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器樂作品的所謂“意境之美”,往往是由作品中的種種意象及其組合生發出來的一種奇妙的藝術效果。作曲家將主觀情意熔鑄到一些物象之中,使之成為一系列典型的意象,這些意象又以一些音樂要素相互聯系,從而形成音樂語言的意象群,又以流動音響形式,傳達出作品的意境。但凡優秀的演奏家,在作品演奏的二度創作中,往往會通過聯覺效應,呈現出自己對作品意象意境的理解與闡釋,并使聽眾產生情感的共鳴,讓作品的內涵得到升華。本文以古箏協奏曲《行者》為例,從作品的創作背景、藝術特色、意象意境等方面展開分析,探究作品的意境美,以此作為對器樂作品二度創作演奏分析的個案研究。
[關鍵詞]《行者》;古箏協奏曲;意境美;意象意境
[中圖分類號]J6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233(2022)10-0034-03
一、箏曲《行者》的創作背景
《行者》是西安音樂學院魏軍教授于2015年,根據龜茲音樂《婆羅門》曲的元素創作的古箏協奏曲。目前音樂學術界譯譜的《婆羅門》曲有兩種重要版本:其一是由上海音樂學院葉棟先生譯譜,原譜來自于日本傳存的藤原師長《仁智要錄》中的箏譜;另外一首取自于長安古樂觀八拍大樂《朝天子》坐樂全套中的《婆羅門引》,由余鑄傳譜,馮亞蘭譯譜、記譜。《行者》的素材正是來自后者,作曲家將傳統音樂元素融入到現代箏樂作品中。如古箏定弦[JP2]參照蘇袛婆琵琶的“五旦七聲”音樂理論,選擇采用非傳統的“人工定弦”[1],正如魏軍先生對該作品的介紹:“踏著千年古絲綢之路,追尋沙漠中消失了千年的綠洲古國——龜玆。向往你神奇般美麗的存在,曾傳播著神圣的道義與文明。一路走來,心中再現你曾有過的光輝與輝煌。”[2][JP]
二、箏曲《行者》的藝術特色
該作品旋律特征明顯,帶有龜茲古樂和長安古樂的風味。西安古稱長安,歷史上先后有十多個王朝在此建都,同時作為絲綢之路的起點,幾千年來承載著中華民族深厚的歷史文化,西漢時期張騫出使西域便是以長安為起點,該作品中體現了西安鼓樂的音樂特征。龜茲是中國古代西域大國之一,又稱丘慈、邱茲、丘茲、屈支,作為連接西域和中原的通道,使其成為中西樂舞交流的主要地點和外來佛教樂舞文化經由的重要關口。同時,龜茲是絲綢之路新疆段塔克拉瑪干沙漠北道的重鎮,宗教、文化、經濟等極為發達,龜茲擁有比莫高窟歷史更加久遠的石窟藝術,它被現代石窟藝術家稱作\"第二個敦煌莫高窟\"。所以,該作品是一首以古代絲綢之路為題材的箏樂作品。龜茲為古代佛教盛地,普利修行者無數,功德無量。外來佛教樂舞文化大多經由龜茲傳入中原,使其龜茲樂成為隋唐胡樂的代表。《大唐西域記》中提到:“屈支國,東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氣序和,風俗質。文字取則印度,粗有改變。管弦伎樂,特善諸國.....經教律儀,取則印度,其習讀者,即本文矣。尚拘漸教,食雜三凈。潔清耽玩,人以功競。”可見,龜茲樂舞既有希臘、印度熱情奔放的特點,也具有濃郁的西北游牧民族粗獷豪爽的特征。
早在《隋書·音樂志》,便記載了蘇祗婆向漢族宮廷傳授“五旦七調”的史實。自古以來,龜茲樂具有完備的宮調體系,千百年它與中原音樂保持著相互聯系和相互影響。其曰:“調有七種,即:“一曰‘婆陀力’,華言平聲,即宮聲也。二曰‘雞識’,華言長聲,即商聲也。三曰‘沙識’,華言質直聲,即角聲也。四曰‘沙侯加濫’,華音應聲,即變徵聲也。五曰‘沙臘’,華言應和聲,即徵聲也。六曰‘般贍’,華言五聲,即羽聲也。七曰‘俟利箑’,華言斛牛聲,既變宮也。”由此可看出龜茲樂使用的是七聲音階,七聲階名皆與中原七聲相對應。古往今來,許多西部音樂原生態作品既有中原音樂的特征又明顯帶有龜茲音樂的特征。
樂曲旋律上主要以主題材料模進、同音反復、上下行音階級進對的方式進行,節拍主要為4/4拍,并且混合6/4、5/4、3/4、2/4等拍子的使用,節奏上采用連續切分的節奏型及抒情的三連音、五連音、六連音、九連音、十二連音等,旋律具有明顯西域舞蹈的律動性,這些音樂要素的交織融合,使樂曲完美地表現出異域民族的音樂特色及古龜茲獨特的民俗風情。
三、箏曲《行者》的意象分析
(一)意境意象的闡釋
