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華作為中國當代具有重要影響力的作家,其作品的跨文化傳播始于1990年,30多年來,余華作品被翻譯成近40種語言,在世界上40多個國家和地區傳播,在世界文學中享有較高的關注度。余華作品海外傳播始于《十八歲出門遠行》,盛于《活著》,《活著》以強勁的態勢走向海外。同時,海外研究者在余華創作的現實主義傾向、文學語言的審美特性、對人生命運的深度展現等方面展開了研究。在跨文化傳播中,文學敘事的跨文化譯介、文學性與現實性的多重關系、文學對“人”本質的理解等問題,也是余華及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共同面臨的挑戰。在跨文化視野中,審視余華作品的接受歷程與特點,在講述中國故事的框架中,反觀中國當代文學的現狀與未來,從而在全球化視野中,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提供更多元的思考。
關鍵詞:余華;跨文化傳播;《活著》;接受與互動
1990年10月,日本中央大學飯塚容教授將余華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翻譯成日語,在日本《季刊·中國現代小說》發表。這是余華作品第一個海外版。①接著,以《活著》為代表,余華的作品大量被翻譯到世界各國。從第一部作品被翻譯到國外到《活著》引起海外讀者的關注熱潮,余華只用了短短五年時間。與其他中國當代作家相比,余華作品的翻譯從初出茅廬到成為經典,用的時間更短、速度更快。截止2019年,余華作品已經被翻譯成近40種語言,在不同國家的譯本共有238種,就是說,在近三十年中,余華平均每年有8部作品翻譯到國外,這在國內的作家當中,是非常少見的。
余華通過《活著》走向世界,同時以一種“活著”的寫作姿態與視角面向世界。縱觀余華作品在海外的接受與研究,海外研究者更偏向于將余華作品視為“中國社會歷史變遷的鏡子”,試圖從余華作品的主題思想與細枝末節中,尋找中國社會歷史與現實的痕跡,這種“現實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的批評視角尤為明顯。同時,余華作品的語言、對人的命運的執著探索引起海外學者的共鳴和關注。值得注意的是,余華作品在海外傳播中面臨著跨文化傳播中的挑戰與困境,這種困境也是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的進程中共同面對的,主要呈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在敘事層面,余華作品有其獨特的敘事節奏與方式,在異域文化環境中尋找最恰如其分的表達存在難度。二是就跨文化語境而言,在處理文學與歷史、現實的關系時,外國讀者傾向于將余華作品視為“中國社會史料”,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其文學性與藝術性,余華的作品首先是文學作品,是文學視域下的想象與虛構,是作家在向世界乃至宇宙發問時的藝術化處理方式,若是單從歷史與現實的象征意義上接受余華的作品,必定會對歷史和文學都造成一定的誤讀。三是從文學就是人學的本質上來說,余華一直秉持寫真正的人、真正的中國人的生存境遇與精神世界,卻仍舊面對外國讀者對其“不懂人”的詰問和發難,跨文化互動中文化語境的差異帶來了其作品在更大范圍內傳播、接受與認同的挑戰。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余華作品的跨文化傳播、接受與困境,超出了余華作品本身的意義,在更廣更深的層面體現出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碰撞、融合。
一? 以“活著”的姿態走出國門
