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亨利·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開空間詩學批評的先河以來,各種對文學文本的空間解讀紛至沓來,空間和社會、權力之間的關系也越來越為文學研究者所關注,隨之掀起一股探索空間詩學理論的熱潮。安東尼·伯吉斯(AnthonyBurgess)作為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評論家和文學家,其作品多以戰后英國城市為背景,以對現代空間的探索與建構呈現道德、權力和身份認同等多重議題,為小說的情節發展、人物形象展現、社會問題揭露提供了有效手段。
《發條橙》(AClockworkOrange)是伯吉斯的代表作,創作于英國社會動蕩時期:資本主義社會經濟與科技的超速發展在無意之間加劇了社會環境的惡化,戰爭、毒品、消費主義熱潮等急速綁架了大眾的生活與思想,整個社會開始籠罩在充滿壓抑與暴力的氛圍之中。不僅如此,在政府癡迷于追求極權、秩序與效率的同時,資本家搶占了社會空間內的主要資源,而在都市邊緣空間中生存的普通民眾對個人自由、經濟平等、社會公正的幻想不得不趨于破滅。故事講述了中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少年亞歷克斯與其同伙在城市中為非作歹卻慘遭背叛被捕入獄,被迫接受思想改造后痛苦選擇放棄生命的一系列經歷。作為對暴力行為與自由需求社會問題的回應,伯吉斯的《發條橙》通過對英國社會空間的文學建構,深刻揭露了自詡高度文明的西方現代都市中純粹的罪惡與種種偽善行徑共存的殘酷現實。不得不承認,伯吉斯賦予了文本內的空間書寫更為深遠的內涵:小說中的空間已不僅是作為背景存在,更是作者本人于社會空間中最真實的精神體驗的彰顯,是對英國社會發展的全景式描摹。通過對作品中的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及主人公精神空間的深入考察與分析,本文擬結合文本,挖掘空間場域背后的權力同個人命運間的緊密關系以及這背后蘊藏的深刻意義。
一、權力的邊緣空間
工業革命與世界大戰對人們的心理和社會道德造成的影響,深深地烙印在了人們的記憶與世界觀之中,并給當時社會的文學空間書寫增添了別樣的色彩。“1848年以后,巴黎變得不適于人居住了,鐵路網不斷擴建……促進了交通建設,加快了城市人口的增長。人們蜷縮在狹窄、骯臟、彎來彎去的破舊小巷里,因為他們沒有其他出路。”同馬克西姆·迪康描述的巴黎一樣,伯吉斯眼中的英國也陷入了同樣的境地:狹窄破舊的街巷隱匿在城市浮華的背后,成為權力難以觸及的空間,孕育著最邪惡也最純粹的暴力。
在《發條橙》故事開篇,畫面集中在四個少年浪跡的街巷,殘敗的景觀直指人物內心的骯臟與道德的虛無。在當代空間詩學的解讀中,空間常常被看成是“鑄就個人身份的框架”。城市街巷隨處可見的污穢涂鴉,無時無刻不在對空間中的人發出罪惡的呼喚。主人公亞歷克斯及其同伙在城市的夾縫中無惡不作,雖常在警察的追逐下抱頭鼠竄,但總能得到陰暗空間的接納與庇護。“下一個拐彎處有一條小巷,黑乎乎空無一人,兩頭都是通的……兩邊是公寓樓,令人仿佛身處兩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之麓。公寓的窗戶中都可以看到藍光跳動。這就是電視啦……主要是中產階級的中年人,打開電視都能看到同一個節目。”空間在都市流浪者的眼中被異化,現代都市成了原始而充滿野性的叢林:作為城市標志之一的公寓樓,化身為高不可攀的山崖。“身份認同”是指在差異性文化空間內生存的個體或群體,對同一性進行追尋或建構的過程。當個人意識到這種同一性成了無法實現的夢時,其身份認同便會出現斷裂與錯位。“高不可攀的山崖”正預示著社會底層人物與中產階級的割裂。小說中,主人公亞歷克斯出身優越,白天生活在這些公寓樓中的他不滿足于安逸舒適的生活,夜間逃離至街巷之中,享受著違法犯罪帶來的快感。顯而易見,這位追求血腥與刺激的都市浪子更愿意活動于充滿黑暗與未知的小巷之中,他對這個污穢的邊緣空間產生了認同和強烈的歸屬感。
