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到茶樓的時候,老婁早已經到了。他坐在一張很寬大的沙發里,坐姿舒適。面前擺著一杯茶,絲絲縷縷的熱氣冒出來,看上去他有點虛弱。桌子上那張餐巾紙,被折疊成一只挺精巧的小船,停泊在桌子的邊緣,好像是臨時擱淺,又好像是要隨時遠航。看樣子,他早就在等我了。
這家茶樓就在五環邊上,躲在一個四合院里頭。門臉倒不起眼,不過是那種看上去頂普通的一處院子,灰撲撲的,門楣上掛著紅燈籠,姑娘們穿著旗袍,里頭養著竹子,好大一缸睡蓮,水流潺潺,小路鋪著鵝卵石,姑娘們的高跟鞋走在上面,歪歪扭扭,惹得客人們緊盯著看。
來啦?老婁把那只紙船往桌子邊緣推了推,眼睛并不看我,好像是在跟那紙船說話。老婁今天穿一件墨綠色棉布襯衣,糙白色休閑褲,眼袋明顯,一看就是睡眠不好。他揚起手,一個姑娘碎步跑過來。老婁指一指他面前的茶杯,低聲吩咐。
我在對面坐下來。室內冷氣很足,外面的暑熱一下子就退去了,渾身的汗毛孔唰地收緊,能感覺到背上一粒一粒的凸起,跟我的雪紡連衣裙輕輕摩擦著。我靜靜地打了個寒噤。
昨天又鬧了一夜。老婁說,聲音沙啞。我這才注意到他的眼鏡腿壞了一條,白膠布粘著,看上去有點滑稽。但我不敢笑。老婁遭遇不幸,我還有閑心取笑,顯得太不厚道了。雖然,我對老婁的不幸早就見怪不怪了。他們夫婦倆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幾乎成了家常便飯,朋友們包括我在內,都習慣了。要是他們有一陣子不吵架,我們倒覺得稀罕。女人哪——真難伺候。老婁抬頭看我一眼,又說,對不起,不是說你哈。一個姑娘端著茶水過來,在我們面前一板一眼地展示茶藝。這姑娘不是方才那一個,生得飽滿豐腴,舉手投足卻笨拙遲疑,一看就是個新手。老婁把那只紙船拿開,免得被茶水弄濕了。那姑娘被老婁的動作分了神,水溢了出來,順著杯子的邊緣往下流。幸虧我眼疾手快,扯了張餐巾紙替她擦了。那姑娘紅著臉,連說對不起對不起。老婁擺擺手,打發了她。
你的意思我懂,就是我不算女的唄。我端起茶杯,尖著嘴啜了一口。這種老白茶入口極淡,回甘卻是綿長的。其實我對茶不大懂,我有限的關于茶的知識,都是老婁販賣給我的。老婁是北方人,婁太太卻是地道的南方人,對喝茶頗有心得。
我壓根就沒把你當女的。我把你當哥們兒。老婁把手里的紙船擺弄來擺弄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茶水的滋潤,聽上去,他的嗓子好像沒有那么沙啞了。
好啦,廢什么話呀。我把身子往后一仰,悠閑地蹺起二郎腿,儼然是一副哥們兒的姿態。說吧,又怎么啦?