《活著》幾乎同時在國內與國外傳播。1992年《活著》在《收獲》上發表,同年,德國Klett-Cotta出版公司推出德文版《活著》,成為其最早的外文譯本。譯者烏里希·考茨(Ulrich Kautz)認為《活著》是從底層視角來寫中國當時的歷史。1993年11月,《活著》在中國國內由長江文藝出版社第一次出版,同年,AnchorBooks公司推出最早的英文版單行本《活著》,1994年,《活著》被譯成多種語言單獨出版,如法國Hachette出版公司、荷蘭De Geus公司和希臘Livani公司均出版《活著》。1998年1月,德國的《柏林日報》評論道:‘這本書不僅寫得十分成功和感人,而且是一部偉大的書’。”②“《活著》外文版有31種語種版本,銷量20多萬冊,其中韓語版本銷量5萬冊、英語4.3萬冊、法語4萬冊、西班牙語2萬冊、德語1.5萬冊、意大利語1萬冊、俄語1萬冊、阿拉伯語1萬冊。”③根據世界主要圖書館聯合檢索系統World Cat檢索,僅美國蘭登書屋2003年出版的“活著”譯本《To live》至今就已經被全球736家圖書館收錄館藏。④美國蘭登書屋出版社《活著》的英文版封底這樣評價:“余華《活著》的故事感人至深,內容深刻,不僅展現了中國人的精神內核,還深刻地剖析了人性。小說人物生動鮮活,閱讀作品能深刻地體會他們的喜怒哀樂。小說人物擁有傳統美德、敢于反抗、充滿希望。閱讀余華的《活著》能帶給人精神上的救贖。”2003年11月,《華盛頓郵報》認為:“《活著》是一首樸素粗糲的偉大史詩,作品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⑤在美國,《明星論壇報》甚至以“經典”這個詞來評論余華的《活著》。在阿拉伯國家,盡管對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的譯介和接受開始得較晚,但余華的《活著》一經翻譯就產生了很大的影響。2015年,《活著》的第一本阿拉伯語譯本出版,隨即埃及文化部最高委員會組織了專門討論。這是埃及文化史上第一次有組織地專門討論中國小說的會議,足見余華這部小說在埃及的廣泛傳播與影響。⑥
在余華作品的海外傳播過程中,影響力最大的為什么是《活著》?活著,是生命根本的要求,是最質樸也最強大的生命韌性,是以最簡單最平凡的方式展示生命中最深厚最頑強的精神力量,《活著》可謂余華文學中的哲學。這種思考中國有,世界也有,余華在思考,人類也在思考。《活著》不僅被翻譯到世界上三十多個國家,在國內,《活著》出版近20年熱度依舊不減,從1992年到2020年銷量突破2000萬冊。2021年,余華新作長篇小說《文城》剛出版上市3個月,就已經印到了100萬冊。出版社給《文城》擬定的宣傳口號是“那個寫《活著》的余華又回來了!”余華甚至自己也說“我是依靠《活著》活著的。”《活著》在國內外引發熱潮,那為什么是《活著》?《活著》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以文學的方式對殘酷的人生和苦難的命運進行最頑強的承擔——活著。余華通過死亡來寫活著,到最后主人公福貴似乎是毫無意義地活著,而毫無意義地活著就是活著的意義。《活著》在埃及上市僅一個月,各大書店就已經售罄。這是因為活著的精神與埃及的文化有一定的契合,他們對《活著》中展現的人生的艱難沉重與個體的輕如鴻毛有深切的感受。余華曾深有感觸地說:“作為一個詞語,‘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⑦加繆曾言:“在一個人對生命的依戀之中,有著比世界上任何苦難都更強大的東西。肉體的判斷并不亞于精神的判斷,而肉體在毀滅面前是要后退的。我們先得到活著的習慣,然后才獲得思想的習慣。”⑧只有先活著,其他一切才有可能,活著的權利和習慣是人文精神的基礎。“活著”式的人物在余華的筆下貫穿著汪洋恣肆的原始生命力量。在《活著》中有太多的殘酷與苦難:福貴的家族衰敗,父親氣死,母親、妻子病死,女兒難產而死,女婿被水泥板砸死,外孫苦根因長時間饑餓吃了太多豆子被撐死……福貴在三四十年間歷經人生的慘淡和苦難。