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里當家人

孟憲歧

作者簡介：

孟憲岐，河北省作協會員。曾在《小說選刊》《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小說林》《小說月刊》《小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選刊》等期刊發表作品300余萬字。出版《那山·那人·那狗》小小說選集一部。多篇小說、故事、散文獲獎。

隊長

那時，生產隊有三個當家人，一是隊長，二是會計，三是保管。他們就像是三匹馬，隊長駕轅，會計、保管拉套，拉著生產隊這輛大車，車上坐著全隊30多戶人家，100多口人，在集體這條大路上奮而前行。也可以說，在生產隊，隊長的權力至高無上。他說一，就是一，他說二，就是二，就連會計和保管都不敢得罪他。因為，誰來當會計，誰來當保管，隊長說了算。你如果不聽我的，對不起，立馬換人。

我們隊長姓周，高個子，大腳板，寬肩膀。隊長有力氣，干活總排在最前頭，就如同飛行的雁群，他就是領頭雁。耪地時，隊長站在第一根壟，會計保管往下排。隊長打頭，會計第二，保管第三，別人隨后，沒有人敢超過隊長。

其實也超不過他，因為沒有比他力氣大的人。往梁上挑糞時，隊長走在前頭，挑筐最大，裝的糞也最多。

周五腿腳有點跛，挑筐小一點，就有人說：“應該給周五記9分工！”

隊長一瞪眼：“胡說！我的挑筐頭大，勻給他點，不就扯平啦！”

周五跟隊長是出了五服的哥們兒。我們小隊老周家一大戶，會計保管都姓周，只有倆外姓。因靠勞動吃飯，勞動就能得工分，最后憑工分分糧食。分糧食的辦法有兩種：一種是“人七勞三”。分糧食時先按人頭分七成，再按勞動分三成，這種分配辦法對家里人口多掙工分少的戶有利。家里勞力多的就不滿意了，他們就提出要按“人二勞八”分，即按先人頭分二成，再按工分分八成。這種方法對勞力多工分多的人家有利。

隊長家勞力多，工分就多。可隊長都是按“人七勞三”分配，有人有異議，他問：“誰能比得了我家？”沒人敢回答。

隊長又問：“這種分配方法最吃虧的就是我！可我不能只想我自己呀？我是一隊之長，得想30多家的事兒，對不？”

頓了頓，隊長接著說：“現在沒勞力的，過幾年都會有勞力了，現在勞力多的，過幾年娶媳婦生孩子，興許勞力就少了。”

隊長這樣一說，大家就心平氣和了。其實，當隊長也不容易。要維護好上邊，大隊公社下任務指標，一點兒也不能含糊。每年交公糧，更是一粒也不能少。還要維護好下邊，不能讓社員受委屈，也不能讓社員挨餓。

有一天下大雨，隊長在家跟會計算賬呢，保管一頭雨水進來了，跟保管進來的還有張有新。張有新渾身濕透，哆嗦著，手里提個沾滿泥濘的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保管說：“張有新，你說吧！”張有新囁嚅著：“家斷頓了，我去薯地里挖了薯，我該死！”隊長皺緊了眉頭。張有新是外來戶，家里四個挨肩的兒子，都上學，能吃不能干，沒勞力。俗話說，半大兒子，吃死老子。張有新家年年要借糧。張有新是個老實巴交的人，要是不逼到這地步，他絕不會干這事的。隊長說：“這事到此結束！張有新你先回去吧！”

張有新臉上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流了下來，弓腰走了。隊長接著說：“明天先割點嫩玉米吧，咋也不能餓人！”傍晚，隊長讓婆娘給張有新家端去了幾升棒子。

第二天，隊長去找大隊支書：“我們隊得‘啃點青，我當隊長，不能餓人，寒磣人啊！”支書說：“啃青會影響產量，你得把賬算好！”有了支書的默許，隊里就給沒糧的人家分了嫩玉米，煮著吃，能活命。

后來，張有新的兒子個個有能耐，在外面掙大錢。可孩子回來，張有新必須讓孩子先去隊長家看望。雖然，隊長早就不是隊長了。張有新對孩子說：“別看咱是外姓，隊長從不欺負咱！”

隊里除了張有新是外姓，還有一戶姓崔，男人在外當煤礦工人，家里婆娘連枝伺候老小，挺難的。分糧食，連枝自己扛不動，隊長說：“放那，一會兒給你送回去！”

等連枝走了，隊長對會計說：“我來記賬，你去送糧！”會計二話不說，扛起口袋就走。連枝是隊里最漂亮的媳婦，隊長不給送，怕別人風言風語。集體解散后，連枝讓男人買了兩瓶茅臺酒，給隊長送去了。足足花了男人兩個月工資啊！連枝說：“兩瓶茅臺酒，也還不了隊長的情！”