雞毛蒜皮,都提不起來。老婁長嘆一聲。我也是堂堂一教授,怎么連個女人都搞不定呢?這一陣子,老婁應該是沒有顧上染頭發。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白色的發根雪花一樣翻上來,有點刺眼,好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我心里一震。老婁是個多么講究的家伙呀,有時候,簡直講究得有點過分。穿衣打扮,永遠是一絲不茍。我周邊的那些個男的,大都衣著隨意,對自身形象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老婁是講究的。老婁的講究,還引來同性們的一片嘲笑,當然,也許還夾雜著羨慕和嫉妒。老婁笑瞇瞇的,對這些嘲笑和攻擊全盤接受。老婁脾氣好,大家都知道。老婁的好脾氣給他帶來好人緣。一般情況下,有才華的人都有那么一些難相處。說好聽點是個性,說不好聽呢,就是,獨,各色,不懂事,不通人情世故。老婁的難得之處就是,他既有才華,又好相處。這樣的人,你能拿他怎么辦呢。
婚姻這東西。老婁坐直了身子,端起茶杯觀察了一下,慢慢喝了一口。無聊得很。這么多年了,我不止一次聽老婁談論婚姻這東西。有時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中了老婁的毒,才遲遲不敢走入婚姻。對了,我好像是忘記說了。我單身。在北京,像我這樣的大齡女青年,多了去了。大城市就是這一點好處。大家都忙,各顧各的,誰都沒閑工夫盯著你的生活評頭論足。就算是老婁,多年的朋友,他也不大問及我的感情生活。這太私人化了。不是嗎?
這么不舒服,為什么不分開?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都說勸和不勸離,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親。雖然我對老祖宗的這些訓條不以為意,但這樣直來直去勸人家離婚,是不是太過分了?況且,老婁的太太,我也是見過的,斯文和煦,長得呢,不是那種看上去就叫人驚艷的美人,卻是禁得住仔細端詳的。那一回她握著我的手,溫和宜人。我私下里暗想,是不是她看我容貌平凡,才對我這般友好呢?一個長相平平的女子,是沒有資格作為她的假想敵的。以我有限的人生經驗,一個容貌平淡的女人,往往會輕而易舉地獲得更多的同性友誼。
你不懂。老婁喝了口茶,搖搖頭。
他這是什么話?我不懂。我當然不懂。我一個從來沒有結過婚的人,真的搞不懂人們為什么非要奮不顧身地跳進婚姻的泥坑里打滾,滾來滾去,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她可能就是更年期吧。更年期綜合征。我跟你說,她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前,她不是這樣的。有時候我都懷疑,她還是不是當初那個人,是不是有人使壞,偷摸給我換了一個。我這個人,唉,你知道,我就是覺得委屈,你懂吧,委屈,委屈得不行。老婁一口氣說了一大堆,他好像是憋壞了。日常生活中,老婁是個寡言的人。當然,課堂上除外。據說老婁在課堂上神采飛揚,妙語連珠,能迷倒一片女生。那應該是另外一個老婁。
那就好好過唄。我看著那只紙船,有點言不由衷。我能說什么呢。作為朋友,作為哥們兒,或許我只能做一個耐心的傾聽者。對于他人的生活,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參與和介入。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這個道理的。那只紙船被老婁弄得很精致,跟真的一樣。它停泊在桌子的邊緣,很刁鉆的角度,好像隨時就要跌落下來。
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老婁忽然變得激動。他的聲音很大,像是吵架。方才那個姑娘遠遠地看著我們,她一定以為,我們話不投機,我們吵架了。當然,不大可能是夫妻。到茶樓來喝茶的,大多不是夫妻。我嚇了一跳,不知道老婁為什么這么激動。他看我的目光,好像我是一個劊子手,要親手把他的幸福生活“斬草除根”。你知道嗎,我都快被她折磨瘋了。這樣一個女人,簡直是不可理喻,我早晚得死在她手里。老婁的情緒像是火藥桶,一點就爆。我的腦子閃過他太太的樣子,斯文,恬靜,甚至有點羞澀。還有她的手,柔軟溫暖,帶著淡淡的沁人的芬芳。我覺得老婁有點夸大其詞了。男人就是這樣,他們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這一點,老實說,我挺看不上。
熱水沒有了。我摁了呼叫鈴,一個姑娘應聲過來。并不是方才那個姑娘。我疑心這茶樓里有多少姑娘,個頂個年輕好看。在北京,年輕好看的姑娘太多了,幾乎遍地都是。像我這樣容貌平平的女人,青春耗盡,注定了就是婚戀市場上的失敗者。要么孤獨終老,要么,就降格以求,一咬牙一閉眼,隨波逐流跳進婚姻的泥潭。這姑娘穿一件豆綠色旗袍,腰身玲瓏,姿態輕盈。滾圓的肩膀,滾圓的手腕子,滾圓的屁股,青春得很哪。僅僅從女人的眼光看過去,我都不得不承認,這姑娘渾身散發著小母獸般迷人的風采。我偷眼看了看老婁,老婁還是懶懶地向后仰著,眼睛越過桌上的紙船,越過宮廷風味的吊燈,越過古典格調的屏風,不知道在看什么。老婁的目光遼遠,有點渺茫,又有點憂傷。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除了窗子上的一片日光,還有搖曳的竹影,什么都沒有。
是不是因為……因為小關?我忽然說,心里卻驚訝自己的單刀直入。關于小關,老婁從來沒有親口跟我提起過。小關這個名字,在我們之間,在朋友們之間,仿佛是一個禁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茶樓這樣安靜的氛圍,令我覺得安全妥帖,覺得再隱私的話題,都可以被包容,被接納?