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中,意境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意象是固有的概念,有的指意中之象,如:“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3]即意念中的形象;有的指意和象,如:“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曰生思。”[4]這里的意象指的是意和象、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有的意象接近于境界,還有的意象接近于今天所說的藝術形象。如上所述,在古代文藝理論中,意象這個概念雖被廣泛應用在詩詞文學中,卻沒有確定和具體的含義。筆者認為箏樂作品《行者》中,蘊含了袁行霈先生在專著《中國詩歌藝術研究》中提到的意與境交融的三種不同的方式:1.情隨境生,在箏樂作品《行者》中,2015年魏軍先生通過電視節目了解到西域大國龜茲國的歷史文化,由此聯想到古曲《婆羅門引》,于是便有了箏樂作品《行者》的創作靈感。2.移情入境,魏軍先生為傳播地域文化和歷史,比擬出“行者”這一人物形象,其一是描繪行者在絲綢之路過程中不畏艱險,克服大自然惡劣環境的場景;其二也隱喻著藝術家,在藝術道路上不舍追求、永無止境的探索精神。3.體貼物情,物我情融,提到西域,人們便會想到沙漠、駱駝、異域民族風情等,反之亦然。作曲家選擇此類物象題材進行創作,能更好地使聽眾產生共情,以達到音畫效果的形成。
創作者獨特的觀察事物的角度和獨特的性格愛好,形成意境的個性化。其次創作者需要長期的生活積累和高度的藝術修養,才能達到使意境鮮明、清晰的地步。魏軍先生作為陜西箏派的代表人物,深受地域文化和秦箏陜西箏派的影響,有著豐富的民族音樂文化底蘊,在西安音樂學院留校任教以來,致力于現代箏曲的創作,素材上既保留了傳統音樂的特性又融入了現代音樂的風格,拓寬了陜西箏曲的創作思路,作曲家在1993年創作的箏曲《婆羅門引》和2010年創作的箏曲《大漠行》,就有對西安鼓樂和異域風格此類題材創作獨特的見解。在創作古箏協奏曲《行者》的素材中,更是結合龜茲音樂元素和西安鼓樂,題材上推陳出新。筆者認為,魏軍先生創作此曲時以古絲綢之路為意境,以沙漠風光和民族風俗為意象,通過鋼琴和古箏的交匯融合使旋律體現出濃郁的地域民族性與獨特的音樂風味,為整首樂曲增添了別樣風采,營造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戈壁景象與探索神秘的古絲綢之路的意境與聯想。
(二)樂曲分析
筆者通過對龜茲樂舞文化的了解和音樂作品的理解,將意象群劃分為“大漠戈壁”“駝鈴”“樂舞”“風沙”“綠洲”,這些意象分散在樂曲的各個段落里構成箏樂作品的意境。如譜例1所示,在《行者》的和聲結構中常使用增二度音程,增二度音程本身具有不協和的音程設定,在橫向連接上有了更多不穩定性,色彩較為暗淡、冷靜,使樂曲更具異域風格。作品在作曲家獨特創新的定弦下,使得音樂作品自身的表現空間得到了提升,作品名“行者”便是作曲家聯想的人物形象,通過一系列意象傳遞出追尋神秘、未知的古絲綢之路,穿行于西域的茫茫大漠之中的意境。
譜例1:
1.引子——“大漠戈壁”
引子的節拍為4/4拍和6/4拍的交替,旋律在古箏和鋼琴的相互填補中拉開序幕,并以中弱的力度開始推進,琶音高八度反復及豐富的織體給人無限遐想的空間,遼闊的大漠風光如同畫卷般徐徐展開(見譜例2)。古箏蒼勁厚重的音程及鋼琴快速地下行三連音使旋律走向低沉,“行者”神秘、孤獨的形象正式出現,單音從低到高的漸漸浮現,展現了古絲綢之路的神秘風光。琴碼左側雜亂無章的無調性旋律使音樂形象更為立體,再配以六連音的無限反復仿佛行者從大漠風沙深處走來,準備迎接這漫長并具有探索性的征途。
譜例2:
2.慢板——“駝鈴”
慢板段低音聲部節奏上使用大切分,旋律上使用同音反復,模仿駱駝商隊在沙漠中緩步行走的行程,高音聲部以模進的方式推進旋律的層次,帶有幾分龜茲音樂與佛教文化的神秘色彩(見譜例3)。第25小節的雙指搖搭配三連音、五連音、六連音和十二連音,使旋律線條更為抒情,增強了樂曲的和聲效果,節奏的多樣變化體現古絲綢之路上多民族文化的交流。連音旋律的豐富性體現了龜茲五旦七聲調式的異域風情,搖指段呈現過后,旋律突然插入兩句強弱分明的大跨度三連音,在聽覺上造成極大的沖擊與碰撞,慢板結束時回到抒情旋律,使聽眾沉浸在靜謐的意境之中。