大家都說：“隊長混成這樣的人緣，靠的就是一身正氣啊！”

會計

會計在小隊是二把手。算盤珠子一扒拉，不是糧食就是錢啊。

會計的爺爺的爺爺跟隊長的爺爺的爺爺是親兄弟。但會計對隊長的話言聽計從。會計是初中畢業，但他的算盤十分了得。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沒有人能算過他。他這本領，是隊長父親教的。會計個子不矮，但人極瘦，像根豆芽菜。隊長去公社開會，就會計領著大家耪地。按規矩，會計占第一根壟，保管占第二根壟，往下隨便占。可是，干起活來，別人爭先恐后超過他，把他落在后面。會計很生氣：“你們忙啥？有規矩沒？”

別人嘿嘿笑：“規矩？你有隊長的力氣？追上，就有規矩，追不上我們，別談啥規矩啦！干活，憑的是力氣！”大家哄然大笑。

會計也笑。笑完，會計說：“好吧！記住，今天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在扒拉算盤的時候，也會弄錯啊！”大家立即啞聲。誰也不往前超了，乖乖地跟在會計后面。其實，會計算賬是把好手，心眼也正，明里暗里一個樣，隊長放心，社員也放心。

隊里年年都有缺糧戶，提前“啃青”，大隊一般不允許。莊稼還沒熟透，正在長，“啃青”了，會減少產量，影響成績。哪隊要“啃青”，必須大隊同意，算賬時，要跟成熟的莊稼一樣算。誰都知道，100斤成熟的棒子，和100斤正在灌漿的棒子，質量是大不一樣的。誰“啃青”了，誰就吃了大虧。明知吃大虧也沒辦法，誰讓自己家沒糧食呢？

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隊長心里有數，會計心里也有數。

那回，會計終于當了一回家。中秋節前夕，隊長在醫院住院，會計主管隊里一切事務。按慣例，中秋節要殺幾只羊，社員們快快樂樂過個團圓節。殺羊的日子定好了，殺羊的人也找好了。

偏偏，夜里出了大事。不知啥東西竄進了羊圈，一下子將圈里的羊全部咬死。有人說是狼，也有人說是豹子。殺羊人起大早一看，羊圈里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羊。一共是31只羊，正好每戶一只。咋分呢？羊有大有小，有綿羊有山羊，分不均勻大家有意見。

會計一合計：抓鬮。

抓鬮是解決分配不公的最有效的辦法。結果，會計家抓了最大的，保管家抓了最小的。

保管不滿意：“這里無私也有弊！”

會計：“人的命，天注定。你們挑完了，最后留給我。怨誰？”

保管只好認倒霉。羊沒了，可倉庫里還有不少畜牧鹽呢。

保管說：“倉庫很潮，畜牧鹽沒法保管了，分掉算了！”

會計說：“這事你做主！按人頭分！”

保管一聽就樂了。按人頭分，他家8口人，最多。之前，分東西凈按戶分了。羊分了小的，鹽多分了，保管很滿意，直說會計夠意思。會計人緣不錯，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他都幫忙。有的家里男人不在，孩子又小，搬搬挪挪，一喊會計，會計就到。

那些年，連枝家的糧食都是會計給往家送。為此，連枝沒少送會計煙抽。實際上，會計不抽煙，但他把煙收了，第二天干活，每人發一支。抽著煙，就有人開玩笑：“你沒摸摸連枝的手啊？”

會計就說：“摸了。又白又軟和。”

隊長喊：“瞎說什么？”

會計問：“我摸連枝嫂子的手，你急什么？”

隊長伸手在會計頭上擼了一把：“注意身份！”會計伸伸舌頭，再不言語。

后來，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生時，會計找隊長：“給我一個名額！你去找支書要去！”

隊長：“憑什么？”

會計：“你的把柄在我手攥著呢。”

隊長黑了臉：“要挾我？你說，我有啥把柄？”

會計：“我從沒跟嫂子說你向著連枝！”

隊長撇撇嘴：“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說歸說，隊長到底還是給會計要個名額，會計就成了大學生。

會計臨走前，跟隊長交了實底：“隊長，‘啃青那幾戶的棒子光，我哪年都是按五成算的，可沒按七成算啊！”

隊長哈哈笑：“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早曉得！”

會計想：好家伙，隊長快成精啦！

會計上了醫學院，分配到城里大醫院了。他家不但成了隊里人的住處，也成了全大隊人的住處。只要是去那醫院看病，都是會計管吃管住。城里老婆有點兒不耐煩，但也沒辦法。當初兩人談戀愛，會計就提出，我是農村的，親戚多，你就得多擔待。