而少年們的犯罪藏匿點——克洛瓦奶吧,作為都市中最無名的角落,正是社會邊緣群體的尋歡之處。“在克洛瓦奶吧里,有不少男女,小妞和小伙子,嘻嘻哈哈,開懷牛飲,一通神侃,嗨大了則吐出‘戈戈掉拿還殺蟲噴霧滿尖殺球之類的胡話。”奶吧是與世隔絕的法外之地,充滿了怪誕與下流之事,是小說空間意象闡釋的重要部分。奶吧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物理空間,還意味著置身其中的社會底層人士的一種人生選擇,是他們自我身份認同的重要標志物。伯吉斯曾直言,奶吧的客人中“沒有中產階級,他們是從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奶吧中的青少年與老一輩有著嚴重的代溝,前者樂于接受消費主義的洗腦,癡迷于最新的流行趨勢和時尚,以此掩蓋早已與主流社會疏離的現實。亞歷克斯能在白天壓抑其邪惡的本性,老老實實上學和生活;夜里卻改頭換面棲身于此并樂在其中,正是因為他在這個空間中找到了認同感。他承認,在這種隨心所欲、逍遙物外卻極其自私和殘酷的生活方式中,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樂趣:“好吧,我行為不良,打家劫舍、打群架、用剃刀割人……但是,兄弟們哪,他們不厭其煩咬著腳趾甲去追究不良行為的根源,這實在讓我捧腹大笑……我的所作所為,是因為喜歡做才做的。”
于是,在這個權力空間的邊緣地帶,純粹的惡意不斷滋生,同毒品與瘟疫一般在無聲地蔓延,浸潤著空間內眾多茍延殘喘之徒的心肺,將其惡魔化。在面對警察的詢問時,奶吧中的幾個老太太主動為亞歷克斯及其同伙的犯罪行為打掩護,“‘他們整晚都在這里,小伙子們,老太太們開始咋呼,‘上帝保佑他們,這些孩子善良、大方,蓋帽了。一直待在這里。我們沒看見他們走動過”。如果說亞歷克斯是發自本性的純粹之惡,那老太太們因蠅頭小利而放棄良知的行為,則是這個邊緣空間扭曲人倫的最直觀的體現。當社會底層婦女長期處于差異顯著的人與空間的關系中時,迫于生活壓力和對“已經缺失的完美身份的欲望”,她們不得不拋棄過去的身份而被所處環境徹底同化。總而言之,小說中破敗而骯臟的物理空間鈍化了人對善與惡的感知,處于權力邊緣的他者也因戰后世界格局的劇變連同社會意識形態及固有社會運行方式的沖擊,而不得不開始經歷一場關于身份認同的危機,以自我隔離的心態叛逆地擁護著這邊緣空間中暴力而邪惡的秩序。
二、權力的中心空間
在20世紀,英國當權者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對現有空間秩序的反抗行為——犯罪。作為20世紀下半葉權力理論和空間理論的集大成者,福柯將空間概念引入了話語權力范疇,強調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因此,在面對“治安情況連續惡化,犯罪數量不斷攀升……惡性案件成倍甚至數十倍增長”以及“少年犯罪也越來越成為社會問題”時,空間的掌權者開始擔憂“維多利亞時代的翩翩風度已蕩然無存”,并對社會運動中的“個性解放”宣言產生警惕。作為權力高度集中的空間,家庭、監獄及醫院對身處其中的人與秩序擁有絕對的主導權,這在政府看來是遏制犯罪最直接而有效的方式。小說可以被看作“利用空間描寫來寓示一種知識地理學,揭示國家怎樣應對潛在的市民暴動,所以它也是一種國家權力的地理學”。伯吉斯通過小說向社會追問自由的真相,這也是在空間話語權力的脅迫下無奈的發聲。
