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當年掙“工分”

彭辰陽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的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我從小在農村長大，沒上學時就幫助父母干過喂豬、養羊、放牛、拾柴禾等農活，稍大一點后，父母傾其所有供我上學，對我的期盼除了我下苦功讀書，就是我星期天和寒暑假跟他們一起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幫助家里掙工分，年底能多分點紅。

那個年代“全勞力”的大人們勞累一天掙到十分工稱為一個勞動日，年底一個勞動日只能分到兩三毛錢，有的只有幾分錢，年景不好，還要扣工分（年終結算時還要欠賬）。我們家兄弟姐妹多，但只有父母兩個勞動力，上面還有雙目失明的祖父。年底扣除口糧等支出外，往往都是超支。因此，我上學一有空閑就參加生產隊勞動掙工分，是雷打不動的鐵律。

記得從虛歲12歲起，放學后我就和大人們一起參加鋤草、插秧、收割等勞動，高中畢業后還學會了用老牛耕田、耙地等高難度農活。小時候勞動的工作量和大人們一樣，可每天只能掙到二三分工，因為我連“半勞力”都算不上。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妹妹，她比我小一歲，可父母為確保我順利讀書，沒送她上學，出嫁前一直幫家里掙工分，至今快70歲了還是個“睜眼瞎”。我覺得我虧她的一輩子也還不完！大妹妹也是虛歲12歲開始就和大人們一樣勞動。大暑天在地里鋤草，中午赤日炎炎，她身單力薄，熱得喘不過氣來，拄著鋤頭柄想歇一會，馬上就受到生產隊長呵斥，說她沒趕上趟。生產隊長是個急性子，看到莊稼地里雜草瘋長，巴不得趁著毒日頭全把它除掉曬死，哪容得社員們喘息一刻。

和我們村毗鄰有個農場，每年夏天都需要許多勞力用噴霧器為莊稼噴灑農藥，并且每天能開出六毛錢工錢。1972年大暑天，高中時的幾個同學約我，偷偷到農場去噴灑農藥，掙點活便錢。當時有一種現早已禁用的劇毒農藥叫“1605”，農場管理人員說，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噴灑殺蟲效果最好，偏偏我去第一天中午就中了毒，立即到場部衛生室搶救才保住一條命……

噴灑農藥中了毒，既沒掙到錢，回去也不敢告訴父母和生產隊長，更不能在家休息誤了掙工分。當時正值“農業學大寨”，生產隊里搞高溫堆肥。高溫堆肥就是把河底的淤泥和水草撈上來，再加上稻麥秸稈和田埂上鏟來的草皮，用鐵叉子、鐵抓子等勞動工具“三合湯”拌在一起，以后堆成一個長方形的泥堆，通過高溫發酵，待到秋后再把這些腐爛的草和泥當肥料種麥子。這其中用鐵抓子拌淤泥要用好大的力氣。而我農藥中毒后既沒休息又沒錢補養，全身乏力，舉著鐵抓子似有千斤重，拌一抓子怕拌第二抓子。就這樣，我拖著虛弱的身體拌了近二十天，才慢慢恢復元氣。

為了把噴灑農藥中毒既沒掙到錢又少掙了工分的損失補回來，待身體稍有恢復，每天中午放學休息時間，我又連奔帶跑到離村子四五里外的河溝里撈水草，交給生產隊記工分。當時撈一百公斤水草記一分工。水草渾身上下都是水，撈起來立馬上磅稱重才更有重量。一天中午，我撈了很沉很重的一擔水草，光著膀子，只穿著一條下水時被濕透的短褲，頂著烈日，臉上一抺一把汗，三步并著兩步，一憋氣挑到幾里外的草泥塘邊，扔下水草擔子，人還沒有熬住向前奔跑的慣性，連著打了兩個踉蹌……上磅一稱，這擔水草，雖一路上水灑了好多，竟還有一百公斤！生產隊長說：“你一個瘦高條子，體重充其量也不過五六十公斤，是怎么挑得動這么重一擔水草的呢？”

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心砰砰跳，還是冒出一句詩：“心憂炭賤愿天寒。”隊長瞪了我一眼：“沒看你個高中生文縐縐的，我聽不懂！”我想，聽不懂沒事，只要你不追究我偷偷去農場干活的事就行了，我這么做既是為了“將功補過”，也是為了多掙點工分，還為生產隊多打糧，一舉多得呢！當時，我也有點奇怪，我為了掙工分不錯，但怎么能超過極限呢？以后身體壯了、條件好了，怎么再也挑不動這么重的擔子了呢？再以后看書多了才知道，人在極度的絕境里，為了反擊，腦垂體等腺體會分泌出超量荷爾蒙，迸發出超能量。兵書上稱為“背水一戰，絕處逢生”。

多少年后，我把這段經歷告訴父母，兩位老人唏噓不已，一邊說我從小就知大人甘苦，一邊慨嘆那時家里實在太窮，小小年紀就讓我和妹妹去掙工分，我又偷偷出去掙活便錢，吃了那么多苦，都是被那個年代逼出來的。而我們江蘇省射陽縣新聞協會老會長顏玉華則感同身受，他風趣而沉重地說：“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工分就是農民的命根子，身強體壯能多掙工分就是‘大享。”

以上的這些往事，發生在半個世紀前。現在的年輕人聽來似乎是天方夜譚，像人工鋤草、插秧、收割、脫粒、高溫堆肥、掙工分等，他們不僅沒看過，甚至也未聽說過。現在，我們國家農民的生產、生活方式和半個世紀前相比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農民早已過上體面而有尊嚴的生活，新時代的職業農民已是令人羨慕的職業。

每年的五月一日，全世界都要紀念偉大的“五一”國際勞動節。我們國家在“五一”也要表彰一批在工作一線有杰出貢獻的勞動者，這當中就有農民代表。我想，這是因為目前我國雖然初步實現了農業機械化，但農民的勞動成果依然飽含著汗水和智慧，沒有他們的巨大貢獻，我們的祖國也不可能有強大的今天。難怪習近平總書記無法忘懷當年在陜北插隊的“梁家河歲月”，強調“小康不小康，首先看老鄉”“中國人的飯碗里要裝自己的糧”。

難忘當年掙工分，難忘那個時代無數農村青少年的“梁家河”！

插圖/陳自罡

編輯/歐陽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