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昆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觀元雜劇的改編

金元時代的元雜劇是我國戲曲發展史上的第一個高峰，雜劇在元末逐漸衰微，但仍然有著其舞臺生命力。雜劇的某些劇目和曲調、演唱形式被明清時代的昆山腔所吸納，昆劇以選取折子戲或者全本改編的表演形式保存改編了一部分元雜劇，即昆唱元雜劇。雖然某些劇目與原著有些出入，但是便于我們從另一角度了解元雜劇的原貌。昆山當代昆劇院整理改編自“元曲四大家”之一白樸的代表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下簡稱《梧桐雨》），融合了昆曲、元曲二者的長處，獲得了熱烈反響。昆劇《梧桐雨》是元雜劇舞臺生命的另一種延續，以昆劇《梧桐雨》為例進行分析，有利于我們考察元雜劇與昆劇之間的關系，也能夠進一步探索元雜劇的面貌。

2018年6月29日，昆山當代昆劇院出品的新編昆劇《梧桐雨》在南京上演，由著名青年編劇羅周改編。在中國眾多“大團圓”的戲曲作品里，元雜劇《梧桐雨》以其濃厚的悲劇意蘊獨樹一幟。王國維更是贊其“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昆劇《梧桐雨》保留了白樸的情感取向，“不完滿”的結局展現了元雜劇的悲劇意識和悲壯風格。在音樂上保留了原作的北曲基調，又加入了現代昆曲的南昆風格，是元雜劇與昆劇藝術探索的一次重要嘗試。

昆劇《梧桐雨》的劇情與原版相比改編甚多。共分為四折一楔子：《定盟》《楔子》《奏舞》《隕玉》《聽雨》，楔子放在第一折《定盟》之后，主線突出，使得劇情迅速發展，撇去了安祿山由獲罪到獲寵的經歷。第二折《奏舞》中展現了盛唐的繁華景象，著重刻畫了楊貴妃春風得意的景象，也暗示了物極必反，暗示了接下來的悲劇。第三折《隕玉》中，唐明皇面對大軍暴動，主動違背了二人的海誓山盟并和楊貴妃說救她不得，造成了楊貴妃的死亡；而在《長生殿·埋玉》中，護駕軍士請唐明皇將楊貴妃割恩正法，以謝天下。唐明皇不允，眾軍嘩然，不得已，乃以白綾縊死了楊貴妃，更多展現了唐明皇的悔恨和二人的深厚情意。在第三折《隕玉》中，楊貴妃在馬嵬坡前反復問唐明皇“舍得么” “救得么”，以“萬歲救不得臣妾，太真要救四郎”，展現了楊貴妃對生的留戀和對白頭偕老的渴望，以自縊完成了她的愛情誓言。第四折《聽雨》中，唐明皇夢中遇到楊貴妃，醒來才發現早已是天人永隔，江山不存美人也不在，楊貴妃對愛情無比的堅貞，使得唐明皇夜雨獨坐之際涌上無窮悔恨之意。

《梧桐雨》的人物形象與原著相比也大為不同。它將一人主唱的形式改編成了生、旦并重的模式。跟《長生殿》著重塑造唐明皇的形象有所不同，著重塑造了楊貴妃的形象，在某些場次中甚至成為了主體。第一折《定盟》中，凈化了楊貴妃的形象，一開始她便是皇帝的寵妃而不是壽王妃，刪去了她與安祿山的穢亂之事以及她與楊家的裙帶關系。第二折《奏舞》中，楊貴妃已是唐明皇寵冠六宮的心上人，她身穿大紅鳳帔，滿是欣喜。她為了演《霓裳羽衣舞》而大肆招搖，叫來王公貴族伴奏，招來梅妃觀賞，此時的她甚是春風得意。而物極必反的法則也在這對戀人身上顯現了，二、三折的強烈對比使得劇情跌宕起伏、極具張力。《隕玉》中，楊貴妃身著藍鳳冠與藍鳳帔，得知愛人不愿意救自己后毅然自縊，刻畫了一個忠于愛情、為愛赴死的女性形象，《隕玉》中二人的對白令人淚目：

唐明皇：難道誅滅妃子，祿山之禍便消？

楊貴妃：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報得，數年恩愛，教妾怎生割舍？

唐明皇：妃子！朕焉能割舍于你？

楊貴妃：舍不得……救得么？

眾 軍：愿陛下割恩正法！

唐明皇：只恐六軍心變，寡人自不能保……

楊貴妃：救得的！

唐明皇：救得的？

楊貴妃：救得的呀！

唐明皇：救……

眾 軍：割恩正法！

唐明皇：救救救不得了！

楊貴妃：不是喲！萬歲救不得臣妾，太真要救三郎！殺了妾身祿山之禍雖不得消，今日萬歲之禍，消矣！

第四折《聽雨》中，楊貴妃身著白鳳冠白帔，二人再次在夢中相見，面對唐明皇的詢問，她沒有回答，只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梧桐樹下的誓言，她沒有神仙的身份，僅僅是一位追求真摯愛情的女性，更多體現了她主動為愛獻身的毅力，國家興亡與愛情幻滅交織的悲涼氣息。

《梧桐雨》在舞臺呈現上采取了極簡的布景方式，除必要的一桌二椅之外，主要以演員表演為核心，延續了昆曲有歌必舞的表演形式。第一折《定盟》中，舞臺力求均衡對稱，兩邊的燈盞和立柱數量均是對等，極簡的設計給了演員更多的表演空間。在《奏舞》一折中，首次將樂隊搬上舞臺給楊貴妃伴奏，一方面使得舞臺呈現極具盛唐華貴之風，另一方面也實現了樂隊成員從劇外人變成劇中人的轉變，一舉兩得又極具新意。在《隕玉》一折中，沒有直接表現楊貴妃的死亡，而是以一襲巨大的白綾從天而降來暗示楊貴妃的死亡，一個年輕的生命也隨著白綾的落下而香消玉殞，有著強烈的暗示意味。第四折《聽雨》中，設計師通過提取中國園林建筑中的局部元素符號，設置了一個似夢非夢的精神性空間。一支樹枝斜搭于舞臺左側，一軸畫卷立于右側，形成對稱的圖景，背景中黛色的遠山和昏暗的燈光帶我們進入了夢的世界，李楊重逢終究只是一場夢罷了。

《梧桐雨》的搬演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李楊故事，一方面它保持了昆劇舞臺的極簡風格，以演員的舞臺表演為核心，另一方面該劇在許多方面都進行了創新，除了劇情上的改編，首次將樂隊融入故事搬上舞臺也是一大亮點。元雜劇數年來只留下大量文本卻在舞臺銷聲匿跡，實在是古典戲劇的一大遺憾，當《梧桐雨》首演之時，或將揭示比昆劇更為古老的元雜劇于當下重獲生機，昆曲激活元曲成為可能。如何傳承發展元雜劇藝術，是當代戲曲人需要思考的問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