通過《活著》,余華在講述生命如何存在的命題,他一次次寫到各種人物面對不可抗拒命運的歷程,一次次注視著人的生存與人生的災難之間的摩擦,透過苦難看到人性的光澤,在殘酷的命運中寫閃爍的溫情。余華說:“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⑨這里面有深厚的中國傳統哲學,這讓外國讀者清楚地看到從古到今中國人的生存法則,看到十幾億的中國人是怎么活下來的。《活著》的故事是沒有詩意的,可以說中國人祖祖輩輩是沒有什么詩意的,能夠溫飽,能夠活下來就知足了,看起來這是最低的要求,但卻是這個民族最堅韌的地方。活著承載了中國人對于苦難的忍受能力,體現了中國人本性當中堅韌的品質,“活著”兩個字最徹底地體現了余華對于人生的哲學思考。“美國短篇小說作家艾米·麗卡特在評價《活著》時就曾說:‘如果現在要讀一些東西,顯然你應該讀一些永恒的東西。《活著》就是這樣一流的作品。’”⑩
在跨文化傳播過程中,余華的作品始終呈現出一種“活著”的姿態。余華作品的海外傳播與海外媒體的宣傳、中國文化走向世界、海外文化交流活動融合在一起。按地區和語種分布來看,余華的作品在亞洲、歐洲、非洲、北美洲、大洋洲、南美洲等地區均有翻譯。1990年10月,《十八歲出門遠行》最早被翻譯為日文。余華作品譯本較多的是在法國與韓國。在韓國,自1997年《活著》韓譯本出版之后,相繼翻譯出版了《許三觀賣血記》(1999)、《往事如煙》(2000)、《我沒有自己的名字》(2000)、《在細雨中呼喊》(2004)、《兄弟》(2007)、《靈魂飯》(2008)、《炎熱的夏天》(2009)等作品。2007年6月,《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同時再版。在總人口數五千萬左右的韓國,《許三觀賣血記》的銷量達到了10余萬冊,可以說是非常難得。不僅如此,2000年,《許三觀賣血記》成功入選韓國“《中央日報》100部必讀書”。112009年,美國蘭登書屋推出英文版《兄弟》,美國的諸多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紐約客》《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和《波士頓環球報》等,都給予了好評。12《兄弟》封面有美國國家公共電臺廣播著名評論家科里根的評論:“鑒于《兄弟》代表著偉大的文學成就,今年(2009年)不僅是牛年,更應該稱作余華年,”13足可見《兄弟》的海外影響為之大。在對外漢語教材編選方面,余華的作品受到廣泛的關注。現行的主流教材中,經常能夠看到余華的作品。例如,孫冰、徐巍主編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精典導讀》中選取了《許三觀賣血記》;《活著》入選王曉凌編的《看電影學漢語》和歐陽楨人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教程》;《十八歲出門遠行》入選姚宏強主編的《留學生中國文學讀本》與王瓊,湯驛主編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賞析》;還有本文作者李春雨的《爾雅中文 中國當代文學》也選取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兩篇小說。14此外,余華的《兄弟》上部問世不久,歐洲及美國一些大學的漢學系就講授了這部作品,由于效果非常好,并已決定繼續講授《兄弟》下部。15余華的作品,尤其是一些經典的代表作品,正越來越被海外更多的讀者閱讀與接受。
二? 跨文化傳播中的互動與對話
