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罐盞上的魚紋與魚文化

說到魚，與人類淵源久矣！1955年出土于陜西半坡的新石器時代前期的人面魚紋彩陶盆，作為特殊的葬具，記錄了遠古人類對魚的崇拜。早期人類在崖壁上的摩崖石刻，同樣留有他們狩獵和捕魚的形象。先秦時代的《詩經》，被孔子譽為“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爾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百科大全。這部巨著中《竹竿》《采綠》描述了釣、圍、網等多種捕魚工具和方法，并提到鮑、鮪、鲙、鮹、鲇、鯉、鰥、鱒、鱧、鲿、鳣等近二十種魚名。

《周頌·潛》是以魚類為供品的祭祀詩，“猗與漆沮，潛有多魚，有鳣有鮪，鰷鲿鰋鯉，以享以祀，以介景福”，可見當時魚的品種之多。周代朝廷中設有“漁人”職司，專向王者進獻所需各種鮮干魚品。《魚麗》中極力鋪陳了品嘗鯊、魴、鱧、鯉等，贊頌魚之美味。記述顯父為韓候餞行，“其肴維何，炰鱉鮮魚”，說明魚在當時宴請貴賓時的特殊地位。孟子在作品中把“魚”與“熊掌”并列，馮諼彈鋏求魚，都可看到魚在先秦時期已是珍貴食材的代表。鄭玄《毛詩箋》中有“冬，魚性定，春，鮪新來，薦獻之者，謂于宗廟也”，說明魚進入宗廟祭祀，《朎》載：“季冬命漁師始漁，天子親往，乃嘗魚，先薦寢廟，季春薦鮪于寢廟。”先秦以降，魚已不僅僅是作為大自然的一種生物存在，而是演變為一種文化符號，沉淀了西周、春秋的魚文化。

好了，此文兩位主角該登場了。

第一位是元代至正時期的青花荷塘魚藻紋罐。

此罐高28厘米，口徑21厘米，足徑20厘米，直口圓腹淺圈足，內蕩釉，外底無釉。此罐由青花料分五層紋飾繪成，罐身主題紋飾為荷塘魚藻，除精心繪制荷葉荷花浮萍水草外，生動描繪了四個品種共五條魚，神態各異，生動傳神。

再來看看第二位主角：明代永樂款青花魚藻紋盞，高7厘米，口徑12.5厘米，足徑4.8厘米，盞外壁同樣繪飾了荷塘魚藻圖案，五條魚的紋樣、魚種及動態，與罐體主題紋飾一致。盞內底繪水草中的鱖魚一尾，外底永樂年制篆書款。

經查閱資料和請教水產專家，筆者將這一罐一盞上幾尾魚的來歷探尋了一番。首先，這條口微張伺機出擊的魚叫鰥魚，古代又稱賢鰥，別名大口鳡，水老虎，屬于鯉科魚類，在我國大部分淡水湖河有生長分布，頭長而尖，口大吻尖鱗小，以小魚蝦為食。

鰥何稱賢鰥？出自《孔子·抗志第十》：“……鰥雖難得，貪以死餌，士雖懷道，貪以死祿矣。”貪為諸惡之源。古來賢者（指有學識有氣節之文士）多隱于漁，在中國文化中，漁與隱，暗喻中國文人特有價值取向，漁隱符合隱士內心期許，漁舟則為遁世工具。南宋畫家馬遠《秋江漁隱圖》，明代畫家仇英《桃花源記》等，大量宋元明清文人畫，多有表達此類漁隱心態和個性追求。古來賢者不愿阿諛權貴又無處施展一身才學抱負時，便會持一竿于山中溪畔，縱情山水，吟詩作賦，且多隱于漁矣！

再看這條身有斑點的肥魚，它便是大名鼎鼎的鱖魚。

鱖魚在古代詩詞文獻中多有出現，早期“桃花水至而鱖肥，則三月矣”，又如唐代張志和名詞《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資料顯示，鱖魚是我國特有魚種，在江河湖泊廣為分布，以小魚蝦為食，體側扁，背隆起，口大下頜突出，體色棕黃，背橄欖色腹灰白，體側及鰭皆有黑色大斑，味美，可入藥。

第三位出場的是鱒魚，此魚俗稱紅眼魚或紅眼棒，醉角眼，野草魚，鮭科，棲息于江河流速較緩水域或湖泊，在我國分布較廣，雜食性魚類。外形接近鯇魚（草魚），體長，略成圓筒狀，后段稍側扁，腹圓，吻鈍，背深黑色腹淺黃，尾鰭后緣呈黑色。《說文》：“鱒，赤目魚。”陸璣《毛詩草木蟲魚疏》：“似輝而鱗細于解，赤眼是也。”

