳婦能有如此心態，絕非一般人能為。妗子就找我母親商量，“姐姐，您看俺大這些天了，沒一點兒笑模樣，心事重得咱猜不透。姐姐，我跟您說，您也別生氣，甭管讓誰說事，叫俺大跟那個女的一塊過吧。這樣俺大可能會好一些。”

“弟妹啊，你說到這了，你當兒媳婦的同意了，我作為侄女，這事更沒意見。只要他們能過到一起，是好事，你也省心。有個人給她做飯、洗衣服，省得你整天掛著他?！?/p>

姑姥爺領那女人家來，一家人都同意了，姑姥爺就找了個院中的老太太，過去把我的準姑姥娘接過來了。姑姥爺就跟那女人搭了伙。當年對辦結婚證之類的觀念都淡薄，沒人挑理。姑姥爺還是自己打鐵。姑姥爺和準姑姥娘過，跟兒媳婦我妗子分開兩個院子生活，這樣不整天碰頭磕夜的，不大見面，少說話，矛盾會少很多。

早說了，這期間小舅被腰窩鎮公社鐵工廠作為農村技術人員調去。小舅成了工人，他每月領20多元工資，也素凈了，不挨姑姥爺的批評了。他上班的地方叫洪爐車間。不知為啥用洪大的洪這個字。還跟在家里隨姑姥爺打鐵一樣，還是抱大錘、拉風箱。

我喊那個跟姑姥爺過的女人仍叫“姑姥娘”，我母親去姑姥爺家看他，則稱呼那女人“老姨”。母親對那女人是友好的，尊重的。人家照應姑姥爺，一天三頓飯，母親也省心呀，母親曾給“老姨”扯過衣裳布，給姑姥爺打酒打不起。其實母親和妗子對人家老姨態度和藹親切點，姑姥爺心里就痛快好受。對老姨好就是孝順了。

姑姥爺有了老姨照顧，閑下來說說話，人老了有些精神的東西是兒女給不了的。盡管小舅小妗子孝順姑姥爺。

母親來俺家那年，姑姥爺、姑姥娘陪送母親八塊銀圓，說是壓箱底錢。

姑姥爺姑姥娘給母親“袁大頭”和“孫中山開國紀念幣”銀圓各四塊。

困難時期那幾年，母親咬牙賣給銀行兩塊銀圓，銀行只兌換人民幣兩元，一圓換一元。母親用兩元錢買點糧食吃。我小姨出嫁母親送小姨兩塊銀圓，叫作給妹妹“添箱”。

20世紀之初，母親的帕金森綜合征，越發展越嚴重，每天服四次到五次藥，控制四肢震顫。母親病重的那年夏天，她老人家打開姑姥娘陪送母親的老式柜頭，翻找小包袱，找出來更小的小包袱兒破開，給我兩塊銀圓，一枚“袁大頭”，一枚“孫中山開國紀念幣”。

母親對我說，這是你姑姥爺姑姥娘給母親的銀圓。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