余華作為1980年代后期中國先鋒小說家,“先鋒性”在于其文學敘述方式和語言形式明顯不同于傳統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在同一批先鋒小說作家的作品中,“人們可以讀出卡夫卡的恐懼與顫栗,可以讀出美國作家福克納、索爾·貝婁、雷蒙德·卡佛的神采,可以讀出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布·格里耶等的影子,還可以讀出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略薩等拉美作家的氣味——總之,他們和外國文學新潮息息相通,還有人干脆說他們的作品就是用漢語書寫‘某種外國文學’。”16
余華以先鋒派小說創作出道,但余華作品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中,最被關注的是其鮮明的寫實主義與批判立場。回顧數十年來的余華作品外譯歷史,可以看出,外國讀者們把余華反映近年中國社會現實的作品作為了解中國的一個窗口。從余華作品的譯者評價可以看出“譯介者除了關注作品的文學特性之外,還特別關注作品內容是否具有社會性、批判性,乃至政治性,在某些情況下,這些要素還有可能取代文學性,成為譯介者的第一選擇標準。”17余華作品的法文翻譯者何碧玉就認為:“《世事如煙》是余華短篇中對中國現實的影射最為明顯的作品之一。”18這還是余華早期比較抽離現實的作品,而對于后期回歸現實之作,西方媒體更多看到的是這種由現實而來的諷刺與批判,譬如他們這樣評論余華的《兄弟》:“這是一部大河小說,建構宏偉,既有流浪小說的特征,又充滿著荒誕色彩,為了解當今的中國,慷慨地打開了一扇門。”19批判是思想的體現,作為嚴肅文學不可或缺的就是批判性,對批判性的注重體現了西方受眾對余華文學的判斷與選擇。《英國獨立報》認為“《兄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許是它試圖賦予中國晚近50年的歷史以某種意義。當代中國努力在暴力、哄笑和自嘲的混音中與自身達成妥協,最終使我們覺得整部小說仿佛紀錄片未剪輯的片段,雖然似乎缺少一點章法,但里面有好聽的故事。”2009年3月8日,《紐約時報書評》推出的中國專題介紹了《兄弟》,并評論《兄弟》是一部反映20世紀末跌宕起伏的中國社會生活的小說。比利時《晚報》評論者阿德里·安娜·尼日特這樣評論:“小說《兄弟》追述自‘文革’以來中國的變化。余華利用《兄弟》的故事來敘述中國的故事……透過這兩種命運,看中國社會的動蕩。余華向我們講述中國的偏激、矛盾和躊躇。”而《盧森堡日報》上一篇署名讓·雷米巴朗的評論文章更是以《中國的傳奇之旅》為題來評論余華的《兄弟》:“他們成年于中國的改革開放時代。由于理解現實世界的方式極度不同,他們走向了各自的道路…作者在描繪兩個兄弟的沖突當中,展現了一幅從20世紀60年代到今天的中國社會的完整圖景。”20
余華精練有力的文學語言也在海外傳播的過程中受到關注。余華用最直接、最直白的語言打通了國外讀者進入作品最深處的通道,最大限度地降低了語言轉換的門檻。2018年,余華憑借作品《第七天》榮獲了意大利Bottari Lattes Grinzane文學獎,評審團這樣評價:“在不到兩百頁的篇幅中,余華獻上了他的杰作。作者借托人死后的七天,以形而上學的深度剖析當代中國,嚴厲、生動、有時激烈地批判社會的不義與自私自利;另一方面,通過充滿敬意的意象以及甜美的詩化語言,向這個古老文明的象征和詩意傳統致敬。”21這種詩化的語言來自其干凈、有力,具有感染性的表達。余華的文學語言極具控制力,不拖沓繁瑣,富于穿透力,在中國當代作家中,余華在語言上很少使用方言俚語,也不用偏僻詞語,總是用普通人讀得懂的語言來表達,在平易與節制中生發出純凈的美感,具有質樸的詩性。余華說:“我對語言只有一個要求:準確……作家的語言千萬不要成為一堆煤,即便堆得像山一樣,能量仍然有限。”22
