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縣知事風眩復發,病情甚重,已數日不能理事。日軍警備隊隊長召其議事,連召數次,皆不能至,頗怒,派醫官前往探視。醫官來到縣公署,只見知事高臥榻上,手把佛珠閉目養神。醫官詢其癥狀,與上次并無不同,以西醫視觸叩聽之法仔細診斷一遍,亦無新發現。醫官將診具收起,凝視病榻上的知事。
“請閣下睜開眼睛?!贬t官說。
知事搖頭:“不能睜?!?/p>
“試睜一下。”
知事眼簾微張,望向榻旁的醫官,僅一瞬,即已面現痛苦之色,急又將眼合起。據頤生堂大夫講,風眩為病,乃由風痰上擾所致,發作時眩暈劇烈,不能睜眼視物,睜眼即天旋地轉,狂嘔不止。知事雖復閉上眼睛,胃氣卻已頂撞上來,一時間嘔噦連聲。醫官冷眼旁觀,待他干噦稍定,說道:
“倘若閣下所述無誤,這便是典型的梅尼埃病,使用前庭抑制劑必有效果。建議閣下再試一次,如何?”
知事不答,唯眉頭緊蹙,顯是在強忍痛楚。過了許久,眉結方漸漸解散,神情也舒緩了些。醫官又說:“請閣下再用一次前庭抑制劑?!?/p>
知事搖頭:“還是不用了吧。我并非不信任院長的醫術,院長是帝國醫科大學高才生,醫術自是沒的說。只是我這體質,可能不適合西醫,前次發病,用西藥便無效果,這次恐怕也不會例外。我還是找中醫試試吧?!?/p>
醫官略顯尷尬。知事上次發病,是在三個月前。彼時警備隊隊長奉命掃蕩,召知事商議行動,正商談間,知事忽然頭暈難耐,強忍片刻,即仆地嘔吐,將胃中隔夜的酒食噴濺得到處都是。其時醫官也在場,立予診檢,判斷是梅尼埃病,命人速去醫院取藥急救,待其嘔吐稍緩,即護送至“共榮醫院”,特辟靜室繼續治療。醫官從軍之前,在九州島長崎市執業多年,對醫術甚是自負。他認為診斷準確,用藥無誤,不料連治數日,并無好轉,直到警備隊隊長完成首輪掃蕩,率部歸來,知事仍在病床上纏綿未已。醫官束手無策,試圖向北平醫生求助。知事謝絕了他的好意,叫人去請城南頤生堂的坐堂大夫。醫官不悅,卻也并未反對,連他都治不了的病,他不信小城的中醫大夫能夠治得。但對知事的要求,他仍提出勸告和質疑。知事青年時曾留學日本,為反清革命奔走鼓呼,純然是一進步青年。據特務機關情報所示,彼時的知事極是服膺日歐文明,視現代科學為救國良藥。不料今日此時,他居然放棄現代科學之西醫,轉而求助傳統落后的中醫,令醫官在不悅之余,亦生出許多感慨。
“閣下當年曾昌言,迷信傳統而不尊奉科學,是中國之所以落后挨打也?!贬t官說,“言猶在耳,閣下卻已向傳統投降。閣下是中國少有的有見識之人,尚且不能堅守信念,難怪中國一蹶不振,總是落后挨打。”
知事閉眼苦笑。“中國不落后,貴國哪有搞共榮的機會?”知事說,“中醫仗的是經驗,經驗也是科學,所謂老馬識途,未必無用。目前地方粗安,百廢待舉,我忝為知事,不能一直躺在床上浪費時日。眼見用了幾天西藥,效果不佳,且讓中醫先生開幾服湯藥,吃一吃看吧?!?/p>
醫官不便再勸,哂笑而去。知事請來頤生堂大夫,診斷之后開出一張藥方,僅吃兩劑,風眩即霍然而愈,第三日便出院回公署去了。醫官大愕,索來處方仔細研究。處方箋是頤生堂自家制作的,黃麻紙面上套印著本草圖案的底紋,看上去甚有古意。箋上簡單羅列了知事的癥狀及脈候,其他大半張都是中藥名字與用量,醫官一一點數,竟有十六味之多,打頭的是半夏、天麻、羌活、防風,想必是所謂“君藥”。醫官不懂漢方,看得茫無頭緒,欲召大夫詢問,又恐被取笑。恰有一名翻譯官也得了眩暈病,癥狀與知事無異,醫官試以此方治療,卻無任何效果,改以西藥醫治,不幾日即痊愈歸隊,被派往前線效力去了。醫官益復心疑,吩咐新民會調查頤生堂大夫。兩日后,新民會會長遞交一份調查報告:那大夫的醫術系由家傳,到他已是第五代,在縣城頗有一些名氣,但病人卻并不甚多;自從醫好了縣知事的病,坊間盛傳他醫術通神,病人才陡然多起來,如今已是門庭若市。至于大夫其人,除了嘴巴大愛吹噓,并無不法情事,亦不關心政治,家屬及親友亦無國共黨員及在國民政府任職者。
醫官聽罷,忽忽不樂。次日上午,醫官去新民會主持宣撫會議。日軍掃蕩雖則凌厲,效果卻不盡人意,有越掃越亂之趨勢,急需加強宣撫工作,以安綏民心。醫官兼任新民會顧問,職責所系,不敢懈怠,親自擬定宣教辦法,在會上布達實施。新民會指導部設在城南奎樓,途經頤生堂。會后,醫官乘車返回醫院,在頤生堂前停下,望了望門頭上的堂號匾額,在警衛引導下跨進堂內。堂內病人甚多,幾乎擠滿了三楹間的房屋。大夫正在診脈,忽見一名日軍帶進來一位長官模樣的人,急忙起身相迎。那大夫穿一件土黃湖綢長衫,腹微凸,背微駝,瓜皮帽下露出一圈蒼白鬢發,想必年事已高,但容光煥然,精神矍鑠。醫官報上家門,大夫頗驚,連稱失敬,將醫官邀入后院奉茶。頤生堂是前店后宅,店后是座寬敞的四合院落。賓主在客堂坐定,醫官稍做寒暄,講了幾句衛生合作、造福縣民的官話,將話題轉到縣知事的病上,向大夫請教處方奧妙所在。
大夫已知曉醫官醫治縣知事無效,是自己妙手回春,可謂為國醫爭光。只是那醫官做了手下敗將,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因此他既得意,又憂懼,數日來忐忑不安。此時醫官登門,擺明是為此事而來,雖沒有明確問罪,卻儼然有尋釁的架頭。大夫在椅子上欠欠身,向醫官賠笑。
“這方子是化裁李東垣的半夏白術天麻湯,要在平肝熄風、健脾化痰?!贝蠓蛘f,“也沒有什么玄妙?!?/p>
醫官說:“實不相瞞,我使用過先生這個處方。前幾日也有人得了梅尼埃病,與知事癥狀相同,但用了這些藥物,卻無任何效果,不知是何緣故?”