小說中第一個展現出規訓特質的空間,是亞歷克斯的家——市政公寓18A公寓樓10-8號。亞歷克斯的父母正是與其有著巨大分裂的中產階級、早出晚歸的上班族,在忙碌的現代化工業社會中,同陀螺一般在權力的抽打之下機械地轉動著,或者說,上著發條的橙子正是象征著他們。在特定空間之內,在張汝倫看來,權力并非一種簡單的支配方式或壓制手段,恰恰相反,權力正是人的生存方式:每個人在被支配的同時,又在行使著權力,而任何人都無法壟斷權力。亞歷克斯的父母控制著家庭的空間話語權,卻麻木地傳遞著當權者的意識形態話語,成了權力的傳聲筒,企圖對亞歷克斯進行思想的規訓:“有這么一條法律,除了小孩、孕婦、病人,人人都得出去上班。”這充分展現了“現代社會對人的壓制往往并不是通過暴力強制手段,而是通過宣布什么是正常狀態以及與此相關的價值標準來約束與管制人”。而言語規訓的結果在小說中也有直接的體現,亞歷克斯在與母親的對話后,“做了一個奇怪而逼真的夢,不知怎的夢見了哥們兒喬治……在談論紀律和服從的事情,說他手下所有的人都必須召之即來,像在軍隊中一樣舉手敬禮……”。在福柯的《規訓與懲罰》中就有關于紀律的詳細論述,他認為制定紀律的目的是制造“馴順的肉體”。可以說,亞歷克斯的父母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目的,他們的言語激發出亞歷克斯潛意識中對秩序的認知。然而,令人感到諷刺的是,亞歷克斯的父母對于秩序的服從并非出自良善的本性,而是出自對金錢的貪婪。亞歷克斯的父親雖表達了對兒子夜晚做工的擔心,卻也能在不了解亞歷克斯所作所為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接過亞歷克斯的巨額現金;即便在亞歷克斯的犯罪事實被揭穿而鋃鐺入獄時,他也能轉身就將兒子的物品全數賣出并轉租其房間;更加令人瞠目的是,亞歷克斯被提前釋放后,其父親竟能為了租金將兒子逐出家門。家庭空間因夾雜了金錢而變得不再純粹,原本血濃于水的親情變得虛偽、淡漠。在這個空間中,話語權力的規訓雖在一定程度上壓抑了亞歷克斯惡行的顯露,但因其本身的虛偽和邪惡,這并不能將罪惡的靈魂挽救,甚至間接導致亞歷克斯人生軌跡的偏移。
除卻象征內部空間的家庭,在小說中,監獄同醫院一道成了政治與大眾輿論話語權力施展的外部空間,集中體現了當權者在利益的驅使下以暴力制服暴力的丑陋行徑。在遭受友人背叛而被警方抓捕之后,亞歷克斯更是直接落入了象征權力中心的空間之中。在監獄與醫院,他所要面對的不再是溫和的話語規訓,抑或肉體的報復,而是心理與精神上的暴力懲罰。監獄管理者將亞歷克斯帶入封閉的黑暗影廳,不斷為亞歷克斯播放極盡變態血腥的影片,并通過皮下注射等手段從生理與心理上將亞歷克斯的嘔吐行為與恐懼情緒﹐同暴力畫面相聯系,形成穩定而無意識的后天條件反射。如掌權者所愿,亞歷克斯在看似溫和的治療下,一改往
日粗鄙暴力的行徑,成了“渴望挨揍”“跪舔施暴者皮鞋”“對蒼蠅都無法下手”的“理想化良民”。這種因從肉體懲罰轉向心理控制而看似“溫和”許多的改造方式,卻在無意間指向了更加陰暗的惡念——一種同“統治世界的大反派”一般妄圖掌控一切的邪惡意念。福柯認為“心靈是身體的牢籠”,對心靈的控制正是出于改變人的心理態度和傾向,可以說,這是一種更加隱晦卻更為徹底的控制身體的行為。“你正在被造就得精神健全、身體健康”,作品中的這句話一語道破權力對身體的控制。退一步說,亞歷克斯的改造或許是成功的且有益于社會發展的,但權力背后的真相令人不寒而栗——叫囂著“肅清空間內一切惡行”口號的內務部長,卻在黑暗影廳的掩護下對亞歷克斯實施了最為暴力的惡行,并使之成為其耀眼的政績之一。社會中有無數個“他”在追逐著權力,不斷滋生出無數惡念,戴著善的假面具大肆橫行。即便最終亞歷克斯在醫院的治療下恢復了本性,這治療行為也不曾是出于對亞歷克斯的人道主義關懷,而僅僅是受社會輿論所迫,更不要說這輿論的源頭竟是一場政治斗爭之后的蓄意報復。被惡念剝奪的話語權力支配著社會空間的一切秩序,并借由各種權力機構規訓甚至懲罰著存在于該空間中的所有人。惡的滋生或許是復雜而不可能三言兩語言盡的,但惡的延續注定避不開人性中趨利避害的因子,而社會空間成了最適宜偽善者作秀的舞臺。
三、權力空間下的個人命運
福柯曾指出,反抗是“權力關系中的另一極,是權力關系不可消除的對立面”,也就是說,權力存在的同時,與之相抗衡的力量也在悄無聲息地孕育著,因此由權力塑造出來的個體并不全然任由其擺布。亞歷克斯的經歷便是如此,他脫胎于家庭空間的權力之下,面對社會對其殘酷而無情的規訓,反抗的念頭不只存在于他的潛意識之中,還多次通過其在不同空間中的一言一行鮮明地表現出來。通過亞歷克斯在權力中心與社會邊緣之間的多次空間轉換﹐便能對其反抗意識及悲慘命運有所感受。
