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肯對我來說,就像個謎一樣。
班主任點了他的名,讓他做分享:“這次年級統(tǒng)考,你是第一名,上來說說看,你有什么逆襲的經(jīng)驗?”
阿肯是誰?從此前的無人知曉,到突然一鳴驚人,他只用了短短幾個月時間。高三重新打亂分班,他來到了我們班,第一次統(tǒng)考,成功把我從第一名的位置上擠了下去。
我們屏息凝神,等待著阿肯說出什么真理。然而他說:“我是一個島民,最相信付出收獲雖然常常不對等,但也許會是正相關(guān)的道理。”
我問同桌小妝,“島民是什么意思?”小妝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個很酷的少女,雙馬尾,喜歡網(wǎng)球和滑板,天天云淡風(fēng)輕的,經(jīng)常說無所謂。我有點擔心她不理我,誰知她也有點感興趣的樣子,說島民從字面意義上說,就是住在島上的人,也可能是一個游戲,也可能是一個電影,也可能是一個梗……
我又回頭看了看阿肯,覺得小妝說的這些都不對。
阿肯又說:“沒有什么逆襲,多刷點題,多問,多總結(jié),查漏補缺,大家智商都差不多,你們也可以。”
教室里響起莫名的哀嘆:這是什么無趣的經(jīng)驗啊?我卻覺得阿肯說得對,沒有捷徑,背后的努力程度,決定了臺前的榮光而已。
我躲在厚厚的練習(xí)冊后面,認真地打量阿肯。他的頭發(fā)微微卷曲,皮膚是小麥色的。他站得筆直的樣子,像一柄利劍,或者更像桅桿,講臺是一艘隨時要啟航的船,有海風(fēng)鼓起他的白襯衣,衣角像一面小小的帆。
他們說開學(xué)兩個月了,阿肯和吳韻打交道的機會為零,連句話都沒有說過,很有點“王不見王”的意思。這并不是一件稀奇事,忙碌的學(xué)習(xí)生活中,總要有一些點亮生活的小趣味。類似有獎競猜,獎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猜的過程。
他們會猜百米飛人蘇炳添會不會打破紀錄創(chuàng)造歷史,會猜游戲里虞姬和莊周的皮膚哪個先上線,也會猜阿肯和吳韻誰會先開口和對方說話。
小妝推推我的肩膀說:“快去啊,賭阿肯主動的比較多,讓小韻韻去跌破他們的眼鏡。”
我倒是沒有意見,問:“我去說什么啊?”
小妝隨手抓起一本題庫,看也不看地圈了一道題,說:“問這個題怎么做。”
我說:“這題連你也做得出吧。”
小妝很大氣地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溝通。溝通是什么?破冰懂不懂?”
我抓起書,走向阿肯。他把頭埋在手臂里,似乎在睡覺。我猶豫了兩秒,想轉(zhuǎn)身,但書里夾著的一支筆掉在了地上,沒給我溜走的機會。阿肯抬起頭來,看見了我。
我僵硬地指著那道題,說:“請問這個怎么做?”
阿肯笑了,他看著我的眼睛,回應(yīng)道:“吳韻,我不相信你不會。”
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好像要將我淹沒,我似乎還聽見有人拍照的聲音。我開始后悔,然后變得更僵硬了。
阿肯站起身來,椅子發(fā)出刺啦的聲響。他說:“跟我來。”
阿肯帶我上了教學(xué)樓的天臺,一個我此前從未涉足的地方,沒有寒暄,沒有開場白。
阿肯說:“你的眼睛很漂亮,耳洞也是。”
我心里驚了一下。
沒有人知道我打了耳洞,連小妝也不知道。大家只看見我剪短了頭發(fā),從馬尾變成齊耳。
出于某種隱秘的心理,我找到一家口碑不錯的小店,一度退縮不前,然后鼓起勇氣,最后哭著出來。這是個秘密,只有阿肯知道。
高三太忙,光是復(fù)習(xí)就已經(jīng)耗盡所有精力。但有阿肯在,我和小妝原本約的周末活動變得復(fù)雜了一點,因為我不會騎自行車,小妝載不動我,阿肯便載著我去小吃街吃關(guān)東煮,去路邊攤買幾個發(fā)卡,再一起去圖書館看幾頁書。
或者因為早自習(xí)后的一個對視,就一起去天臺吹吹風(fēng)。
“喂,島民是什么意思啊?”我拿著地理課本問他。
“很久很久以前,海里有一個島,很小很小,被一支探險隊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在地圖上是很小的一個黑點,后來就消失了。”
“為什么消失了?”