最后一位出場的是鯉魚，這也是讀者最熟悉的一種魚，《詩經》中同樣提到過它。鯉魚，鯉科，別名鯉拐子，鯉子，原產于亞洲，雜食，鱗大，有十字紋理，從頭到尾有脅鱗一道，身體側扁，吐口呈馬蹄形，背鰭基部較長，體側金黃，別稱錦鯉。單獨或小群活動于平靜且水草叢生之泥底池塘或河湖，有洄游習性，食底棲水生動物為主，口腔深處有咽喉齒用以磨碎食物。其適應性強，耐寒耐堿耐缺氧，流水靜水皆可產卵，是我國分布最廣，野生和養殖歷史最悠久且產量最高的魚種，它的藥用價值較高，可用于脾胃虛氣血不足，哮喘，安胎等。由于鯉魚生命力和適應性強，常見其體重可達十幾二十公斤，被民間稱之“魚王”。史上贊鯉的詩句很多，漢代“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唐代“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玉萍掩映壺中月，錦鯉浮沉鏡里天。民間習俗認為鯉魚還能轉運辟邪化災，“贈你一池錦鯉，予你半里風華”，成語臥冰求鯉等等世人耳熟能詳。特別是鯉躍龍門，激發讀書人逆流而上奮發進取。當下的鯉魚文化節、鯉創空間、文學鯉等文化活動層出不窮。日本吸收中國傳統文化精髓，將每年五月五日定為男孩節，放飛鯉魚風箏，期昐男孩從小尚武將來做個武藝高強的大英雄。

以上，將這四種魚的家譜初捋一遍，與之相關的文化元素一并道來，各位看官估計已被冗長的資料堆砌弄得有些視覺疲勞，且慢，馬上就會有一個小小的驚喜奉上！之前先要講講中國傳統文化之一角：傳統年畫或木雕、瓷器紋飾等，常有古代兵器戟和打擊樂器磬再加一條魚同在一個畫面；一只花瓶與兩只鵪鶉；一匹馬上坐一猴在戲蜜蜂；兩只紅蝠飛在幾枚大桃上方等，這是聰明的古人用隱喻的諧音和標志物表達美好的祝福：吉慶有余，平平安安，馬上封侯，福壽雙全。那么，我們試將青花魚紋罐緩緩反時針旋轉，依次出現的是鰥魚、鱖魚、鱒魚、鯉魚。

這只青花魚紋盞則順時針依次出現上述排列，這一罐一盞到底用一種不變的排序告訴我們什么呢？古人用諧音明確告訴了我們四個字—官、貴、尊、禮。

禮教為封建制度規章之根基，禮義廉恥尊為封建社會道德標準和行為規范，并推及整個社會范疇，其合理部分仍沿用至今。《管子·牧民》：“何為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逾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逾節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詐，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

禮樂始自夏商，至周朝初周公“制禮作樂”形成獨有文化體系，后經孔孟承前啟后，聚前人思想創以禮樂仁義為核心的儒學文化，是中國古代文明重要組成部分，達到道德倫理上的人倫和諧。禮樂文明在數千年中華文明發展史上產生了重大深遠影響，后世雖屢有多次“禮崩樂壞”對抗禮教的思潮出現，封建王朝仍以禮教為制度準則，防止禮崩樂壞、綱紀紊亂而天下動蕩。

元朝建政以后，不重視傳統儒家文化，采用西亞文化與中華漢文化并行，提倡蒙古至上主義，推崇藏傳佛教，政治上大量使用色目人，冷落儒者，士大夫文化式微，宋朝傳統文化禮崩樂壞，士大夫地位低下，庶民文化抬頭，重用胥吏，中期皇位繼承紊亂，政變頻繁，漢化遲滯，社會心理物化在瓷器裝飾圖案上，用隱喻手法表達恢復禮樂制度的期昐，反映士大夫對禮樂文化復興的呼喚。

《明史·禮志》記載：“明太祖初定天下，他務未遑，首開禮、樂二局……”朱元璋“復三代之舊”，以儒家禮樂制度重整政治秩序，明朝逐漸建立起一套等級森嚴、細致完備的禮制。

歷史上多次出現朝廷殘酷鎮壓文人的“文字獄”，上述元明兩代的五魚圖案巧妙通過諧音隱喻，宣示民眾呼聲，現今我們覺得奇特，當時世人應該心照不宣吧。

緣此，畫面上的其他三種魚各為一尾，而鯉魚卻兩尾同游，即是禮樂并行不悖、相輔相成的寫照。

如此表達鰥（官）、鱖（貴）、鱒（尊）、鯉（禮），何其妙哉！

筆者還藏有一只康熙款錦地五彩四魚圖蓋罐，其裝飾紋樣依稀可見四魚禮樂文化的某些影蹤。

各位看官，拙文到此，意猶未盡，敬請各位方家兩正。您手上如有上述四種五尾排序相似魚圖案之器物，不妨上手細細把玩，試讀其中奧秘，與筆者分享您的心得。

（作者系廈門市古代藝術品研究會創會會長，中國古陶瓷學會會員，收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