家庭空間的壓抑致使亞歷克斯對家宅產生了嚴重且無法自知的破壞欲,其惡行的源頭正是試圖塑造其思想、掌控其人生的邪惡權力。在言語規訓初期,亞歷克斯雖在家中被壓制了惡念,卻多次闖入他人家宅進行燒殺搶掠,這是他的潛意識中對“家”這一權力空間的反抗。亞歷克斯曾闖入一位寫書人的家和一位養貓老婦人的古宅。他與這些受害者并不相識,對他們的錢財也沒抱多大的欲望,卻嬉笑著奪去他們的性命,行為殘忍。他的暴行是純粹惡意的結果,不涉及私人恩怨,而僅僅是為了享受掌控命運及道德選擇權的快感。亞歷克斯對家宅空間的惡意出于對家庭權力的反抗,權力在帶來積極效應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助長了惡意的滋生。
社會對亞歷克斯的權力規訓一改其在家庭中的溫和面貌,殘忍而直白地對亞歷克斯的思想進行有目的的重塑。此時此刻,亞歷克斯對權力的反抗雖不像過去一般肆意妄為,但這一思想從未被真正剝奪。在亞歷克斯因被暴力改造再也無法忍受曾經最愛的古典樂曲時,他意識到了自身權力的完全喪失。出于對個人命運的絕望,他甚至到圖書館查找無痛死去的方法,卻受到了仇人的報復,最終無助的他還是選擇跳下窗戶,以擺脫權力話語的掌控。“他們已經把你變成了非人的東西,你再也沒有選擇的權利。你已委身于社會所接受的行為,成了臺行善的小機器……音樂、性行為、文學藝術,全部必須成為痛苦的來源,而不是快樂的源泉。”亞歷克斯飽受條件反射的折磨,此時,“就像命中注定一樣,另一份小傳單的封面有一扇打開的窗戶,說‘打開窗戶放進新鮮空氣、新鮮觀念、新鮮的生活方式。我知道了,它告訴我,跳窗可以結束一切。也許會有一時的疼痛,然后是永遠、永遠、永遠的長眠”。空間內的壓迫致使死亡成了解脫的唯一方式,而窗成為該空間通向死亡與自由最直接的通道。亞歷克斯對“新鮮的生活方式”的渴望,正反映了其久經壓迫的現狀,他寧愿摔向街道地面而喪命,也要從當下的權力空間中解脫自我。就像曾在公寓樓下透過窗戶看見中產階級人群的生活圖景一般,被禁錮于權力空間之中的亞歷克斯透過窗戶看見了曾經讓他充滿身份認同感的流浪者街巷。此刻的窗,成了權力的中心與社會邊緣的交界線,成了亞歷克斯解脫的唯一希望所在。從“闖入家宅”到“跳出窗戶”,這一切都預示著亞歷克斯的悲慘命運——他向往著權力邊緣空間下的自由生活,但象征著權力中心的家、監獄和醫院等空間,總是嘗試對其進行規訓與壓制。正是在二者的反復拉扯之下,亞歷克斯的精神才慢慢走向了崩潰的邊緣,其個人命運也逐漸深陷痛苦的泥潭。當權力奪走了自由,生命的意義也從個人價值的實現變成了偏執的反抗,亞歷克斯在窗邊的縱身一躍在常人看來是對生命消極的放棄,卻實實在在展現出其人生的真正追求。
四、結語
通過對小說內權力的中心空間及邊緣空間的梳理,空間與社會、空間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漸漸明晰,而小說《發條橙》中荒誕的現實也被精準揭露:在小說展現的現代都市中,權力空間的邊緣因破敗無序而喚起了以主角為代表的社會底層群體的身份認同與集體歸屬感,成了不斷滋生惡的搖籃;而權力空間的中心——監獄和醫院,則物欲橫流,其間虛偽的善意隨意且暴力地掌控著主人公亞歷克斯的命運。小說在揭示權力背后趨炎附勢、陰暗邪惡的人性的同時,同樣證明了當人在善惡之間抉擇的權力都被剝奪時,便再也無望生發出真切的善意。亞歷克斯脫胎于暴力,最終又成為暴力的犧牲品,他的生存境遇在扭曲的空間之中變得不普通卻又那么普遍,被同化后一如其父母和其他發條橙般偽善而機械地偏安一隅。伯吉斯建構的都市空間荒誕滑稽,揭示了權力對現代社會個人命運主導權的抹殺。作為反烏托邦的一部力作,《發條橙》足以發人深思:當罪惡的權力支配了空間,人們是否還有選擇并進行反抗的能力?
[作者簡介]金城雪,女,漢族,浙江溫州人,長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