譜例3:
3.快板——“樂舞”
據記載,龜茲石窟壁畫中的龜茲樂舞多為鼓樂伴奏,故龜茲樂又稱節奏激越熱烈的鼓聲之樂。白居易的《胡旋女》對龜茲樂舞進行如此描繪,“胡旋女,胡旋女,心應旋,手應鼓。旋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繇轉達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人間此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5]可見形容美麗少女的舞姿精妙絕倫,使用羯鼓作為伴奏樂器,具有典型的西域特色。快板段圍繞b音同音反復,并在第一拍和第三拍強調重音,模仿鼓點伴奏,節奏更具舞蹈韻律感,表現昔日古國繁榮的樂舞場景,正如《大唐西域記》中“管弦伎樂特善諸國”所形容。隨后主旋律轉移到左手,通過音程的交錯營造音樂的立體感,表現商隊行走在大漠行程中的場景和古絲綢之路各民族的音樂文化交流(見譜例4)。
譜例4:
樂曲的高潮圍繞快板的四十六分節奏型展開,此處使用雙抹進行演奏,每拍需突出高音重音或低音重音,與同音反復形成音響上的對比,《通典》中記載龜茲舞蹈“皆初聲頗復閑緩,度曲轉急躁、或踴或躍、乍動乍息,蹺腳彈指,撼頭弄目,情發于中,不能自止”[6]。絲綢之路中途徑的中亞、西亞地區男子的舞蹈形態多為騰踏跳躍,均屬于激情、熱烈、快速的風格,所以在力度上需表現一強一弱以此來體現異域民族鮮明的個性與魅力。快速的下行四十六分節奏作為伴奏進行,并在高音區反復,主旋律以左手在高低音區的交錯用來模仿男女樂舞的“對話”呼應,通過高低音區的一唱一和表現異域男子的粗獷與異域女子的嫵媚,性格上形成鮮明的對比,如同白居易的《霓裳羽衣舞歌》中“千姿萬狀分明見,恰與昭陽舞者同”的意境。演奏時需注意音色的厚實與輕巧(見譜例5)。
譜例5:
4.華彩段——“風沙”
兩段快板之間插入一段悠揚寬廣的旋律作為過渡,類似“華彩段”的功能,旋律以音程和單音組成,一高一低作為呼應,鋼琴以連續的三連音作為伴奏織體,融入西安鼓樂的音樂元素,風格溫雅端莊、活潑悠揚,體現大唐文化的繁榮昌盛。
快板的第二次反復在情緒上更為激烈,以表現“行者”在探索古絲綢之路上遇到種種惡劣的自然條件但卻對大自然依然有著征服欲和戰勝心。第123小節出現連續的四十六分節奏型,低音聲部模仿鼓點使用二八節奏,增強了樂曲的緊張度,表現熱鬧歡快的樂舞場景(見譜例6)。
譜例6:
5.尾聲——“綠洲”
快板的最后以大段落的搖指加掃弦延續,音樂情緒再次推向高潮,此處強音的持續把樂舞的歡快與昔日古國的繁榮推向更高的層次,樂曲的主題得到升華。
音樂戛然而止,過渡段以星星點點的泛音仿佛在沙漠中傳來的陣陣駝鈴或是行者終于到達沙漠中的綠洲,營造一種靜謐空靈的氛圍感。樂曲尾聲再現的慢板相比之前更為自由,宛如《霓裳羽衣舞歌》中“眼前仿佛覩形質,昔日今朝想如一。疑從魂夢呼召來,似著丹青圖寫出”的縹緲意境,人們回歸到現實,昔日古國的輝煌如今只能追憶,音域的漸漸低沉讓人意猶未盡。
結 語
作曲家使用創造性思維去構建樂曲框架,其中意境和意象是表達作品情感的一個重要方面,演奏者的二度創作離不開意象群的構建和意境的詮釋與表達,而這些意象類似磚石構成整首作品的意境,意象之間是似離實合,似斷實續,給聽眾留下了許多想象的余地,欣賞時便有一種涵泳不盡的余味。
注釋:
[1]人工定弦:作曲家設計創作的新型定弦。
[2]魏月明.魏軍箏樂精選[M].西安:陜西新華出版傳媒集團,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211.
[3][南朝梁]劉 勰著,黃 霖導讀,黃 霖整理集評.文心雕龍[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53.
[4]胡震亨.唐音癸簽[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6.
[5]白居易.白居易集[M].顧學頓校點.北京:中華書局,1979:60—61.
[6]仲 高.絲綢之路——藝術研究[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0:110.
(責任編輯:張洪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