“中醫治病,首在辨證,辨證對了,立方遣藥就錯不了。病是活的,方是死的,有些病看上去癥狀相似,病因病機卻大不相同,不先辨明病因病機,只看表相便套用藥方,是不行的?!贝蠓蛘f,“就好比行軍打仗,必須先定策略,策略對了,再去調兵遣將,自可穩操勝券。倘若不講策略,只是一味對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鮮有打勝仗的。”
醫官說:“這個不須先生指教,西醫治療同樣要先行辨病,并非一味只看癥狀。知事與那位患者癥狀一致,性別相同,體格、年齡也均相近,卻不能使用同一個處方,甚是奇怪。不知先生這處方里,可有什么秘密?”
大夫神色微變,端起茶碗徐徐啜了一口,笑說:“中醫與西醫確有不同。中醫治病,在望聞問切之外,還講究一個感覺,一種靈悟,所謂‘醫者,意也’。四診易學,這個‘意’,卻是至難領悟的東西。太君若問有什么秘密,秘密就在這個‘意’上。”
醫官說:“愿聞其詳?!?/p>
大夫搖頭:“講不了,講不了。‘意’這東西,在心如明鏡,出口似云煙,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即使要講,也無從講起呀?!?/p>
醫官呵呵一笑:“醫學是科學,不是玄學。世界上也沒有講不了的事,只有不愿講的人?!彼魃鲜痔祝瑢Υ蠓蛘f:“打擾先生了,祝你好運!”
新民會的宣撫工作未如預期。他們組織人員到各處宣講“日華提攜、共同反共”,試圖緩和民眾的敵意。他們貼標語,發傳單,表演文明戲,各種方法用盡,鄉民卻反應冷漠。宣講隊下鄉,時常會遭遇攻擊,其中大多是游擊隊所為,但也有一些是鄉民干的。城中居民對“防共反共”亦不感興趣,除了若干渾水摸魚的“積極分子”,大多與日軍保持距離,而無親附之心。醫官深以為憂。醫官雖是學醫出身,卻甚愛中華文化,尤其推崇王陽明與魯迅,對中國歷史與現狀亦有頗多研究。日軍占領本地后,組建宣撫班接管政務,特務機關以醫官知華,任命其為班長。醫官蒞任后,施醫藥,賑饑民,拉攏地方名士,極力營造親善氣氛。然而日本畢竟是敵國,宣撫班以征服者身份施恩惠講和平,譬如狼子與羔羊言歡,適足以令人反感。特務機關遂調整策略,扶持偽政府治理地方,另設新民會負責宣傳教化,宣撫班則退居幕后,遙控掌握??h城原有一所教會醫院,醫官將其接收改造,命名為“共榮醫院”,自任院長,以掩人耳目,另以縣公署顧問和新民會顧問的身份掌控大局。眼見占領已久,本地仍然民心動蕩,不能安附,醫官不免心焦。一日午后,他去新民會觀看演出。新民會新編了一出“親善共榮”的話劇,在指導部首演,請醫官前往觀摩。醫官從頤生堂前經過,只見病人如沙,溢到診堂之外,將街道都占去一半。他想起“共榮醫院”的病人越來越少,還曾以為是自己衛生做得好,使其不再遍地病夫。不料病夫依然是病夫,只是跑到這里來了??囱莩鰰r,新民會會長見他神情不懌,問明緣故,也憂慮起來。
近日市井間流傳一個謬論,說日本醫術不如中國,院長醫術不如頤生堂大夫。會長說:“這顯然是無知之見,只是任由它發酵流傳,恐怕會動搖人心,不利于穩定和諧……”
醫官拍手說:“很好!”會長愕然,回視醫官,原來是為舞臺上的表演鼓掌叫好。次日凌晨,夜色尚未褪盡,頤生堂的病人已結隊趕來。往日此時,頤生堂的伙計已開門灑掃,今日卻大門緊閉,聞聽后院哭聲一片,向鄰居打聽,原來是大夫忽得急病,于昨晚暴卒了。醫官聞信,親往吊唁。他不顧親屬反對,強行對尸體進行檢查,然后宣稱大夫死于心肌梗死,倘若及時送到“共榮醫院”搶救,定會保住性命,可惜了。坊間本就懷疑大夫是日本人所害,醫官此舉,欲蓋彌彰,吊客無不切齒憤恨,只是敢怒不敢言。
知事也出席了大夫的葬禮,但卻未曾致辭,唯撫棺片刻,黯然神傷,然后就離去了。兩月之后,知事舊病復發,且病情更甚于前,每日閉眼煎熬,痛苦不堪。大夫已死,還好處方尚在,知事照原方吃了幾劑,效果卻甚不理想,再吃下去,僅有那一點效果也不見了。知事無奈,只好另請良醫。然而縣城內外大夫雖多,竟無一人敢來應診。警衛頗怒,欲持槍捉拿大夫過來,被知事阻止了。
知事說:“他們不來,自有不來的理由,無須勉強。身在亂世,人人不易,不要為難他們了?!?/p>
二
知事反復在緊要關頭病倒,令日軍警備隊隊長極是惱火。
隊長對知事本就不滿,嫌他行事不夠果決,對日軍的支持也甚為不力。日軍在戰場推進迅速,后勤保障至關重要。本縣地當要沖,扼交通命脈之咽喉,因此分撥精銳,設立警備隊以鎮守之。但因本縣山多谷深,游擊隊縱橫出沒,各種偷襲,警備隊雖然警覺,仍然時有損失。有一次損失尤大:是時天寒地凍,運輸隊夤夜運送一批彈藥去前線,途經一座山峰,山坡路陡且長,車隊下山時,忽覺剎車失靈,整個車隊猶如滑冰般傾瀉而下,一連串摔入山谷之中。原來那坡道上被人潑了水,結起厚厚的冰。警備隊隊長大怒,認定是周邊村民所為,欲行屠村。醫官卻有不同意見。他認為灑水成冰顯系軍事破壞行為,自是游擊隊所為無疑,即使周邊村民有所幫助,找出幫兇治罪即可,不必過多殺戮。兩人爭執不下,詢問知事意見。知事踞坐在太師椅上,手弄佛珠面色如水。
“庖人主廚,要割要剁,不須問砧板上的肉?!敝抡f,“皇軍是屠是戮,也全由二位定奪,不須問我的意見?!?/p>
警備隊隊長猛拍一下桌子,將茶碗震得叮當一響。醫官眉頭也皺起來。
“閣下是知事,守土有責,應當與皇軍勠力同心,一起維持治安,恢復地方秩序?!贬t官說,“怎能把自己置身事外?”