保管

保管是隊里的三把手。

可是，保管從來沒主持過隊里的全面工作。因為，隊里從沒出現過隊長會計同時離崗的時候。保管也姓周，還是隊長的叔叔輩。保管腰里拴著一串鑰匙，走路時叮咚作響。保管干這活兒已經十多年了。

小隊的庫房一共有五間，平時基本上空著，只有秋后才會越來越滿。一間庫房裝農具，一間庫房裝化肥農藥，三間裝糧食種子。那會兒，還很少有新品種，種子都是直接從莊稼地里挑選，挑谷穗又長又粗的，棒子挑又大又壯的，高粱挑穗大粒大的，大豆挑籽粒飽滿的，存在倉庫里。沒有人知道庫房里有多少種子，入庫種子從來不過秤，裝滿庫房為止。

保管冬天總愛穿一雙氈疙瘩。就是用綿羊毛搟制的氈靴子。又大又蠢，但穿著暖和。保管很敬業，早早晚晚都要去倉庫。倉庫里耗子多，保管下了不少夾子，每天都有死老鼠被扔出來。每天早晚，都聽見氈疙瘩踢踏踢踏的聲音。

有人問：“去倉庫啊？”

保管答：“看看夾住耗子沒。”

隊里人都知道，保管愛串門，串門只去周勝三家。保管跟周勝三關系好，經常喝點小酒。有人曾見過保管和周勝三喝酒，九毛八一斤的薯干酒，下酒菜就是一碗炒黃豆，用鹽水一泡，又香又咸。周勝三的老婆秋蘭坐在炕上看著他們喝，臉上喜滋滋的樣子。

沒人知道，那黃豆是保管弄來的。保管是從倉庫里弄出來的。保管是用氈疙瘩從倉庫里弄出來的。保管的氈疙瘩很大，縫了一個很厚的鞋墊，每次保管去倉庫，都往氈疙瘩里裝點兒黃豆，就一點點。就是這一點點黃豆，保管跟周勝三好上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保管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保管跟秋蘭好上了。而且，不止一年兩年了。保管有時候給秋蘭弄點兒芝麻，有時候弄點谷子，還有時候弄點兒高粱。反正，倉庫里有啥糧食，保管都能弄出來一點點。這么多年了，沒有任何人曉得其中的秘密。只有秋蘭曉得。連周勝三都一無所知。

秋蘭：“你還是小隊的紅管家呢！原來是蛀蟲！”

保管：“我是蛀蟲，鉆進你肚子里了！”

秋蘭：“悠著點兒，別露餡啊！”

保管在秋蘭白嫩的臉蛋上輕輕掐一把：“我是誰呀？為了你，我也得做到萬無一失啊！”

會計有時到庫房里看看，有啥需要添置購買的，一見屋里屋外好幾個耗子夾子，就說：“這耗子成精了！”

保管：“不成精也跟成精差不多了，愣是夾不著它。”其實，還真沒少夾死耗子。但保管不這么說。耗子糟蹋得越多，他這個大耗子才能渾水摸魚啊。

隊長也來倉庫看。隊長是看種子，種子有的掛在房梁上，有的裝在囤子里，有的堆在水泥柜子里。他伸手抓起一把黃豆來，里面有黑黑的老鼠屎。

隊長問：“聽人說耗子不吃黃豆啊，嫌黃豆豆腥氣大。”

保管：“咱隊里的耗子成精了，啥都吃！”實際情況是，保管把地上的耗子屎打掃起來，扔進黃豆囤的。

保管的兒子也初中畢業了。保管讓兒子跟隊長父親學算盤。

兒子問：“學那玩意干啥？”

保管：“早晚必有用！”

果然，會計被推薦上了大學。

保管找隊長：“我家娃兒當會計吧。”

隊長：“他可以當會計，但你不能當保管了。不能一家人都是隊里當家人啊！”

保管權衡再三，還跟秋蘭偷偷商量，最后決定讓出保管。

保管：“我不干了！讓周勝三干！”

隊長也覺得讓周勝三當保管行。周勝三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信得過。保管再見秋蘭時，秋蘭就抿嘴樂。

保管：“樂啥？讓你男人撿個大便宜！”

秋蘭：“我還讓你撿了大便宜呢！”

兩人溫存了一會兒，秋蘭說：“跟你要件東西唄！”

保管假裝立即捂住褲襠問：“啥東西？這東西？”

秋蘭撇嘴：“誰喜歡那騷哄哄的家伙？”

保管：“那你要啥？”

秋蘭：“要你的氈疙瘩！”

保管：“你要干什么？也讓周勝三學我？”

秋蘭：“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我人都歸了你，這破東西還舍不得？”

保管：“舍得！你要啥我都舍得！”

不久，周勝三也穿上了氈疙瘩。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