余華講述的是中國的人和事,引起的卻是世界性的共鳴。余華作品對人生的思索和對命運的叩問本身就是人類文學的重要部分,越來越引起世界范圍內的精神共鳴。余華的小說不僅僅是在講故事,而是在揭示人物的命運,是在一次又一次地撞擊著人的命運,使讀者深深為之共鳴和震撼。有韓國學者曾經指出:“在九十年代余華小說里,我們能感到對人生的同情憐憫之心,小說指向的是高尚、超越、真理、意義、永遠和希望……《許三觀賣血記》表明存在的深層愛情和信賴,是人道主義的作品。”23《許三觀賣血記》以博大的溫情描繪了磨難中的人生,以激烈的故事形式表達了人在面對厄運時求生的欲望。余華在作品中傳達出這樣一個理念:你以為是命運選擇了你,但你能選擇面對命運的態度。韓國讀者們特別推崇《許三觀賣血記》中表現的家庭、責任與親情,甚至因此而稱余華為“人道主義作家”。無論是哪一個國家或民族有著怎樣不同的文化特色,但在人生經歷與命運感受上,總是存在著相似性和共通性。在余華的創作中,對人的生存關注是其創作核心,這也是他的作品易于在海外傳播的重要原因。福貴、許三觀的故事內容本身盡管不同,但其故事的精神卻是共一的。正如紐約錨(Anchor)出版社在推介《活著》時所說:“余華的《活著》不僅寫出了中國和中國人的精神內核,而且觸及到人性的深處”“《活著》是一個震撼心靈的故事,融美德、反抗和希望于一體。”24余華的創作與世界經典作家一樣,始終把深刻的人文關懷、深度的命運追問作為創作的出發點,在海外余華評論中,把余華與世界文學作家聯系起來評說非常多,將余華如與狄更斯、拉伯雷、格拉斯、托馬斯·曼等偉大作家相提并論。夏威夷大學出版社在推介余華的小說集《往事與刑罰》時說:“余華的小說在20世紀80年代面市時引起了文壇的轟動,他的創作是對中國文學傳統觀的反叛,令人想到卡夫卡、川端康成、博爾赫斯、羅布·格里耶這些西方現代主義作家,但其創作靈感完全來源于中國的傳統敘事。”2002年,余華獲得了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授獎詞中這樣評價余華的創作:“你的中篇和短篇小說反映了現代主義的多個側面,它們體現了深刻的人文關懷,并把這種有關人類生存狀態的關懷回歸到最樸實的自然界,正是這種特質把它們與詹姆斯·喬伊斯以及塞繆爾等西方先鋒文學作家的作品聯系起來。”25余華也說自己的創作受到了許多外國作家的影響:“在二十年前我可以告訴你我最喜愛的作家是川端康成,而現在我要告訴你的可能會是七十多個或者八十多個作家的名字。”26在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雙重養料中成長起來的余華,他的創作在本質上與世界級優秀作家相通的是自然而然的。
三? 跨文化傳播中的挑戰與困境
余華作品在傳播之后的接受與認同方面依舊面臨挑戰,敘事方式與結構的選擇、對“人”本質的理解與表達的,文學性與現實性的關系等問題顯示出余華作品跨文化交流的多重困境,這也是中國當代作家作品在跨文化傳播中共同面臨的問題。
在跨文化的互動中,余華文學作品面臨的最直接的困境來自敘事,如何將獨屬于作家的敘事節奏與敘事結構精準地向另一種文化的讀者傳遞,這是首先遇到的問題。余華有其獨屬的敘事特點,例如作品中的音樂性、重復敘事、敘事力度的起伏與延宕、句子語法刻意的不完整、冷靜而克制的敘事方式等。余華多次談到音樂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在創作《許三觀賣血記》的時候,“我非常強調它(指《許三觀賣血記》)的音樂感。我當初寫這本書時有一個很大的愿望,就是要用巴赫的《馬太受難曲》的敘述方式來寫。”27《許三觀賣血記》的敘事節奏中還有著越劇的腔調,顯露出了“重復”的藝術,余華自己表示,這些重復是“音樂教給我的”,具體來說是巴赫和肖斯塔科維奇。余華將音樂力度運用到文學敘事中,其作品往往在不斷加強的敘事力度中,以平靜作為收尾。《活著》中福貴四十年的生活經歷了敗家、戰爭、喪子、喪女、喪妻、女婿亡故,到最后,唯一的外孫最后也死了。福貴的親人一個個離他而去,死亡的陰影不斷在敘事中加重。到了最好,作者只寫福貴一個人牽著老黃牛在犁地,平靜地念叨著一個個逝去的親人。最終的“平靜”來帶了任何沉重的語詞都達不到的效果,重到無法再重的時候便是輕,福貴到最后承擔的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許三觀賣血記》中敘事力度隨著人物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十一次賣血,不斷加強,到了小說第28章,寫了許三觀賣了5次血。