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愛情收藏

每次想到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土耳其著名小說家費利特·奧爾罕·帕慕克的長篇小說《純真博物館》時，我總是會想起一個安靜的女人歐陽亞拉。

三年前，我去出版社做編輯時，有一位中年女作者找到我，語調輕緩地說：“您好，我叫歐陽亞拉，想出版系列圖書。書里的這些故事都是真實的?！闭f著，她從白色帆布包里掏出八本樣書給我看?？吹椒饷鏁r，我眼前一亮，隨即又吃了一驚，書名大標題是《愛情博物館》，小標題是《愛情收藏之獻給第一次婚姻》，另外的七本書分別是《愛情收藏之獻給第二次婚姻》《愛情收藏之獻給第三次婚姻》……直至第八本書是《愛情收藏之獻給第八次婚姻》。讓我更驚詫的是還配有插圖：往來信件、衣物、毛發、日常用具等等，還有結婚證（女士姓名是歐陽亞拉，男士姓名打了馬賽克）。我又好奇地翻了其他七本書，內容和格式都類似。

一個輕輕的聲音響起：“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不是結過八次婚，是嗎？”

“哦，是有些好奇，但我尊重您隱私。”我想那時我的眼神一定很期待。

“讓你猜對了，這些都是我的自傳體小說，書里寫的八次婚姻都是我在北方的愛情，即使這些男人都離我而去了，但記錄的愛情都是美好而珍貴的。我很期待這些書能在南方出版，這里四季都有鮮花開放，適合安放我不羈的靈魂。若能找到心儀的人相愛，我會如初戀去愛。我這個年齡已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擁有愛情的過程。”歐陽亞拉笑容淡定，云淡風輕的樣子看不到憂傷，或者她把憂傷隱藏得滴水不漏。

“正好這周社里報出版選題，關于第一本書的故事您能簡單和我講一下嗎？”我問。

“我的第一任丈夫是我的初戀。在電科院工作的第一天下午，領導讓我給馬日飛送去一套導線組件。找到馬日飛的辦公室時，恰巧一片陽光停在他的窗口，高大的他被罩在陽光里，正專注地在電腦上操作什么。我等了半小時也沒見他抬頭轉身，怕打斷他的思路，我也沒敢說話。直到他嘟囔了一句我領導的名字，要打電話時我才說話。你猜，他問我的第一句話是什么？”亞拉純真地笑了。

“如果和工作無關，是和愛情有關嗎？”我幽默地問。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問：‘你有男朋友嗎？’我呆住了。他那雙長睫毛的眼睛深不見底，不知會迷倒多少美女。他看了看手表，熱情地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要下班了，我請你吃飯，作為對你幫助我的報答?！瘡拇耍粢惶煅埼乙淮?，帶我去吃各種美味，去逛公園、逛商場、看電影。直到我答應了他神速的求愛后，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步步為營的戰略?！?/p>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步步為營的戰略？”我好奇地問。

“三十歲的馬日飛還沒結婚，也許是漂亮女朋友太多，無從選擇。他說見到我時，被一種安寧打動了，說我眼睛里有一種堅定的東西讓他心里踏實。那時，他正在發愁是否參隊去孟加拉建發電站，他的父親癱瘓在床，母親又體弱多病，需要有人在他出國的兩年多里陪伴照顧。他希望我做他的女朋友，幫他照顧好父母。我唯一的要求是一紙婚約的保證。他母親不同意，說我們是大象與鴿子的組合——馬日飛的個子高出我近四十厘米。在他臨走的十天內，他說服母親，娶我進了門。但他也提出了一個苛刻的要求，讓我發誓，他不在的這段時間內，不許我和其他男人來往，要把和他有關的東西都保管好，留到他回國的那天。做他的妻子要和向日葵一樣忠貞。送他上了飛機后，我找了一輛搬家公司的車，把我和馬日飛婚房內能挪走的東西都搬進了我獨居的小房子里。”亞拉說到這里，臉上滿是得意的神色。

“搬家？這樣做是為什么？”我不解地問。

“只有這樣做，我才能安心保管他的囑托。當天晚上，我就接到馬日飛急迫的電話，質問我是想拆他后臺毀約嗎？我告訴他：‘老公你別慌張，我只是遵照你的囑托，把和愛情有關的東西都收藏到我的私人空間。對你爸媽我會日夜照顧陪伴。’他又讓我說了好幾遍好好照顧他父母的誓言才放心。那時我在想，他選我的目的就是想找一個死心塌地幫他照顧父母的保姆，但接下來如柏拉圖式的愛情，又讓我否定了這個想法?！?/p>