小關?老婁吃了一驚。他顯然沒有料到,我會這么紅口白牙地當面提起小關。他摸了摸鼻子,心理學家說,這是一個人要撒謊的前奏。哪個小關?老婁很鎮定地喝了一口茶。他是在思考接下來該如何應對吧。
還能有哪一個?我對他的故作鎮定有點惱火。都這個時候了,還裝什么呢。這個時代,也不僅僅是這個時代,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所謂的永遠的秘密嗎?我不相信。我相信的是,紙里包不住火。我還相信,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老婁這家伙,一個大教授,難道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英子,你聽我說。老婁粗大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我坐直身子,看著他的眼睛。老婁卻把眼鏡摘下來,開始擦他的鏡片,用那張弄臟了的餐巾紙,擦了一會兒,才覺出不對。他重新扯了一張餐巾紙,小心翼翼地擦起來。我看著他擦眼鏡。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我發現,老婁頭頂的頭發已經十分稀疏了,有禿頂的危險。這個發現令我吃驚。說是“老”婁,其實他也不過四十歲出頭吧。我們老婁老婁地叫,把他都叫老了。當然,老婁老成持重,也是當得起這個“老”字的。老婁的老,不僅僅代表著年齡,還代表著資歷、影響、身份、江湖地位。老婁是專業領域內的大牛、領軍人物,咖位高,分量重。這都是圈子里公認的。其實吧。老婁終于擦完了他的眼鏡,他面色平靜地看著我。我真希望他說,英子,其實吧,那就是一個誤會。不是嗎?這個世上,自古以來,有多少這樣的誤會或者謠言。它們被無數嘴巴加工,改寫,傳播,按照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添油加醋,不斷偷梁換柱,改頭換面,形成各種版本,在世間到處流傳,又最終被時間湮沒。老婁肯定也不例外。雖然,老婁人緣那么好。老婁雖然人緣那么好,還是難免會遭人忌恨。有時候,忌恨這東西,是不需要理由的。你的存在,就是遭人忌恨的理由。
她是一個保潔工。老婁長吁了一口氣,好像是說完這句話,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我一時愣在那里。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老婁慢慢喝了一口茶??吹贸?,他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她也就是小關,是我們小區物業的保潔,安徽人,臨時聘用的那種。她負責我們那棟樓的衛生保潔。我幾乎每天都能看見她,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掃地,擦地,給電梯消毒,給快遞開對講門,幫人家把嬰兒車推進電梯間,扶老人上下臺階。我每次看見她的時候,她都在忙碌。她的身上有一種,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有一種熱氣騰騰的朝氣,單純明亮,我承認,很吸引我。老婁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故作平靜。但其實我內心里翻滾得厲害。我不肯承認,我被這個小關給傷害了。是的,我早就聽人家說起過小關。老婁跟小關,小關跟老婁。這樣,那樣。然而,聽老婁親口當面說起,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這是怎么了?我犯得著嗎?我是誰?我不過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朋友,或者說,哥們兒。我發誓,對這個男人,我從來沒有動過男女私心。我這是吃的哪門子干醋哇。老婁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我突然覺得口干舌燥。