知事笑了笑。天下本無事,英雄自擾之,擾亂了一池春水,又怪煞春風多事。知事說:“我說殺,會被人罵漢奸,我說不殺,又違逆了隊長的心意,橫豎難為,二位太君就不要為難我了。”
警備隊隊長怒視知事:“你已經是漢奸!上了海盜船,就別想做好人!”
知事神色驟變。醫官說:“少佐,請冷靜!”警備隊隊長自知失言,向知事微磬一鞠,轉身離去。醫官安撫知事:“請知事莫要多想,知事是日本帝國珍視的朋友,也是醫官本人敬重的政治家?!敝驴嘈?。
“是我矯情了。”知事說,“都跳進了糞坑,還講什么清白!”
醫官看他神情落寞,亦覺無語。知事當年銳意革命,辛亥革命后,慨然自日本返鄉,在老家策動武裝起義,雖未成功,卻也動搖了本地的統治根基。其后國家多事,先是袁世凱復辟,之后又南北對立,軍閥混戰,知事站在革命一方,討袁、護國、護法,無役不與。可是眼見得越是革命,國家越亂,到后來竟至于軍閥割據,民不聊生,一腔愛國熱忱也漸漸冷卻了。蔣馮中原大戰之后,知事徹底絕望,從此無心政治,在老家買田百畝,隱居其間。日軍占領本縣,尋找代理人管理縣務??h中有名劣紳,常年勾結縣府,豢養土匪,禍害地方甚巨。他主動上門,向時任宣撫班班長的醫官自薦效忠。醫官查了他的檔案,又在士紳間做個調查,得知其人聲名狼藉,遂拒絕了。縣中士紳一致推薦知事,知事的檔案亦甚合醫官之心,醫官遂登門拜會,請知事出山主持大局。知事堅辭不就。
“我不過是個無能之輩,碌碌奔命大半生,不但無助于國家,反而有害于人民?!敝抡f,“你還是另請高明吧?!?/p>
“先生如果堅持不做,我們只能任用某劣紳了?!贬t官說,“請您慎重考慮一下,我兩天后再來拜訪?!?/p>
兩天之后,醫官再次來到知事家。知事同意了合作要求,但有個條件,先除掉那名劣紳。那劣紳在醫官這里受挫,轉而投靠警備隊隊長,為日軍搜偵游擊隊的情報,深受隊長信用。劣紳恃寵而驕,強行壟斷了縣城的煙館生意,將一名不屈服的館主當街打死。醫官聞信,立即帶人將劣紳抓獲,拖到城外槍決示眾。警備隊隊長大怒,趕到宣撫班問罪。醫官與他講道理,聲稱留此劣紳,將給日軍制造無數敵人,也將使縣民更加仇視日軍;但若殺掉他,為縣民除一大害,則會收獲民心,于日軍統治極是有利。
“只靠武力,是不能征服的。欲降服,必先降服人心,要使人心降服,則須令其敬畏,不畏則不降,不敬則不服。必須讓他們既畏又敬,才會真心歸附?!贬t官說,“現在他們已經降了,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們服,而不是激化矛盾,一味使用武力?!?/p>
“醫官錯了?!标犻L說,“這里人奴性深重,只服從武力,不懂得感恩。他們不服,就殺到他們服,只要殺人夠多,他們便會順從?!?/p>
醫官不以為然,但看隊長暴怒異常,已不可理喻,不愿爭執下去,遂與之妥協,答應以后行事先與隊長協商。知事就任后,無為而治,事事消極,于征稅和肅敵尤其不力,并且一遇緊要關頭,就會適時生病,不唯警備隊隊長憤怒,醫官也甚感失望。梅尼埃病并不罕見,醫官在日本執業時常會遇到,經過治療皆可痊愈,因此知事初次罹患時,醫官并不擔憂,認為必可藥到病除。不料治療數日,竟無效果,知事改求中醫,卻迅速治愈了。醫官既感難堪,又覺疑惑。日本自維新以來,竭力脫亞入歐,一切典章制度悉皆效法歐美,醫藥界亦尊奉西方,逐漸廢棄了傳統的漢方醫學。醫官不相信現代醫學不能為之事,落后的中醫竟然可為,這不科學。
知事此次疾病復發,又是在警備隊隊長準備發起軍事行動之際。隊長獲得情報,本縣境內潛入許多不明身份之人,疑似要策動暴亂或搞破壞,立即召集醫官和知事開會,籌劃清鄉事宜。醫官迅速趕到,知事卻久候不至,電話再催,回復說知事舊病復發,剛出公署大門,便暈倒在石級上,被警衛抬回府上去了。之后一連十余日,知事皆臥病不起,不僅未能參與清鄉,連公署的政務也荒怠了。醫官益復心疑。梅尼埃病之診斷,主要以病人描述的癥狀為依據,心率、呼吸、血壓等指標皆可正常,因此醫官視觸叩聽之法雖然精妙,卻不足以判斷知事究竟有沒有得這個病。他望著羅漢榻上的知事,頗有些沒好氣。
“閣下執意要用中醫,但我聽說,卻沒有中醫愿為閣下治病?!贬t官說,“閣下就這樣耗下去嗎?”
“當然不能耗著?!敝抡f,“西山來了個游方郎中,一邊在山上采藥,一邊給山民治病,據說醫術甚好,什么疑難雜病、陳年頑疾,無不應手而愈。我派人去請了兩次,都沒遇到。他寓居在一座小廟里,廟祝說他進山采藥去了,大山連綿,不知蹤跡。今天一早我又派人去請,不知這回請不請得到?!?/p>
醫官呵呵笑起來:“閣下越發荒誕了,這種游方術士,不過是靠著些江湖伎倆騙人錢財,怎能輕信他們,把自己的萬金之軀托付于騙子之手?”