然而到最后一次,第十二次時,卻沒有賣成,因為賣血已經禁止了。故事的力度突然減弱,以如此輕的敘事節奏結束了“賣血”這一沉重的行為。這種敘事的“音樂性”本身通過漢語的表達已經很難建構,在跨文化交流中進入另一種語言的表達,更是一重挑戰,海外讀者是否能在閱讀《許三觀賣血記》的時候,與余華在敘事的“音樂性”上達成默契,這很難確定。從余華的作品中可以清晰看出,他在作品中讓所有人物、場景、故事以自我的方式自然呈現,敘述者不做任何主觀上或道德上的取舍和評判,以零度情感進行創作,這種自覺的冷靜、克制的敘述方式在翻譯的過程中,也是較難實現跨文化傳遞的。此外,余華小說的很多句子沒有清晰的語法結構,因為故事中敘述者往往不是作家,《活著》中敘事的是福貴那樣的農民,《第七天》中講述者是普通職員楊飛。這些人物的語言就是小說的語言,他們用日常的、生活化的、通俗的語言講故事,絕不會以清晰完整的漢語語法來組織語言,他們說一句話的時候,可能含混、嫁接、斷裂。在翻譯的過程中,這些句子缺乏完整的語法邏輯,使得故事內容的傳遞多了一層障礙。
文學性還是現實性?在跨文化互動中,中國文學作為社會資料的性質高于其文學藝術的價值,也是余華作品對外傳播面臨的誤讀和困境。對于廣大的海外接受者而言,中國當代文學常常被他們視為了解中國的社會資料,他們看重的是它的社會性,被海外傳播受眾看作是了解與認識中國的媒介資料。“現實主義”與“批判”成為余華作品在海外評論界常見的關鍵詞。例如“此后再來讀《活著》,表面上似乎十分簡單的‘活著’這一主題具有欺騙性,也對如何解讀提出了一個難題。作為一次集體性的運動,先鋒派最終還是要面對現實、寫作和生活等問題。它一直在持續不斷地覆表述現實和人生的固有準則,雖然在世界各地的各種先鋒派作家的實際創作和藝術實踐之間都大相徑庭。”28 2014年10月,美國蘭登書屋以“Boy in the Twilight:Storiesof the Hidden China”為名出版了《黃昏里的男孩》,吸引英語世界讀者的注意力,譯者白亞仁(Allan H.Barr)教授將該書英文名翻譯為“黃昏里的男孩:隱藏的中國故事”。將余華的作品與“隱藏的中國故事”勾連在一起,足以見得國外讀者對其的期待視野總是建立了解中國社會現實之上的。余華對自己的小說創作,也有很多的評述和自白,最重要的是,在余華看來,小說創作有其自身的節奏和規律,文學有很強的自主性,而非作家刻意為之。余華曾這樣說道:“文學的目的是什么?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如果只是用來批判現實,文學是沒必要存在的,但與此同時,文學永遠在批判現實。”29對于文學與批判現實的關系,他進一步說:“寫小說和寫社會批判文章是完全不同的。我總是提醒自己不能把新聞批判語言帶進小說。評論語言需要緊貼現實,但小說語言恰恰相反。小說用社會批判的模式來寫,那是災難。”30我們看到一個優秀作家的寫作態度:他期待讀者的接受視野是多元的、甚至是出其不意的。而那些總以批判現實主義的視角期待余華小說的海外研究者,自然會進入一個偏頗的世界,他們過分注重現實,有時則遠離了文學真正的奧義。既然作為作家,對文學創作的理念如此清晰和分明,為何其作品在海外傳播中仍舊面臨錯位的困境?這不是一個中國作家的問題,也不是中國作家面臨的一時問題,余華為代表的中國作家,其背后有一個幾千年的文化傳統和思維習慣,海外對余華作品的解讀偏差啟示著中國當代作家要以更加鮮明的中國文學的姿態與立場進行更加深刻而博大的創作,在宏觀的、群體性的文化藝術跨文化交流中,逐漸降低國外接收者認知的門檻,糾正誤讀的偏離角。