有一回。老婁把茶杯握在手里。有一回,家里沒人,我有個快遞,她替我簽收了。
我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期待。但我神色冷靜,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我盯著那只紙船,好像在認真欣賞。我的樣子告訴他,我對他們之間的故事一點興趣都沒有。
算了,不說了吧。老婁忽然停下了。這種故事,老套得很。我不說,后面你也能猜出來。老婁自嘲地笑了笑。這是我們今天見面以來,他第一次露出微笑。有點苦澀,好像也有那么一絲悵惘,甜蜜的悵惘。
太陽底下無新事。我驚訝于自己聲音里的嘲諷意味。但我不想掩飾。
她是一個單純的人。老婁說,我跟她之間,什么都沒有。我審視地看著他。他避開我的目光。你肯定不相信吧。真的。什么都沒有。我們之間,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我心里冷笑一聲。愛都愛了,還這么不擔當。
當然,我喜歡她。是不是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什么都給不了她。我不能傷害她。老婁變得有點語無倫次。英子,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老婁依然不看我,只是看著那只紙船。
我們這個座位靠窗,夏日午后的陽光從紗簾縫隙里悄悄溜進來,把木質的長方形桌子分割成兩半,一半明亮,一半陰影。那只紙船正好停泊在那條分割線上。
不會啊。我看著那條分割線,它正在隨著紗簾的搖曳,微微晃動。但是。我停頓了一下,你打算怎么辦,這件事?
我的語調可能過于嚴肅了,老婁終于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嘆口氣。也是邪門了。你是女的,你說說看,女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物種?直覺簡直太厲害了。老婁苦笑一下,喝口茶。一根茶葉梗子浮在他的右嘴角,他渾然不覺。這陣子,老是找碴兒,找碴兒吵架。今天要檢查我手機啦,明天又忽然電話查崗啦。就說昨天,我就是下班后沒有及時把口罩扔垃圾桶,就嘮嘮叨叨個沒完。我是忘了,你幫我扔掉不就行了?為一個破口罩沒完沒了。從這個口罩,說到我的個人衛生,說我鋼鐵直男,說我自私,不顧及家人健康,這也就算了,畢竟疫情期間,小心沒大錯。可說著說著,陳谷子爛芝麻,從談戀愛到結婚,再到現在,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不如意,都要拿出來跟我清算。還逼問我,愛不愛她?到底還愛不愛?這都哪跟哪啊你說?老婁終于覺察到了右嘴角那根該死的茶葉梗,他沒有抹掉它,反而卷進嘴里慢慢咀嚼起來。我不說話,等著他繼續講。他慢慢咀嚼著那根茶葉梗,仿佛在品嘗其中特別的滋味。你說說,女人是不是都這樣?無論說什么,最后都有本事繞到愛不愛這個問題上。我算是服了。老婁終于咀嚼完了,伸手扯了一張餐巾紙,把剩余的渣滓吐到上面。
這很正常。我聽到自己聲音很冷靜,甚至能感覺到冷靜的縫隙里滿滿的冰碴子。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女人就是女人。
老婁驚訝地看著我,好像是剛剛認識我一樣。他可能才發現,自己對面這個人,原來是個女的。這么多年了,我總是刻意模糊自己的性別,在男人隊伍里廝混,跟他們稱兄道弟,大大咧咧,讓他們忽略我的性別。我知道,這給了我很大的方便。沒有人把我當女的看。在這種學術圈子里,各種會議,各種論壇,各種高大上的公共場合,放眼望去,黑壓壓都是男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從來不穿色彩鮮艷的衣服。我的衣服永遠都是黑白灰,永遠都是基礎款。我剪短發,不化妝。脂粉香水從來都與我絕緣。我成功地把自己裝扮成中性氣質的學者教授,只有在那些會議名單上,才能從姓名背后的括號中看出我的性別。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自卑呢,還是自負。