知事說:“院長莫要小看江湖之士。禮失而求諸野,政教廢弛,大道淪亡,尚且要去民間尋求復興,何況是中醫本草之術?當年神農采藥,遍嘗百草,跟這游方郎中并無區別?!?/p>
“禮失而求諸野,誠然不錯,但這個‘野’字,閣下卻理解得不甚明白。”醫官說,“中國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視外國為蠻夷,在華夷秩序里,中國便是朝,四夷便是野。如今中國落后了,要謀求復興,正須從我們這些曾被視為‘野’的國家尋找出路。這才是正道的‘禮失求諸野’。醫學也一樣,你們應該信奉我們的現代醫藥,而不是盲從你們的江湖術士。江湖是你們的沼澤,我們才是你們的野?!?/p>
知事閉目不語,氣息淺促,似是病癥陣作,又難受起來了。醫官仔細審視,見他眉頭緊蹙,雙手緊握,痛苦之色布滿臉龐,不像是裝模作樣,不禁又疑惑起來,懷疑自己是否多心。知事忍耐良久,眉宇才稍稍舒散,好像好了一些。醫官正待說話,一名警衛匆匆闖進來。這警衛便是知事派去請郎中的人。他這次終于找到了郎中,但郎中甚是怠慢,自稱從不登門為權貴治病,要么讓病人親自來,要么另請高明??丛诰l已經跑了三趟份兒上,他愿在廟里等一天,明天知事不到,后天就離開本地,云游他鄉去了。警衛大怒,欲拔槍逼他來縣公署,思及知事反復叮囑要對郎中客氣,遂忍恨而返。知事聽罷,嘆了口氣。
“異人多狂狷,那郎中既是神醫,不近人情也正常?!敝抡f,“只是我不能動彈,要去西山找他,怕是困難啊?!?/p>
醫官說:“這不難,我開車送你去?!?/p>
知事說:“這如何使得。”
“沒什么使不得?!贬t官說,“我也想見識一下這位異人?!?/p>
三
次日凌晨,醫官帶人來公署接知事。冬至將至,寒氣已很濃重,晨空中迷霧蒙蒙,如紗如煙。醫官睹霧心驚,恐有意外,特地從警備隊調來一隊士兵,隨同保護。還好出城不久,太陽升起,日光驅散霧氣,天色漸漸明朗起來。知事的病最怕晃動,稍有震蕩即眩暈欲嘔,醫官令司機擇路緩行,因此行進速度極慢,直到日中時分才進入西山。
山路崎嶇蜿蜒如羊腸,升降盤繞于山壑之間。山頭林木森森,樹葉已被嚴霜打盡,枝條干硬錯雜,猶如亂麻交織。醫官四顧蕭然,漸生憂懼。行至一個山隘,醫官命令暫停,舉起望遠鏡朝兩邊山嶺上仔細觀察。草木荊榛之間隱約有些動靜,不知是山風所致,還是有狐兔走竄其中。醫官猶豫不前。
知事意識到汽車已停留很久,問警衛為何不走。警衛說:“日本人膽小,怕中埋伏?!敝麻]眼一笑。醫官猶自站在他那輛車上張望。忽有一只角鸮鼓翼飛來,在山嶺上盤旋數周,欲落未落,又振翅飛向他處。醫官立即分兵三隊,兩隊分頭搜山,一隊原地守護。隨護軍士共三十人,除了六名日軍,其余皆是穿黑軍服的偽軍。搜山的日軍驅率偽軍攀緣而上,見有草叢與灌木,先拿機槍打一梭子。搜至嶺巔,果有數十人從草莽間躍出,退散入山林巒嶂去了。
醫官率眾通過山隘,繼續前行,于半個時辰后到達郎中棲身的小廟。那廟宇甚是簡陋,不過是在山腰粗筑的三間房室,主建是座硬山頂瓦房,用以供奉神祇,兩側兩間小屋則以茨茅苫頂,一間住廟祝,一間放雜物。郎中便住在那個雜物間里。郎中果然在廟中等候,知事一行登門時,他正在捆扎這幾日采集的山藥。昨日警衛負氣而去,并未告知知事今日一定會來,郎中卻仍不食言,令知事甚是感動。郎中看到知事如此大陣仗而來,頗顯厭憎,只放知事、警衛和醫官入內,不許軍人靠近。醫官因是便裝,且一副溫文爾雅之貌,被他當作了知事的隨員。
警衛和廟祝用擔架將知事抬進廟宇。醫官隨行其后,觀察郎中,只見他濃眉如抹,方臉如削,兩眼虎視鷹顧,頗有精神。唇周髭須環繞,似是多日未剃,蓬然肆意,以至看不出其真實年齡,但以整體觀之,三十多歲。衣著亦甚樸素,上身是件單薄的黑夾襖,下身套一條打補丁的粗布褲子,腳上的布鞋也毛邊粗糙,大腳趾處將破未破。警衛和廟祝在香案前將知事放定。知事被反復移動,極是不耐,痛苦之情顯于顏表。郎中取出幾根銀針,刺入合谷、曲池、足三里等穴,運針片刻,知事已覺輕松了些,眼睛也能稍稍睜開。警衛驚喜不已,連稱神了。郎中瞟他一眼,似是嫌他聒噪。警衛連忙閉嘴。郎中將一只脈枕墊在知事腕下,以三部九候之法為知事號脈,品判少時,即點了點頭,想是已明了病因。然后從容收起脈枕,去桌案邊提起茶壺,取只瓷碗,倒了滿滿一碗茶水。醫官以為他是要給知事喝,讓知事暖暖身子,不料郎中竟自顧自地飲用起來,并不管知事等人。喝過幾口之后,郎中打量著擔架上的知事,說道:
“我不去縣衙,讓知事抱病前來,想必知事定有怨言?!?/p>
知事一笑:“豈敢豈敢。高人行事,自然高蹈,我不過是個俗人,還有求于先生,當然得登門拜訪,怎敢煩勞先生枉駕?”
郎中一哂:“我也不是什么高人,不過脾氣倒是有一點。你若是窮苦人,我便奔走千里去到你家,為你送醫送藥,也是情愿的。但你是知事,又依附了日本人,便讓我多走一步,也不樂意。我答應給你醫治,是看你也是一條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郎中也只好有醫無類。”
知事臉色陡變。警衛亦一掃感激敬佩之色,對郎中怒目而視。郎中卻似沒有看見,只管繼續喝茶。警衛說:“知事這病好不好治?”郎中不答。警衛又說:“請先生給開個方子?!崩芍腥匀徊焕?,繼續不緊不慢地喝茶,直到將偌大一碗茶水喝盡,方才說道:
“病不難治,方也好開,這病在我手里,兩劑藥便可了結。但有句話講在前頭,我診金甚高。另外,藥須在我這里拿,別處的藥我不放心,萬一沒效用,折了我的名頭。但我這藥可不便宜?!?/p>
警衛說:“多少錢,你說個數兒?!?/p>
郎中說:“診金外加兩服藥,一共兩百光洋?!?/p>
警衛大驚:“你這藥是從藥王爺家偷來的?這么貴?”