“沉沒了啊。”
我們面向欄桿看著遠處。突然,阿肯大喊:“等高考完,我?guī)闳タ春!!?/p>
我嚇了一跳,看向四周,他的聲音散在風(fēng)里,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我也笑了,說“好”。
“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島,只是有的還在沉睡罷了。”阿肯說。
“吳韻,找到你的島。”
我的腦子里仿佛出現(xiàn)了一座沉沒的島嶼,漸漸和阿肯的人影重合在一起,搖搖晃晃的,最后消失不見。
語文課上,我竟然睡著了,被老師的粉筆頭精準砸中。蒙眬中,我擦了擦口水,聽見語文老師在臺上說:“有些人啊,學(xué)習(xí)不好,還不努力,不知道珍惜寶貴的時間,上課還睡覺。”說誰呢?我習(xí)慣性地扭了下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阿肯的座位空了,旁邊還有一個空的垃圾桶。
“小妝,阿肯呢?”
“阿肯是誰?”小妝露出奇怪的表情。
“那個學(xué)習(xí)很好的島民,還有點小帥。”
“沒有聽說過。”
“我們上個周日還一起去過圖書館。”
“不可能,我周末從來沒有約過你。”
“我和他還一起上過天臺。”
“你是說……天臺?學(xué)校為了安全起見,早就把通往天臺的門全部封掉了。”
我好半天沒法從某種震驚中緩過來,只好問:“你怎么這種眼神看我?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也沒有吧,高三這么緊張,我沒有那么多時間發(fā)展什么友情。”
“哦……”
原來,我們就只是關(guān)系平平的同桌而已。
我看著小妝,她戴著厚酒瓶底眼鏡,不時用手扶扶,和印象中那個酷酷的少女似乎也有不同。
“剛才老師說誰學(xué)習(xí)不好?我考試成績不是一直很好嗎?”
“你沒發(fā)燒吧?”小妝猶豫著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然后說,“你連我這個中等生都考不過,什么時候好過了?還在做夢呢,快醒醒吧你。”
說著,小妝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伸手抽出我壓在胳膊下面翻開的一本課外書,指著上面一篇題為《平行世界》的小說對我說:“想起來了,這是我之前讓你看的一篇小說,我沒看懂,你說你要看看,結(jié)果看睡著了,你說的阿肯,就是這個里面的人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掏出鏡子照了照。我的眉毛寡淡,眼睛灰撲撲的,暗淡無光,顯然也談不上漂亮。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并沒有耳洞,頭發(fā)也還是馬尾。嗯……沒有朋友,學(xué)習(xí)也不好。
阿肯,只是我看完小說沉睡后做的一個夢,可是又真實無比。我記得他說,“你驕傲又漂亮……吳韻,找到你的島。”
后來我和小妝還是成了朋友。據(jù)她說,她被我高三后期的表現(xiàn)嚇壞了——神經(jīng)病一樣追在各科老師屁股后面跑,無論吃飯排隊還是上廁所都拿著書,還無私分享給她幾大本厚厚的錯題本,深夜刷題還要找她討論……
我覺得她太夸張了,承認被我折服就這么難嗎?如果一個人努力從平庸變得優(yōu)秀,總是不會缺少朋友的。
小妝還是那樣心直口快,她說:“半年前,我打死也不敢相信,你能考到這個學(xué)校。你怎么做到的?”
我說:“因為好夢一日游。嘗過當?shù)谝幻淖涛叮巧岵坏米约豪^續(xù)做后進生的。”
“呵呵,白日夢嗎?”
我說:“因為夢里有人說,沒有什么逆襲,多刷點題,多問,多總結(jié),查漏補缺,大家智商都差不多,我也可以。”
她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說:“這個夢,有點東西。”
我收斂了嘻嘻哈哈的神色:“小妝,你相信有平行世界嗎?在別處,也許有更好的小妝和更好的吳韻。幸好到最后,我們也算沒有輸給她們喲。”
“我相信!吳韻,我也要謝謝你。雖然不想承認,但你‘拼命三娘’的勁頭,確實帶動了我。”
暑假的時候,我去了趟海邊,坐火車的時候很無聊,重新翻開那篇《平行世界》,發(fā)現(xiàn)文章的插圖也很有意思——一個男孩,應(yīng)該是阿肯,還有一個女孩,雖然不起眼,雖然很僵硬,但恍惚是我的模樣。
就像一張黑白照片,依稀是我第一次找阿肯說話時有人拍照的那種樣子。
我突然有想哭的沖動。抱歉啊,阿肯,我終于帶你來看海了。
雖然少年與海已經(jīng)遠去,但不管怎樣,我要感謝阿肯給了我并不全然蒼白的少年時代一個近乎圓滿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