余華作品在跨文化傳播中本質上面臨著異質文化對“人”的本質理解的偏差的問題。中外作家在對于“人”的看法上,有著本質的不同。德國漢學家顧彬對余華等人的批評,曾經引發不小的爭論。2009年2月,顧彬在接受《星期柒新聞周刊》采訪時,在談到中國當代作家時,顧彬這樣說道:“中國當代小說家,他們不會寫人的內心,他們寫的都是人的表象……他們根本不懂人是什么。” 顧彬的話不會是評價余華的結論,只能是引發人們思考的開始。在顧彬評價余華“不懂人”之后,余華曾在訪談中回應:“顧彬不喜歡不代表什么,文學是屬于大家的。與好的作品相遇是需要緣分的,不能強求。”他認為,每個人應該遵從自己內心閱讀的感受。而文學也不是屬于某個人或者某個著名作家,文學是屬于大家的。偉大作品永遠是開放式的、未完成的,每個讀者閱讀的感受都在推動作品走向完成過程。
2017年,余華在米蘭完成的雜文和2018 年出版的雜文集,題目都是《我只知道人是什么》。在雜文集的封頁上,余華還特別講了這樣一句話:“文學包羅萬象,但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人。”31由此可以看出,余華對別人說他“不懂人”還是很在意的,而且是不認同的。這場“懂與不懂”的“紛爭”中,歸根到底的理解偏差問題。在這場對話之外,余華早在1998年就曾說過“我的興趣和責任是要求自己寫出真正的人,確切地說是真正的中國人。”32文學的核心便是展現人,世界上經典的文學創作無一不在追問人性、探究人生及命運的維度上發力,顧彬對余華“不懂人”的評價在引來了中外作家的對話的同時,也揭示出一個深刻的差異:中外作家對人的理解是有顯著不同的。根據顧彬之后對余華的諸多評價,可以看出顧彬強調和看重的是從“內”來塑造人物,時刻要堅守人物自身的性格邏輯和詭秘的命運牽引,而非文學中的人都跟著其所處的環境的變換而改變。但余華也絕不僅僅滿足于寫社會環境中的人物,他同樣善于從人物內心為“切入點”來挖掘人的無意識、非理性、反邏輯甚至反道德的沖動,對人性深度剖析。余華小說的真正價值,并不在于他對社會、時代做出怎樣的“宏大”判斷,而在于他極富勇氣地將筆觸深入、探尋人性的深層結構。從“是否懂人”的評論中可以看到,世界上的讀者在理解一個東西的時候,首先都是從自己的已有經驗出發,再鮮活、再奇特的故事,也會從讀者的期待視野中被接受、對話和映證。如何處理好文學作品的海外傳播與中國形象建構問題,在世界范圍內尋找文學藝術的共鳴,用文學書寫人類共通的命運,是中國當代作家走向世界共同面臨的挑戰。這種文學上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既是藝術層面的,更是思想層面的。要深切體恤人類存在共通的境遇、共同的情感,直視人類當下生存的苦難,對人類的歷史與未來的進程中找尋文學的表達。文學作品中對人的同情憐憫之心,對人存在意義的追尋,對人類共通的情感追求,這些開放性和世界性的元素,才是破除跨文化互動困境的根本旨歸。講好中國故事真的不簡單,講好不意味著真正的好,還要讓別人聽得好,聽了以后還能覺得好,這才是講好了一個故事。
迄今為止,余華的所有作品表明,他是堅守人類性、世界性寫作的作家,他以博大的溫情寫苦難的人生,做歷史的返回者和時代的同行者。在余華作品的跨文化傳播中,我們在一個更加開放的視野下,看到了他創作的出發點與經典化的過程,這是一個充滿對話、啟示和張力的觀察角度。余華作品在跨文化傳播中被關注和接受的方式,存在的挑戰與困境,既屬于余華,又超越余華,既屬于翻譯與傳播,又超越翻譯與傳播,這是中外文化交流碰撞的問題,而且從根本上涉及一個作家創作的真正價值。這是在一個更開闊的世界文學視野中反觀中國當代文學的現狀與未來,在文學與文化傳播的全球化背景之下,找尋講述什么樣的中國故事、怎樣講述中國故事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路徑。
注釋:
①劉成才:《日譯與中國當代文學的世界性——著名翻譯家、日本中央大學飯塚容教授訪談》,《中國翻譯》2019年第5期。
②鄧亞平:《余華〈活著〉外譯史研究》,《海外英語》2016年第9期。
③⑤12參見楊荷泉:《余華作品在英語世界的研究》,山東大學2021年博士學位論文。
④數據來源:世界主要圖書館聯合檢索系統World Cat檢索數據,截止至2021年12月22日。
⑥參見《余華小說〈活著〉首次出阿語版》,中埃網,2015年5月9日。