“嫌貴就走?!崩芍姓f,“還是那句話,你若是窮苦人家,我可以送醫送藥,分文不取。但你是知事,當然要多收一點。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我這也是替天行道?!崩芍姓酒鹕?,瞟知事等人一眼:“我已經遲延一天,不可再浪費時間,這就得上路了,諸位請便吧?!?/p>
警衛發急:“哎哎,你這先生真是狂慢,我們不是不給錢,是身上沒有現帶,況且我們怎知你這兩服藥究竟管不管用。倘若吃了沒用,你拿錢跑了,我們往哪兒尋你去?”
郎中虎眼圓睜,逼視警衛:“是你們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你們,既不信我,來此何干?啰唣這許久,誤我時程!”拔腿便往外走。醫官擋在門口,將他攔住。
“先生莫惱,兩百光洋我們出。”醫官說,“先生先把方開了,把藥抓了,跟我們去城里取。”
郎中一愣,打量醫官:“口音好生古怪,日本人?”
醫官笑而不語。警衛沒好氣說:“宣撫班的班長,縣公署和新民會的顧問,‘共榮醫院’的院長,都是他,你說他是哪國人?”
郎中臉色微變,閃開醫官往外走:“我已講過,我不會去知事官衙,更不會跟日本人去。諸位請回吧。”
醫官跟他走出廟宇,一邊走一邊說:“醫生以救人性命為天職,先生執意不給開方拿藥,豈不是見死不救?”
郎中頓下腳步,思考片刻,說:“也罷,我便給你拿藥,但不能白拿,你們既無現錢,可拿一樣東西替代?!?/p>
“什么東西?”
“槍。”郎中說,“兩桿歪把子?!?/p>
醫官訝然:“先生是醫生,要槍做何用?”
“當然是賣錢?,F如今世道不太平,大戶人家都要買槍自保,我拿去賣掉,便可換錢上路。”
醫官點頭:“好,就按先生說的?!被匾暰l:“你去,叫他們送過來兩挺機槍?!?/p>
警衛立即跑出廟院,少頃,即帶人扛來兩挺輕機槍,擺在廟門前。郎中檢查一遍,勉為其難,進入那間雜物房,關起門獨自抓藥,約略過了半支香時間,提著兩服藥走出來。那兩服藥用草紙包裹,以紙繩結扎得方方正正。
“這些藥都是我親手采集,親手炮制。”郎中說,“只此兩服,便可根治此病,以后再不復發。如若不然,我剁了這三根號脈的指頭,以后再不行醫?!?/p>
警衛將藥接到手里:“有沒有引子?”
“引子已在其中。”
知事此時已可睜開眼睛,支撐著半邊身坐在擔架上?!岸嘀x先生了?!敝抡f,“先生還要趕路,我們也不多叨擾,這就告辭了?!?/p>
郎中說:“不送?!?/p>
警衛將藥放到擔架上,復與廟祝一起將知事抬出去。醫官向一名軍曹低語幾句,登上他的車,與知事的車一前一后駛離小廟。車到山隘,知事忽聽后面傳來密集的槍聲,司機隨即提檔加速,飛也似向前疾駛。還好知事病情已見緩解,雖然顛簸得厲害,卻也能夠支撐。到縣城后,他向醫官詢問情況,醫官說是被游擊隊追擊,雙方在山隘處激戰一場,才將對方打退,己方則損失了五名黑軍服士兵。醫官見知事郁郁不樂,頗有自責之意,安慰他無須多想,好好養病為是。
兩天后,醫官來縣公署拜會知事。知事已將兩服中藥吃完,疾病果然痊愈了,醫官到來時,他正與幾名鄉紳商議開渠引溉之事。醫官在廳事上吃茶靜候。一盞茶工夫,知事議罷事情,送走鄉紳,過來與醫官敘話。醫官看他精神甚好,容光亦佳,不禁莞爾。
“那兩服藥,閣下吃了嗎?”
“吃了。”知事說,“我就說我這病只趁中醫,果然一吃就好。當然,這也是那郎中的功勞,雖說要價太高,但也確是神手?!?/p>
醫官大笑:“看到你好了,我心里也篤定了。我來沒有別事,是想帶你去見一個人?!?/p>
“什么人?”
“見了你就知道。”
“在哪兒?”
“警備隊。”
四
醫官將知事帶到日軍警備隊刑訊室。
室門打開,血腥氣息撲面而來。知事跟隨醫官走進去,只見房梁上倒吊著一個人,已經撕裂的夾襖倒垂下去,遮蓋住了那人臉龐。知事親歷過戰爭,于施加于人身的各種殘酷早已見慣,因此并不心怵。他將夾襖撩起來,看到一張血污之下幾乎變形的臉。
“是郎中!”
知事震驚,回望醫官。
“這是何故?”知事問。
醫官示意軍士把郎中放下來。軍士將繩索解開,郎中頓如一攤爛泥墜落在地。醫官踱過去,俯視已然昏厥的郎中,眉頭微微皺起來,神情間浮動起一點悲憫。
戰爭雖不免于暴力,但這種摧殘人體的行為,實在是令人不適。醫官說:“這世界上,大概只有人類才會如此殘害同類,真是可悲!”
醫官喃喃而言,不知是與知事說,還是在自語。知事冷笑。做都做了,還談什么慈悲?知事說:“這郎中犯了什么罪,被如此對待?是因為他要了你兩桿槍?”
醫官搖頭:“不是。”
“那是為何?”
