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8月,我在泰國的象島住了近一周的時間。
彼時正當雨季,天空藍得渾濁,霧靄仿佛自深邃的海底涌起,籠在茫茫的海面上,像一團郁郁的夢境。那是我第一次看海,不覺得壯闊,只覺得寂寥:無非是一朵浪花吞沒掉另一朵浪花,一個人追逐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不只是海,整個島似乎都鋪上了一層寂寥的底色,但是,這份寂寥并不令人厭惡,相反,它蓬松、溫柔,像亟待開刃的刀鋒。每天清晨,我都會穿過長長的綠色籬笆墻,去酒店的自助餐廳吃早餐。餐廳亦是半開放的,面朝大海,墻側(cè)種了許多馥郁的花,常常有拇指蓋大小的甲蟲朝著花芯攀爬。于是,當我在享用我的早餐時,蟲子們也在同我一起,蠶食那個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夏天。
吃過早餐后,我會去沙灘上散步,走累了,便坐到不知何人扎起的海邊秋千上,搖搖晃晃地看書。書是我從國內(nèi)帶過去的,數(shù)量多,類型雜,每次挑一本帶出,可以看半個多鐘頭。其中,我最喜歡看的是海桑的詩集《不如讓每天發(fā)生些小事情》,其中有一首短詩,因為看的次數(shù)夠多,幾乎能夠倒背如流——
世界巨大
我以渺小來愛它
時間悠長
我以短暫來愛它
我急切、滾燙
配得上慢慢活著
也配得上突然死亡
其間常有皮膚黝黑的當?shù)厝诉^來,向我兜售水果。闊大的竹籃,因為用的時間太久,籃底的竹青色被浸出一種潤透的黑色,里面盛著椰子、菠蘿與山竹,個頭渾圓,色澤明亮,令人光是看一眼便心生歡喜。在眾多水果中,我買得最多的是菠蘿,成人的拳頭大小,顏色赤黃,香氣濃烈,咬一口,汁水四溢,稍不留意便淌了一手。
不遠處,大海幽藍深沉,細碎的浪花開了又碎,仿佛少年時代的重重心事。我捧著菠蘿看海,左邊嚼嚼,右邊嚼嚼,吃到最后,好似吃的不是菠蘿,而是寂寞,而這寂寞也是香甜的。
我忽然想起了小學(xué)學(xué)過的一篇課文——“在山的那邊,是海!”
我生在內(nèi)陸,長在內(nèi)陸,見過的最廣闊的水域,是屋后那條沒有名字的大河。某個夏天,年幼的我跟著村里的大孩子蹚水過河。我們從平緩的灘涂下水,朝著河對岸走去。很快,冰涼的河水便沒過我的腳踝、小腿、腰際、胸口,等到了河中央時,河水已經(jīng)淹到了我脖子的位置,冰涼涼的,明晃晃的,像一條寬闊的白綢,將我束得動彈不得。
最后是怎么走出去的呢?我記不太清了。唯一記得的是河對岸的大山,高聳、巍峨,有不知名的細碎的小花擠滿枝丫。天空中,太陽熱烈地燃燒,我們的衣服很快便干了,可人仍像是走在水中,有種近乎通透的喜悅——山的那邊是什么呢?我想,應(yīng)該是如課文所寫的那樣,是海吧。一片如夏天般熱烈明亮的海。
后來,我如父母期望的一般,上大學(xué),然后在一線城市里找到了一份相對體面的工作,并且在充足的空調(diào)冷氣下,逐漸遺忘了夏天,忘記了自己曾心心念念著要去看山那邊的海。大海只在山的那邊澎湃,正如人只能在少年時代孤勇。
我老了,我想,在人生的四季里,我的夏天早已經(jīng)結(jié)束——它明亮,但短暫——我不再試圖去改變些什么,而是理所當然地在生活中融化:我選擇了順從??墒牵钡秸娴娜チ颂﹪?,站在那片大海面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海未必洶涌熱烈,它可以寂寥,可以溫柔,可以容納一個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夏天——
只要少年不死,夏天便永不消亡。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