英子,你不懂。
我是不懂。當然,我沒有結過婚。可我沒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嗎?這么多年,身邊的人聚了散了,在情天恨海里折騰來折騰去。我眼見著他們起高樓,眼見著他們宴賓客,眼見著他們樓塌了。
你是城里長大的孩子,你不懂。老婁把那只紙船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好像生活的玄機就藏匿在那只小小的紙船里。像我們這樣的寒門子弟,靠著念書,從鄉下闖出來,要經歷多少?道德、責任、義務、犧牲。我們的詞典里,這些個都是關鍵詞,日常用語。我跟你說,你知道那種感受嗎,一眼望去,四面都是墻,沒有門。要想破墻而出,只能是提著自己的腦袋去撞。老婁的臉籠罩在重重的陰影中,逆著光,我發現他法令紋很深,很長。眼睛,像一個標準的括號,這令他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對了,我可能忘了說了。老婁不光學問做得好,仕途也很順暢。新近剛剛提了副校長,主管教學。不得不承認,老婁這家伙,是塊材料。
不知道什么時候,茶樓里浮動起琵琶的彈奏,好像是《春江花月夜》。曲子如同一江春水,在月色中緩緩流淌。姑娘們魚兒似的,自由游弋。不遠處,鄰座客人的說話聲隱約傳來,聽不大真切。外面是陽光炙烤下的北京。夏日午后,整個城市仿佛睡著了。而茶樓里,涼爽舒適,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跟她之間,其實什么都沒有。老婁臉上的線條漸漸放松下來,變得柔和。小關,其實就是一個念想,一個夢,白日夢,我知道我這么說你不贊同,人世艱難,有點念想,做做白日夢,這有罪嗎?老婁的聲音忽然激憤起來。我不過是想讓眼下的生活變得容易一些。就說昨天晚上。老婁的聲音低下來。昨天晚上,為了個破口罩,跟我鬧個沒完,歇斯底里地追問我什么愛不愛的,無聊不無聊?
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不會吧?老婁搖搖頭。不會。這個問題,她問了半輩子了。他苦笑。你不知道,她好像是有點自虐傾向。就說昨晚吧,吵著吵著,也沒說什么,她忽然就抽起自己耳光來。嚇得我趕緊抱住她,求她別這樣,別傷害自己。你知道吧,她這一招很見效。每一回,都是以我的認錯告終。
我腦子里閃過婁太太的樣子,笑容和煦,神情溫柔。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把這個形象跟老婁的描述聯系在一起。
她的這種自虐,既令我害怕,又令我心疼。她知道,我是一個心軟的人,耳根子又軟。她總是拿這個來威脅我制服我。后來,反反復復,她動不動就抽自己耳光。我先是驚惶,后來是懼怕、厭倦。漸漸地,我的心被她揉搓得冷了,硬了,粗糙了,麻木了。有一回,當她又披頭散發啪啪啪地抽自己耳光的時候,我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甚至不無惡毒地想,你盡管抽,是你自己要抽,疼的人反正不是我,我是不是挺不是個東西?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老婁把那只紙船擺在桌子上,推過來,推過去。反反復復,反反復復。我發現,他那只大手在微微顫抖??吹贸?,他在極力克制自己內心的情緒。
對不起。我聽見自己聲音干澀。我不知道,我還以為……
一個姑娘過來續茶。這姑娘高挑身材,盤著一個圓圓的發髻,右嘴角有一顆美人痣。她手腳麻利地續好茶水,擺好茶樓里贈送的下午茶,一碟自制綠豆糕。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只被推來推去不得安寧的紙船,好像是抿嘴笑了一下,又好像是沒有笑。
你猜。老婁沖我擺擺手,不讓我說下去。她怎么猜測我們的關系?