“因為他是共產黨,陰謀暗殺知事閣下?!?/p>
知事愕然。醫官說:“這匪徒在廟中的表演極是高超,完全是傳說中的高人模樣,若不是我細心觀察,發現破綻,也要被他騙倒了?!?/p>
“郎中”的破綻并不在于醫術不精,醫官不懂中醫,即使診脈和論病出現錯誤,他也不會曉得。破綻在于衣著。今年冬天寒氣甚重,在縣城亦需穿起厚棉衣,山間氣溫更低,本該穿得更厚,比如那名廟祝,棉襖棉褲便甚是臃腫?!袄芍小眳s只穿一件夾襖,非但不冷,頭頂上還有熱氣自發間微微蒸騰。喝茶的情節亦甚可疑,偌大一碗茶水,已不是消閑遣性,且他喝得雖然節制,但每一口都吞咽甚多,顯然是在解渴。再看他的褲子,粗布褲腿上掛有一枚蒼耳和許多鬼針,鞋面上亦有若干鬼針,必是在山林草莽之間穿行過。醫官聯想到剛才逃散的伏擊者,不免生了戒心。及至“郎中”要求以槍抵錢,醫官便斷定他必然有鬼,遂密令警備隊掩襲,將他和廟祝捉起來,押回縣城審問。他們離開山廟不久,游擊隊便已發現“郎中”被捕,立即翻山越嶺抄近路截擊,在山隘處追上了斷后的警備隊。兩相交火,激戰一場,各有傷亡而退。醫官將“郎中”送入警備隊,請隊長嚴加審訊。不料那“郎中”倒是條硬漢,酷刑用遍,竟是不招。隊長將廟祝拖過來,當“郎中”之面斬掉他左手三根手指?!袄芍小币琅f不招,又斬掉廟祝右手三根手指。仍不招,又以匕首刺瞎了廟祝左眼。廟祝滿身血污,悲號之聲慘不可聞?!袄芍小闭辛恕?/p>
“郎中”原先的確是郎中,跟隨伯父行走江湖,賣藥為生。一日行至保定地面,遇到幾名皇協軍,勒索錢財不成,遂誣其伯侄為間諜,要捆送日軍特務機關。二人自料若去了特務機關,必死無疑,便奮起反抗,伯父被皇協軍開槍打死,郎中則僥幸逃脫。郎中悲憤不已,發誓報仇,于是投奔中共,加入了共產黨游擊隊。半個月前,他們得到情報,知事罹患頑疾,非中醫不能治,縣內卻無中醫敢為他治療,便設下一計:派眼線到縣公署放風,傳說西山來了一位江湖神醫,將知事誘出縣城,于山隘處設伏截殺。知事出行,必有軍隊護送,一旦得手,既可除掉大漢奸,又可繳獲一批裝備。不料知事來時,竟有日軍保護,且陣仗甚大,裝備甚精,率隊的醫官又甚是狡猾,以至功敗垂成,未戰而退。郎中逃回山廟,啟用備選計劃,將砒霜混入草藥內,試圖毒死知事。
醫官講罷,抽出一條手帕,擦拭郎中唇周的血漬。血漬已半干,結滿蓬亂的髭須,醫官擦拭幾下,不能擦掉,也便罷了,以手托著郎中下巴,拇指在人中上著力按壓。過不多時,郎中呻吟幾聲,緩緩蘇醒過來。酷刑之后,郎中氣息已極微弱,然而看到眼前的知事,仍變得異常激動。
“狗漢奸,你怎么沒死?”郎中切齒說。
醫官熟視知事,只見知事失魂落魄,面色如土。醫官笑起來。
“我也很奇怪。”醫官說,“知事閣下,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么沒死?”
五
知事在冬至那日辭官歸里,理由是身體孱弱,不任劇繁。
辭官之前,知事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成立水利董事會,挑選一名可靠的鄉紳作董事,并在卸任前日,將一筆稅款撥給董事會作修渠資金;另一件是槍斃郎中。
知事雖則無為而治,事事敷衍,待人接物也溫暾平和,殺起人來卻從不手軟,尤其是他討厭的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劣紳豢養的匪徒有一些已被捕入獄,本該槍斃,因劣紳的周旋而拖延未決。知事上任后,立即將他們盡數槍決,余黨亦厲行追捕,隨捕隨殺。其他各路盤踞本縣的匪幫也頻被征剿,紛紛遠走躲避。后來殺伐之權被日軍警備隊收去,他才怏然罷手,但若遇到厭憎之人,仍會往死里弄。他派人向警備隊要郎中。警備隊隊長覺著郎中還有用處,不想他死太早,推諉不與。知事極是惱火,趁隊長率部外出掃蕩,巢穴空虛,派警衛帶人闖入警備隊營房,將郎中強行搶出,即時帶到城南亂墳崗槍決,并將腦袋砍下示眾,尸體則丟在亂墳崗,任由野狗啃食。警備隊隊長震怒,欲以軍法處置。醫官勸阻了他。
“請少佐理解他的憤怒。”醫官說,“那郎中意圖刺殺他,已經激怒了他,刺殺未成,又意外揭穿了他的謊言,更令他無地自容。只有殺了郎中,他才能報仇雪恨?!?/p>
郎中的供詞讓知事顏面掃盡。他并沒有吃郎中的藥。再往前推,他也沒吃頤生堂大夫的藥。醫官的推斷是對的,知事在裝病。謊言既已被戳破,相見難免尷尬,知事自度無法再繼續共處下去,只好辭職了事。辭職之前,他去“共榮醫院”拜會了醫官,告知他的決定。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拜會醫官。兩人在醫官的辦公室徹夜長談。是夜天寒地凍,落雪繁密,室內爐火雖旺,仍覺寒氣逼人。醫官問:“知事為何要以中醫作擋箭牌?反正是在裝病,又不吃藥,中醫西醫有何區別?”知事笑了笑。
“我用中醫,你肯定不會來看我有沒有吃藥。”知事說,“但若用西醫,你便會關心服藥情況,即使不天天盯著,也要時常問訊。你精通醫術,想糊弄你,怕是很難?!?/p>
醫官說:“我還曾以為,知事是怕我在藥中下毒,才堅持不用西藥?!?/p>
知事盯著醫官:“那么,院長可曾有過這個意思?”
醫官亦盯著知事:“知事呢?你可曾有過這種擔心?”
知事大笑。醫官亦拊掌而笑。壺中清酒已盡,陶缽里燙酒的熱水也已漸涼。醫官將水換掉,復在壺中注入新酒。“我就說,知事是革命一代,信奉德、賽二先生的人,怎會迷信中醫?”醫官說,“果然是別有緣故?!?/p>
“院長既然又提到中醫,我便絮聒幾句?!敝抡f,“在中國,中醫不只是醫學,還是哲學,所謂養性全生,明哲保身;更是社會學,綱常倫理,人心世故,盡在其中。不了解中醫,便不了解中國,要了解中國,莫如先了解中醫。院長自詡知華,但在敝人看來,還是差了許多火候。”
醫官被知事否定,頗感無趣,但見知事語氣鄭重,神色肅然,似是推心置腹的諍言。然而玩味其言,卻又不得要領。他不愿就此話題糾纏下去,遂以飲酒相遣。須臾壺中清酒又盡,醫官又復續上。他勸知事繼續任職,造??h民,慰留之意甚篤。知事搖頭。
“我輩當年昌言革命,自詡思想進步,引領潮流,留歐的、留美的、留日的,一個個都是頂級的精英、當世的豪杰,滿口介民主民生,自由共和。然而混戰多年,不但未能建成理想國度,反而使國家板蕩,民生涂炭。每思及此,痛徹心扉。”知事說,“我答應你做這個知事,便是想在這淪亡離亂之際,為鄉親謀一點和平與生機,自污其身,以贖前半生的罪愆。如今把戲已被拆穿,難以為繼,我也撐不下去了,不如乞此骸骨,歸老田園吧。”
醫官憮然?!爸拢阋詾槲蚁矚g打仗嗎?你以為,我力主宣撫綏靖,只是政治手段嗎?”醫官說,“戰爭既然不可避免,我只希望能少死幾個人,不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彼麑⒈诱鍧M酒,持杯走到窗前。醫院房舍是歐式的,主樓三層,是奎樓之外本縣最高的建筑。醫官辦公室便在主樓第三層,視野甚是開闊。醫官將窗子打開,蒼茫夜色下疾風驟雪,萬物白頭。
“我們都是被時代裹挾的人,就像被風裹挾的雪。”醫官說,“平生最恨者,身世不由己。”他朝知事舉起酒杯:“知事,喝酒吧!”