⑦22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146頁,第250頁。
⑧〔法〕加繆:《加繆文集》,郭宏安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627頁。
⑨余華:《〈活著〉中文版自序》,載余華《活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⑩蘭守亭:《〈活著〉是一部永恒的家庭史詩》,《中華讀書報》2003年12月10日。
11參見張乃禹:《韓國文化語境中的余華》,《小說評論》2013年第4期。
13曾玲玲:《余華作品英語譯介中的編輯行為研究》,《出版科學》2017年第5期。
14參見孫冰、徐巍編:《中國現當代文學精典導讀》,學林出版社2011年版;王曉凌編:《看電影學漢語》,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歐陽禎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姚宏強編:《留學生中國文學讀本》,學林出版社,2011年版;王瓊、湯驛:《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賞析》,同濟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李春雨編著:《爾雅中文中國當代文學》,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15《余華兄弟入選國外教材》,《青年報》2006年5月24日。
16郜元寶:《先鋒作家的童年記憶——重讀余華〈在細雨中呼喊〉》,《當代文壇》2019年第4期。
17杭零、許鈞:《〈兄弟〉的不同詮釋與接受——余華在法蘭西文化語境中的譯介》,《文藝爭鳴》2010年第7期。
18杭零:《法蘭西語境下對余華的闡釋——從漢學界到主流媒體》,《小說評論》2013年第5期。
19〔法〕詹妮弗·威爾卡姆:《受傷的中國景象》,法國《十字架報》2008年5月29日。
20以上評論轉引自楊荷泉:《余華作品在英語世界的研究》,山東大學2021年博士學位論文。
21《余華憑〈第七天〉獲2018年意大利Bottari Lattes Grinzane獎》,《新京報》2018年10月24日。
2324方愛武:《跨文化視域下當代“中國形象”的建構——以王蒙、莫言、余華為例》,浙江大學2016年博士學位論文。
25余華:《世事如煙》,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
26余華:《說話》,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頁。
2732余華、楊紹斌:《“我只要寫作,就是回家”》,《當代作家評論》1999年第1期。
28劉康:《余華與中國先鋒派文學運動》,載高玉主編《全球視野下的余華》,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60頁。英文原文“The Short-Lived Avant-Garde:The Translation of Yu Hua”,發表于美國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2002年3月第63卷第1號。生安鋒譯,劉康校。
2930《余華美國出新書談〈兄弟〉:已不再顯得荒誕》,《錢江晚報》2014年2月23日。
31余華:《我只知道人是什么》,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弘揚國學背景下五四新文學價值建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7AZW014)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