這個嘛。我沒想到老婁會問這樣的問題。你猜呢?
不好說。老婁有點心不在焉。他的臥蠶挺大,一綹頭發掉下來,軟塌塌趴在前額,這令他看起來有一種脆弱無助的小男孩氣質。
那么,你打算怎么辦呢?我岔開話題。
我不知道。老婁說,其實,她已經走了,回老家,結婚。他說“結婚”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枯澀,仿佛是在努力吐出難以下咽的東西。她走的時候,跟我發微信,說再見。再見。我想,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
老婁摘下眼鏡,那副壞了一條腿的眼鏡被他拿在手里。白膠布是嶄新的,邊緣有絲絲縷縷的纖維紛亂地搖擺著。他把臉埋進手掌心里,久久的,一動不動。
《春江花月夜》的曲子已經結束了,現在好像是《十面埋伏》。我覺得有點荒唐。茶樓這種地方,居然放起了《十面埋伏》。從《春江花月夜》到《十面埋伏》,曲調的驟然巨變,叫人一下子無所適從。
沒有預告,沒有提醒,沒有警示,連一個暗示的眼神都沒有。命運的跌宕變化,生活的波詭云譎,從來便是如此的吧。
良久,老婁才緩緩抬起頭來。他依然看著那只紙船。那紙船變得軟塌塌的,不知道是被淚水打濕了,還是被茶水浸濕了。老婁卻漸漸平靜下來。他臉上的細紋變得舒緩,就連那又深又長的法令紋,也好像不那么明顯了。他重新戴上他的眼鏡。我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那條壞了的眼鏡腿,膠布的邊緣應該修剪一下。這并不是一件多么麻煩的事。
你沒事吧?我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很愚蠢。茶水早已經失去了原來的顏色。而《十面埋伏》的曲子反反復復,叫人心亂如麻。一個姑娘遠遠地侍立著,不時朝這邊看一看。她豆綠色的旗袍,跟這盤綠豆糕的顏色倒十分相配。
老婁搖搖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是嘆息,又好像是如釋重負。
手機忽然地響起來。是鄭醫生。這陣子,他追我追得很緊。我指了指手機,示意我要出去接個電話。
說起我跟鄭醫生的相識,簡直就像是通俗肥皂劇的橋段,充滿了戲劇性,荒謬,卻真實。這么說吧,鄭醫生人還不錯,但是有一點遺憾的是,他是婦科醫生。說實話,我對這個挺抵觸的。
鄭醫生約飯。我說不去,疫情呢,不安全。鄭醫生約電影。我說不行,疫情呢,少聚集。鄭醫生說,那咱們去森林公園散步去?我不好再推,硬著頭皮答應了。
這家茶樓的洗手間不錯。熏著檀香,暗香襲人。我立在鏡子面前洗手,整理自己,忽然發現,鏡子里那個女的滿臉霞光,叫人陌生。我跟那人對峙了良久,心里納悶得很,鏡子里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十面埋伏》的曲子還在循環。老婁背對著我,手機舉在耳邊。
知道,排骨,小排?尾骨?腔骨?好,腔骨。蔥?好。紫皮蒜,獨頭的那種?明白。還有——衛生巾?老牌子,嗯,日用夜用都要,夫人放心,知道,知道。
我在老婁背后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來。他沉浸于他的通話中,竟然沒有覺察我的腳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打擾他的通話。忽然間,他轉過身來,看著我,怔住了。
電話還沒有收線。婁太太的南方普通話清晰地從電話里傳出來,軟軟的,溫柔動聽。
喂,老婁?老婁?你在聽嗎——老婁?
原刊責編??? 馮祉艾
【作者簡介】付秀瑩,1976年出生,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等。曾獲首屆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五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第五屆汪曾祺文學獎、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年鑒,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