次日上午,知事派人將辭呈送往道公署,又移文新民會和警備隊,將政務交付給副知事,只身飄然而去。警備隊隊長怒其不辭而別,欲逮捕問罪。醫官再次勸止,讓他不必多事,以免激化矛盾,使本就緊張的形勢更趨惡化。醫官本欲將副知事扶正,警備隊隊長怒氣不解,堅持選用一名親善日軍的前清秀才繼任。醫官拗不過,只好聽從。那老秀才年事已高,官癮卻甚是巨大,一輩子想做官而不得,在歸天之前獲此重任,對日軍自是感恩戴德,一上任便勒賦催稅,竭誠效忠,不多時便搞得怨聲載道,城鄉間的氣氛亦日益詭譎起來。
六
太平年間,一入農歷臘月,人們便開始張羅過年,市井之間也氤氳起日益濃郁的祥和之氣。然而今年入臘,縣內不但無祥和之氣醞釀,反而流行起一種疾病,初起發熱咳嗽,頭身疼痛,與風寒感冒并無區別。然后病情迅速加重,高燒不退,呼吸困難,進而昏迷不醒,以至于歿。短短半月之內,城鄉已死人無數。醫官判斷是重癥流感,死亡率如此之高,實因衛生太差。他調動資源,盡力救濟,無奈戰亂時期,資源有限,況且日軍亦多有感染者,自顧不暇。地方勉力自救,由幾位紳商出面,籌資購買了許多抗瘟疫的中草藥,按省城老中醫開的方子大鍋熬制,在城鄉設廠分發。醫官見他們廣開廠棚,施藥如同施粥,任由縣民扎堆擁擠,極是不悅。人群如此會集,必將加劇疾病傳播,至于那碗藥湯,誰知道有無用處。但因他和“共榮醫院”已經力不能及,讓縣民從草藥中尋求希望,也是人道之一種,因此并未強行取締,而是勒令他們必須排隊,保持距離。不料不少人服過藥后,居然逐漸好轉,死亡率也開始下降。醫官頗為訝異。但他更愿意相信是疾病的自限性所致,而非草藥的功勞。新任知事也得了此病,即是在吃中藥治療,一連吃了七服,最終老命不保,僅僅做了一個月知事,便不能再為日軍盡孝了。
忙碌之間,已至月尾,一年的光陰也到了盡頭。二十八日這天,醫官收到一封家書,問他一切可好,佳節已至,萬祈平安,父母倚閭望其歸來。醫官這才意識到春節已在眼前??h城內病魔肆虐,百業蕭條,市井間罕見人影,沿街的門庭雖已陸續貼起春聯,卻無張燈結彩的歡樂。醫官手持家書,遙想故鄉與親人,不禁心酸。他鋪開信紙,要寫一封回書,向家人報告平安,前知事的警衛卻匆匆趕來,叩門求見。
“知事病危,懇請醫官前往救治?!?/p>
知事辭職后,警衛也離開縣公署,去知事家照顧起居。知事前幾日不幸感染疫病,吃了幾劑中藥,效果不彰,昨晚陡發高燒,咳出幾口鮮血,又數度昏厥,所幸命大,掙扎了過來。今日燒是退了些,但狀態極其糟糕,恐難支撐,因此派警衛來找醫官求救。醫官聽罷,甚感欣慰,想那知事也是好玩,無事時推崇中醫,危急時刻,卻也知道得找西醫救命。知事雖已去職,但畢竟相交一場,況且日后地方有事,或許仍有借重他的時候。將他救活,亦可教他明白,凡事必得信賴賽先生,倘若抱殘守缺,上誤其國,下誤其身。警衛焦灼萬分,不停催促醫官快走,辭色甚是激動。醫官深知救命更甚于救火,延誤俄頃,便可生死兩重天,警衛救主心切,言辭雖則唐突冒犯,卻也可以諒解。于是收拾起急診箱,帶上一名助手,開車奔赴知事家。
疫癘不擇人而傳,不僅日軍窮于應對,共產黨亦飽受其苦,因此疫情蔓延以來,軍事沖突減少了許多。知事家在城北三十里,背山臨溪,環境清幽,是隱居的好地方,但卻未必安全。醫官敢冒險前往,便是知道游擊隊也已歇窩,沒有力氣出來搞事情了。為防萬一,他仍給警備隊隊長打電話,請他派遣一隊士兵,乘坐一輛卡車跟隨其后。幾天前又下過一場雪,天冷未化,一直積在道路上。今日陽光大好,積雪消融,車輛從路上碾過,半個輪胎都陷入泥中。他們在泥途跋涉多時,終于在下午四點左右趕到知事家。
知事的庭院不大,內中亦無花草,只有榆樹一株,老槐數棵。房舍也甚簡陋,室內布置亦不過是尋常人家的景象,并無中國士紳熱衷的亭臺樓榭和琴棋書畫。知事父母早已亡故,妻子也在數年前因病去世,膝下只有一子,正在美國留學。知事除了警衛照料,家中僅有一名老仆,因此庭院雖小,仍顯空曠。警衛將醫官引入知事臥室。室內生有炭火,不甚寒冷。知事擁被而臥,看到醫官,掙扎著要坐起來。醫官扶他躺下,順手搭在他腕上診查脈搏。脈搏平和,心率也正常,膚溫亦與常人無異。取出聽診器聽其心肺,亦無異樣改變。再觀察知事氣色,雖則略顯憔悴,卻無大病危垂的征象。醫官盯著知事看,知事也盯著醫官看。
“知事感覺怎樣?”醫官問。
知事說:“我已經辭職,不是知事了?!?/p>
“那么,先生感覺怎樣?”
