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的灰暗經歷一度讓我無法正視這個世界,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缺少同理心,沒有高尚的情操、遠大的抱負,對周遭的人、事、物都無比麻木。原以為我會帶著渾身的小刺繼續輾轉流浪于世界的各個角落,直到我遇到安泡面。
安泡面是一只肥大帥氣的橘白色田園貓,見過它的人無不驚嘆:這只貓長得太有靈氣了!我也覺得它像人類小朋友般古靈精怪,以至于很多時候都忘了它是一只貓。泡面這個名字起得著實過于草率,后來也想著給它再起個好聽點的名字,但“泡面”“面面”喊久了,改不過來了。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人生處于最低谷時養個小動物。對我來說,拖著一軀病體旅居海外的日子并沒那么輕松,每天除了為了學業勞心費神, 還要為了生活費和學費拼命打工。當時,我肯定是被它弱小無助的模樣騙了。
六年前,那個寒風凜冽的夜晚,我看著一只像小雞仔般毛茸茸的小奶貓躲在花壇里“哭喊”。十幾分鐘前還把它當玩具蹂躪的熊孩子們早已各回各家,伴著呼呼的冷風,小奶貓的叫聲顯得格外慘烈刺耳。聽說沾上人類氣味的貓仔會被大貓拋棄,于是我忍不住把它放在手掌上打量了一番。天哪,它實在是太小了,還沒我半個巴掌大,半瞇著的眼睛是深藍色的,看起來還沒滿月。
冷風不斷吹來,我摸摸自己冰涼的鼻頭,突然覺得它跟我一樣可憐,都在命運的圈套里苦苦掙扎。
環視四周,除了昏暗的燈光,沒有任何人影。公寓樓不允許養寵物,我卻鬼使神差地將它抱在懷里,掩藏在購物袋后面,悄悄帶回去。說來也神奇,它在被我放入懷里的一瞬間便停止了喊叫,仿佛早已知曉我要帶走它。我找理由說服自己——今天只是單純地先救它一命,等養到它可以獨立時再把它放回樓下。
要問我這輩子做得最認真最用心的一件事,那鐵定就是養安泡面了。

才三四個月,它已體形健碩,儼然成了家里的混世大魔王。床、沙發、椅子和鞋,只要它能夠得著的東西都可以磨上幾爪。無聊的時候,還要挑釁一下我在家里的地位。它送來一記“九陰白骨爪”,我還回一記“降龍十八掌”;它再來一記“無影腳”,我回一聲“獅子吼”。
也許正是在這種打鬧中,我和面面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某天,我請理療師上門幫我調理身體,它看見理療師在我身上敲敲打打,不動聲色地瞅準角度,然后一躍而上,偷襲了理療師的腳踝。我瞬間感動得淚眼汪汪。以后誰再說貓咪是冷血動物,我第一個不服。
不知不覺中,我早已習慣了家里時不時傳來的“噼里啪啦”“哐啷哐啷”的聲響,還有和安泡面斗智斗勇的小時光,開始舍不得把它重新放回樓下。最終,我下定決心搬到可以養寵物的公寓。
夜晚,一輛搬家的貨車裝著我的全部家當駛向另外的城區。我抱著面面坐在車里。這座城市的燈光、建筑物不斷地被甩在身后,這讓我有種新生的錯覺。
在遇到面面之前,我幾乎已經完全被黑暗吞噬,無數次想要和這個世界說再見。而面面就是一道光,照亮了我的人生。
晚上,它會準時跳上床乖乖躺下,催我按時睡覺不要熬夜。早上它又會用小爪子把我拍醒,監督我按時起床。我回家時,它會第一時間出門迎接我。在學習、寫作甚至是上衛生間時,它都會守著我。
面面越來越像我的家人,我習慣性把一天經歷的事情講給它聽,而它會抖著小胡子瞪著圓圓的眼睛靜靜地聽,從來沒有不耐煩。面面也越來越像我的朋友,我會在它面前大展歌喉,而它從來沒有嘲笑過我五音不全。我把雜物隨意堆在家里,它也不嫌棄我臟,依舊開心地和我在家里跑來跑去玩捉迷藏。
有面面陪伴的時光里,胸腔內堆積的濁氣漸漸消散,我也開始沖破黑暗的包裹,覺得過往的人生不全部都是慘淡痛苦的,也有很多明亮美好的時刻。比如,田里吃草的小羊,聽到我用手打拍子,竟然隨著我的節奏一蹦一跳。比如,正在哇哇大哭的寶寶一看見我,竟然開始咯咯笑。再比如,我迷茫不知所措地站在街頭,一個小朋友突然神氣昂揚地跑過來與我擊掌……
我很慶幸遇見了面面,也很珍惜有面面在的日子。散步時,我帶著它去看大海;新年時,帶著它去祈福;花開時,帶著它去聞滿街道濃郁的清香……我的內心變得越來越柔軟,越來越充滿光明,對世界的認知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開始加入對弱勢群體的幫助行列,業余時間會去做一些回饋社會的事。為了環保,我已多年不開空調,也已經多年堅持救助流浪動物、流浪窮人等。我也會更加認真細膩地感知生活、感知大自然。
四年過去了,面面就像降臨在我身邊的小天使,治愈了我千瘡百孔的靈魂。我和它也越來越有默契,它一個小眼神、一個小動作,我就能瞬間明白它的意圖。偶爾我有事離家幾日,它還會生悶氣,各種賠禮道歉后,它才肯原諒我。
有時候我想這家伙要是人的話,肯定也能和我秉性相投。我也時常想,將來等我完成學業,歸隱田林,要帶著面面去訪遍青山綠水,這樣面面就不用跟著我蝸居在水泥樓里,它就可以像其他野生動物那樣自由自在、快快樂樂了,閑暇時可以爬爬樹捉捉小蟲子。
就在我認為自己脫胎換骨時,認為我可以帶著面面順利回國時,命運又給我開了個玩笑。一個失眠煩悶的夜晚,我推開陽臺的門透氣,忘記了關門,面面也一并跟著到了陽臺,鬼迷心竅般縱身一躍……意外來得猝不及防,我伸出的手懸在了空中……我歇斯底里地沖向樓下,天地開始旋轉,視線開始模糊,耳膜嗡嗡亂響,我的靈魂仿佛被惡魔抽走……面面沒有搶救過來。

面面的墓地在當地很遠很清靜的山上,山上種滿了茉莉花和雞蛋花,還有郁郁蔥蔥的樹木,清風吹過,有濕潤濃郁的花香,還有舊教堂上響起的清脆風鈴聲。我看著墓碑上面面的照片,眼淚嘩嘩流。

我這輩子大概從來沒有這般失魂落魄過,我失去了人生的摯友,失去了那個把我從黑暗中拉出來的小天使。我在日記本里,日復一日地給面面寫信,寫心里話。我走在街頭,看見那些長得像面面的貓會忍不住流淚,甚至看見那些流浪狗也會流淚。就在此刻,我寫下這些文字時,也在默默流淚。

我始終不愿相信,面面去了另外一個星球。
我的身上一直放著我和面面的合照,假裝它還在。我想永遠停留在二十幾歲的時光里,在地球上等一只叫安泡面的貓。但是,我又不忍心它的靈魂再度被動物的軀殼所束縛。我會一直祝福它,直到它抵達我們向往的凈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