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熏風

認識張建秋先生好多年了，讀過他的很多文章，結集成書的就有好幾部，都精彩得很。印象最深的是一部叫做《個別談話》的書，這部書也可視為類型寫作中的心理學文學隨筆，當作特殊行業的工作手冊也無不可，別具一格。建秋極擅心理分析與疏導，書中精彩之處幾乎觸目皆是，引人入勝。《個別談話》發行量很大，一版再版。

張建秋擅書法，功力深厚，頗有成就。看過他寫字，從容淡定，紙田縱筆，一氣呵成。建秋是位淡雅君子，人淡如菊，心素如簡，講起話來慢條斯理，言語中往往帶有些許禪意。但熱烈起來又似一盆火，灼熱撲面。總感覺到他不像是位高級警官而更像是位誨人不倦的教書先生，極具人生智慧，平淡對待得失，冷眼看盡繁華。高明的散文作者一定是位博學的學問家。毋庸置疑，建秋是位學者型作家，涉獵極廣，人生閱歷也非常豐富，當過老師、警官、編輯同時還是位聲名頗著的書法家，可謂博學多才。但從這部書中可以看出，他是將情感構建在才學之上來寫作的。自古君子還鄉不談功名才學，只重鄉情。建秋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家鄉情結很重，重鄉情鄉誼。與朋友聊起往事來，極為投入，言談中如數家珍。往往在這個時候我腦海里便會跳出詩人艾青的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

建秋是常州武進人，家鄉的景況，兒時的記憶如刀刻一般地印記在腦海中，縈繞難忘。對故鄉的牽掛如同一條繩索牢牢地系在心頭，一路相伴。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重拾年代元素，開啟味蕾記憶，建秋用這部書來致敬家鄉和親人，是再恰當不過的禮物；同時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在寫作過程當中也收獲了許多美好和溫暖，透過紙背甚至可以依稀看到作者滴灑在稿紙上的淚水。

全書的文學表述、編撰體例非常獨特，主要是由散文和書信札記兩部分組成，每封家書后面附以札記，別具一格。作者筆下的家鄉既有藍天白云，在河浜里蕩漾的小船，斑駁的虎皮斑墻，飛揚的柳絮；也有不堪的回憶，艱辛的跋涉，留給讀者的是沉甸甸的思考題。故鄉印象，因為有家鄉的草木廬舍；人情世事，精細入微的敘述和帶有溫度的信札，涉筆成趣。時間玫瑰，往日時光，作者回望見的影影綽綽的時光倒影給讀者以極強的代入感。

有幸與高曉聲老師在省作協一同工作了十來個年頭，作為晚輩，見到這位名揚四方的大作家的時候并不很多，碰巧也能見面稍微聊上兩句。

有一次從常州出差回來，恰巧遇見曉聲老師，于是便隨口聊了幾句，我盛贊千年古剎天寧寺的雄偉，不愧為東南第一禪寺。

煙癮極大的高老師一邊抽煙，一邊慢悠悠地說道：“那是個大寺，古代就很有名了，我的老家就在城外不遠的董墅村，是聽得到天寧寺的鐘聲的。”

“董墅村？董是大姓了？”

“這倒不一定，我不是姓高嘛？我們那個地方姓氏雜得很，如果你有空往常州四邊跑一跑，就曉得了。”

自此，“常州四邊跑一跑”成了我的宿愿。

春光初顯，萬物復蘇。與高老師筆下的“陳奐生”一樣，我也是這個時節又一次來到常州的。明媚的春光里，耳畔似乎聽到一陣陣的鐘聲，在常州如聞鐘聲，我都理所當然認為是天寧禪寺中那口大鐘奏出的梵音。

常州是座古城，有“三吳重鎮、八邑名都”之稱；更有“天下名士部落”的美譽，真是有點“因人而貴”的意思，自古以來人文薈萃，人才輩出，遠的不說，自清代以降，常州地區先后形成多個學術流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光緒年間所撰《武陽合志》載有：“武進、陽湖經學、文章各有源派，英才教育蔚為通儒。濫觴于國初，極盛于乾、嘉之際，揆厥所由，蓋右文之世，學校如林，師承有自，儒者遂遠紹微言大義，勿拘拘于謹曲空變談也。”

常州被武進所包圍，舊時并稱為“常武”，如前所述，這可是個人才輩出的地方，文氣很重，常州武進也是作家張建秋先生的故鄉，說起來算是高曉聲的正宗老鄉了。我是在讀了建秋先生這部新作之后再次游歷常州的，理所當然地認為張建秋先生在故鄉生活時也是能夠聽聞得到渾厚悠揚的鐘聲的。盡管建秋的老家張家塘距離天寧寺遠了點，我想在那個清寂的年代喧囂雜音可能會少些，渾厚的鐘聲便會傳得更遠，潤澤的人也會更多。

夜晚，華燈初上，吹一吹專屬常州的晚風。攜卷而行的我在燈下品攬書稿，建秋筆下武進鄉野間煙火風物，如同電影重放歷歷在目，汽笛與彩虹在一座座鄉野小鎮的河浜一穿而過，逾千年的時光滋養孕育出的溫情與恬靜，在作者筆下濕潤生動，熠熠生輝，時間摩挲出的包漿中閃現出獨一無二的常武風情。作者筆下呈現出的場景，來自深厚的文化積淀和不俗的文學功底，耐讀耐看；既有文學品質又有刻印著時代烙印的文獻價值。

論語講，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文章千古事，作者明顯是帶著敬畏之心來寫作這部書的，因為他是在回望那片滋養了他的土地，這是他靈魂深處的動力之源，我一直認為，每個人都是帶著使命來到人世間的，不論是以什么姿態，都是在盡情演繹自己。所獲所得，無不烙印著故鄉的痕跡。這是一種正襟危坐的創作姿態，說起來容易，其實很難。如果我們也想書寫一下家鄉的話，在這里，作者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模版。

風月就像飛逝的云，時光一去不復返。但是，一定會如作者所期望的，三月的熏風啊，吹動千萬紙鶴翅膀，捎去作者對故鄉的問候！

“樹立文化自信，守護傳統文化，傳承民俗技藝”，不是一句空話，是要用實實在在的內容來填充的。本書之所以精彩，作者用質樸的文字書寫尋常生活，生動而又形象。作者從生活的點滴寫起，多個側面描寫出獨具魅力的生活場景和對往日時光的追憶，抒發出不一樣的人生感悟。我一直認為建秋先生是位有情懷的人，他的五彩世界映射出的光芒，都閃現在純樸的文字之中；于讀者而言，這是一段可以引發心靈碰撞的閱讀旅程。

李風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名譽委員，曾任《雨花》雜志、《石頭城》雜志主編等；現為江蘇省殘疾人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南京市鼓樓區作家協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