“不好,離死不遠了。”
醫官笑說:“先生多慮了。你身體還好,沒有大礙,我給你開些藥,你吃幾天,休養一下,就會痊愈,不耽誤過年?!?/p>
醫官一面說,一面打開放在桌上的急診箱。箱子里裝滿各種急救藥物,醫官掀開上邊那一層,將手伸進去,摸到一把手槍,正要拔出,手腕卻被一只手緊緊捉住。
“院長久違了,先別忙活,坐下來喝杯茶敘敘舊吧?!?/p>
醫官大驚,回頭望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只是髭須更長,臉上的傷痕亦未消盡,然而炯炯目光,一如從前——是郎中!醫官被郎中拖到茶案前,按在鋪了棉墊的官帽椅上。一名老仆手持櫸木托盤,送上來兩盞茶,一盞放到醫官旁的茶案上,一盞送給知事,然后蹣跚退去。醫官強作鎮定,望著郎中微笑。
“你果然沒死?!贬t官說,“知事宣稱把你槍斃了,但那示眾的頭顱卻被打碎了臉,尸體也找不到,說是被野狗拖走了,我就心疑。果然是被調包了。”
知事下床,端著他那只茶碗走過來?!澳侨耸莻€吃大煙的頑匪,手里有幾條人命,死了也不冤枉?!敝抡f,“院長請吃茶?!?/p>
醫官點點頭,拿起青瓷茶碗,捏著蓋子撥了撥漂浮的茶葉,淺淺啜了幾口。茶定是好茶,醫官雖在心慌意亂之際,猶能嗅到清香浮動,只是吃在口中,卻了無滋味。知事在他對側坐下。
“使計賺來院長,很不厚道,不過戰爭之中,兵不厭詐,院長勿怪?!敝抡f。
醫官說:“不知先生把我騙到這里,有何貴干?”
知事說:“你不是想了解中國嗎?送你去看看另外一個中國。”
醫官手腕發抖,茶碗端持不住,跌落在地,當啷一聲碎成數瓣。郎中在旁邊笑起來。
“院長這是要給那些皇協軍傳信嗎?”郎中說,“那就不用了,那些膿包已經繳械了?!?/p>
醫官此來,隨護的都是治安軍,而非警備隊。警備隊已有許多人被傳染,已經病倒的不能執行任務,尚未病倒的,隊長又不愿讓他們去冒險,遂傳令派了一隊治安軍。醫官臉色發白,手腕真正抖起來。知事見其惶恐,呵呵一笑。
“院長莫怕。請院長來,其實是有事相求。他們那邊,”知事朝郎中仰了一下頭,“疫情也很厲害,急需醫生救治。院長說過,醫生以救人為天職,人命當前,想必院長也不會推辭。院長放心,他們會善待你的?!?/p>
醫官說:“這位郎中不是神醫嗎?先生也一向推崇中醫,還找我這個西醫做什么?”
知事笑說:“我是讓你從中醫里了解中國,何曾說過中醫能包治一切?中醫也好,西醫也罷,總是一個‘醫’字,哪個更有用,便用哪個,何須分什么中西?”
郎中說:“院長醫術高超,也為縣里百姓做過許多好事,我們都是知道的。我們非常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所以才設了這個局,邀你加入我們的隊伍?!?/p>
醫官說:“我若不去,是不是要把我殺掉?”
郎中笑說:“你會去的。我們不殺朋友?!?/p>
老仆又托了一只茶碗進來,放到醫官旁邊,俯身收拾起地上碎裂的瓷片,默默退出房去。知事示意醫官吃新茶。醫官端起茶碗吃了兩口,如飲膽液,滿嘴澀苦?!拔矣屑潞芷婀郑銈儍蓚€本是仇人,為什么又成了一伙兒?”醫官說,“莫非先生是地下黨,一直在演戲給我們看?”
知事搖頭?!拔也皇鞘裁吹叵曼h,他以前也是真的要殺我。”知事說,“不瞞你說,我們現在也不算是一伙兒。只是院長可否聽過一句中國古話?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
醫官默然。郎中看了看窗外。夕陽西垂,一抹余暉斜照窗臺。郎中對知事說:“該走了?!敝曼c點頭。郎中托起醫官胳膊:“院長請吧。”醫官感到身子被一股力量托起,不由自主站起來。知事也放下茶碗站起身。
“我送院長一程!”
知事把醫官送到院門外。那些治安軍已被分類,愿跟游擊隊走的,上卡車跟游擊隊走,不愿跟游擊隊走的捆成一串,丟到山溪邊。醫官在郎中半脅持下走到一輛卡車前。知事看醫官神色倉惶,嘆了口氣。
“此去無多路,故人不須憂。你到了那邊,也替我看看中國的‘野’?!敝抡f著,從老仆手中接過一只四方盒子。盒子做工精致,表面上描繪云藻圖案,甚是優美。知事將盒子遞給醫官:“臨別之際,無以為贈,這馬玉記的白茶,是我平日最愛喝的,院長在那邊,閑時泡上一碗,聊代清酒吧?!?/p>
醫官接過盒子,看了看知事,似乎有話要說,又沒什么可說,遂在郎中的推扶下爬上車斗,坐到幾名游擊隊隊員中間。夕陽已墜入山壑,唯余霞光映滿半空。卡車載著醫官和郎中的隊伍轟轟而去,消失在重疊的山巒之中。知事兀立在庭院前,看那山路曲折,不見盡頭。夜幕與霞光相爭,天色逐漸混沌起來。被捆成一串的皇協軍在溪水邊竊竊私語,似是在密議逃生之計。知事瞟了他們一眼,從棉袍里掏出一把槍。那是把被稱為“馬牌擼子”的勃郎寧手槍,跟隨了他十余年,出生入死以至于今。
老仆已被結薪遣返,今日是最后一天服侍,郎中的隊伍走后,他也挑起包裹離開知事家。他剛走上一座最近的山丘,忽然聽到一聲槍響。槍聲略顯沉悶,猶如一枚爆竹在知事庭院前炸開。老仆回望,只見林野蒼茫,星光無邊,千山萬壑在迷蒙夜色中一片沉寂。
原刊責編??? 季亞婭
【作者簡介】李清源,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碩士,作品發表于《當代》《十月》《人民文學》等刊,出版有小說集《走失的卡諾》《此事無關風與月》,長篇小說《箜篌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