“和馬日飛的柏拉圖式愛情？是靈魂的相愛嗎？”我關注地問。

“身在孟加拉的馬日飛對我的思念談不上多濃烈，但他經常把寫滿甜言蜜語的信件發進我的郵箱，每一封信的結尾重復一遍那個關于收藏和保管好他東西的誓言。在這個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里，他很擔心我的忠誠，像牽著一個長線的風箏。馬日飛在國外的兩年多，趕上疫情和難度不斷加大的工期，幾次的探親假都迫不得已取消。給我寫信成了他唯一寄托感情的方式。后來，我才想明白，他一定是把對我的感情幻想成昔日每個女友了，才不至于詞窮。但我完全沉浸式投入，相信那就是我們最珍貴的美好愛情。他說我的回信堪稱真正的情書和美文，他想不出如空氣一樣安靜的女子會寫出如此激情灼燒的文字。后來，馬日飛把我的信當成藥來療愈受傷的自己?！?/p>

“馬日飛受傷了？”我被亞拉的故事緊緊吸引。

“那是馬日飛回國的前一年，孟加拉的一次暴亂事件中，一些不法分子進入項目工地破壞設備，搶奪財物，毆打施工人員。他被打成重傷躺進醫院，每天都讀我寫的信，說愛能排解疼痛和寂寞。他說愛上了云中錦書來的愛情，像一粒粒種子根植進他的心中。終于，在離新年一個月的時候他回國了。下飛機時，他抱著接機的母親，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唯獨對我像個局外人。我們獨處時都感到了局促，陌生感像無形的屏障隔在中間，信件里的濃情蜜意好像和我們都無關?！眮喞f到這里停住了，眼中涌起了淚光。我急忙給她倒了一杯水。

“那天夜里，我拉著馬日飛穿過幾條街，來到我獨居時的小房子。我鄭重地對他說：‘你離家796天，有617天說過——讓我把自己和你有關的東西都保管好，留到你回國的那天?？繅Φ膬膳殴褡永锒际呛湍阄矣嘘P的收藏，來檢查吧?！褡永锍艘挛铩⑿m及日用品，剩余的地方都摞滿了信封，上面都標著日期，裝著謄寫我們往來電子信件的紙。他在看到小紙箱里那些透明的袋子時，滿臉驚恐。我敏感地覺察到，他對現實中的我難以愛得深入?！眮喞f完，輕嘆了一口氣。

“透明的袋子里裝著什么，讓他滿臉驚恐？”我的心跟著提了起來。

“袋子里裝著我每天掉落的頭發，都是理順好的，還有剪斷的指甲，有拔掉的牙齒和其他東西。這些都是和我愛情有關的東西。我告訴他：‘你回來了，我收藏的東西會更多，你的毛發、指甲、穿舊的衣物，還有你廢棄的杯碟碗筷等生活用品也都要收藏進來。我們繼續每天寫信好嗎？哪天你不在了，或者你不再愛我了，我要活在這美好的愛情里?！阒礼R日飛聽后有什么表情嗎？”見我搖頭，亞拉又說：“馬日飛打了一個冷顫，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輕輕抱了我一下，說：‘亞拉，你不要多想，即使不寫信了，我也會好好愛這個家?！眮喞謬@息一聲，繼續說：“回歸之前生活圈子的馬日飛升職又加薪，應酬也多了起來，每天被美女圍繞得飄飄然，回家越來越晚，夫妻間的交流也僅限于幾句生活習慣用語，寫信時的激情根本找不到了。我預料到，不好的事情要來了?！?/p>

亞拉點了點頭，說：“三個月后，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想不到，馬日飛的前女友來找我挑戰，要我把馬日飛還給她，還拿出和馬日飛同床共枕的照片給我看。我無力再做什么，默默地留下一封萬言遺書，服下了一整瓶安眠藥。當我被救活后，先墮了胎，然后提出離婚。馬日飛同意了，但他發誓說前女友拿的照片是之前拍的，他沒想過要拋棄這個家。離婚后，我找了一個兩地分居的男人結婚了。我把和新丈夫愛情有關的東西，也都收藏在我的小房子里了，我稱那里是我的愛情博物館。每當一段婚姻的激情退去，我就選擇離婚，然后寫成一部書。”

亞拉的故事講完了，她恢復了初見時的寧靜祥和，一身輕松地離去了。我的心情卻無比沉重。

我所在的出版社沒能出版亞拉的《愛情博物館》，她又回到了北方。今年冬天，我去亞拉的小城出差，被她盛情邀請參加她的新書發布會——她自費出版了《愛情博物館》系列書籍，在市內最大的商城書店里，亞拉面前擺著封面不同的十摞書，排在最后的那本書名是《婚姻指南》。我發現正在接受記者采訪的亞拉突然目光發直，盯著一個翻書的高大中年人，輕而有力地呼喚：“馬日飛！馬日飛！”男人抬頭看到亞拉，丟下書，逃跑一般快步奔向電梯。

我拾起那本落到地上的書，是寫她第一次婚姻的書。被打開的那頁書紙粘到了地上的一塊口香糖，書紙上是一張照片——是亞拉收集起來的落發扎成的一條麻花辮子，那塊黏著灰塵的口香糖像一個發卡粘在辮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