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速幀綜合征

他提了提田徑褲，配合小步跑與高抬腿的熱身運動，眼皮卻像中了邪一般不受控制地高頻率眨動。

他明顯比之前要憔悴，莫名多出許多白發，臉頰與眼尾的皺紋正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沉淀下來，越積越多。

為了躲開看臺上暗藏武器的殺手，也為了規避直播攝像頭，他只好轉身，掩飾焦慮并故作鎮定，揣勻一口深緩的呼吸，望向天，迎面的斜陽微微刺目，打破了頭頂琉璃色的天空——可見他不在地球，而是位于地月拉格朗日點的宇宙奧運賽場。

他叫田威，男子田徑隊短跑一級運動員，地球國際又一名“亞洲飛人”，在短跑項目中的地位毋庸置疑，網上的評價也往往單方面側重于聚光燈下的成就，只有一張流傳甚廣的圖令人難忘且觸目。圖中共有371處紅點，代表他在決賽與預賽期間明確記錄在案的身體損傷：分別為肌肉拉傷23次、韌帶拉傷12次、關節扭傷31次、腱鞘炎5次、挫傷擦傷298次、手骨骨折1次、大腿骨折1次。

短跑！這是一條最曲折的直線。

沒有任何成功可以僅憑“天分”二字概括，都須艱辛付出并全力以赴，尤其是在本次——被他稱為30歲退役“總結賽”的關鍵賽事中，他希望能再創奇跡，目標是突破三十年前由“白色閃電”亞丁斯創造的8秒18，甚至妄圖直接突破7秒——即便——即便與他同臺競技的對手是號稱田徑超人的月球人類，即便他比對手足足矮了四厘米，即便在同樣的一百米內賽程中需要比對手多跑二十四步，即便……他知道促進衰老的自由基正時刻蔓延……他同時要與死神賽跑。

拉點（拉格朗日點）奧運會是地球國際與月球國際共同舉辦的運動盛事，跑道上的重力經過調制，適合地球人類與月球人類在各自星球的重力平均系數。奧運會圣火依然從雅典城邦傳遞至太空，但這一屆有所不同，燃燒在田威正前方火炬臺上的火光卻是冷藍色的，那是可控核聚變的反應堆冷火——所謂“切倫科夫效應”的輝光。月球國際試圖用這一改變來昭示太陽系的主宰力量已從地球轉移至月球，畢竟月壤中的氦-3可控核聚變能源已經大幅取代地球傳統的化石能源。

田威沒有過度在意冷冽的圣火，還有奧運五環上面多出來的第六個代表月球的小環，更沒有在意右側“低重力跑道”上與其并排競技的五名月球人類。與左側“高重力跑道”上的五名地球人類相比，他們因低重力效應而進化出頎長的身形，膚色發白，大腿骨和韌帶尤其突出，臀部上提，骨骼輕，非常適合短跑項目，就連雙肩和頸部也更長，在壓線沖刺時自帶優勢。

相比之下，高重力跑道上除了田威是亞洲人以外，其余分別是來自埃塞俄比亞、摩洛哥、肯尼亞和牙買加的田徑項目的優勢國的黑人選手，也與月球人的白皮膚形成的反差似乎又回到人種差異的舊歷史框架之中。不，實際上這種反差已經突破了人種界限，拉開了物種差異。

田威知道，今天的比賽不僅決定自己退賽前能否打破由月球人類創造的記錄，同時也決素有戰略要地的地月中繼站的歸屬問題，獲勝方將贏得談判。為此，處于戰爭劣勢的地球國際不愿坐以待斃，在田威等人身上傾注資源，力求逆轉時局。他也就成了為地球而戰的其中一名戰士。

田威把思緒拉回賽場，看臺上人聲攢動，來自地球國際的觀眾呼喊他名字。但他沒有像年輕時那樣迎合眾人目光，揮手致意，因為在那人群中——不再有她——那個只會用手語表達“加油”的女孩，那個差點成為他妻子的女孩。于是他只好收斂神傷，低頭，調整助跑器。教練緊張地發現他換成了訓練之外的左腳起跑，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做好蹬伸動作，等待預備跑和發令槍——

而不是隱藏在人群中那幾名殺手的槍。

“預備——”

當槍聲響起的那一刻，田威的眼皮繼續快速眨動，這是經過波函數曲伸后的“速幀綜合征”。他閉上眼，思緒再次回到半個月前的種種經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