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花不息

劉炯

從來都說春色一夢，來去匆匆。疫情下所有人都凍住了腳步，無緣跨國和跨省旅行。但春天的腳步卻不會因疫情而停滯，于是我們驚覺，周遭早已春花遍野，恍然大悟應該好好去看看身邊的花開，好好去感受近在咫尺的美好。正是一年追花時節，既然不能走太遠，我索性就以自己生活的成都為圓心，探索一番四川獨有的春色迤邐。

四月的蓉城最能讓人感受到公園城市的魅力，城市的各個角落里都忽然冒出了無數品種的花朵，點染了城市的春色。在我每天必經的紅星橋頭，有幾株油桐樹每年春天都是默默地開、默默地謝，今年忽然托了網絡的福，仿佛被全城人重新發現一般，一夜間備受寵愛了起來。杜甫詩云“花重錦官城”，成都自古就是以花聞名的城市，各種春花爭相競放，成都人自然也是挑得很，就像門口的火鍋店，每家都會被追捧一陣子，今年看來是輪到了這堤岸邊的油桐花了。

我索性就近停車步入繁花盛放之處，一簇簇粉紅色的花朵倒垂下來，映于水面，大大方方地怒放。若是遇上明媚的春日午后，透過花朵縫隙還能遠眺到成都地標339電視塔。三三兩兩的看花人順著府河走走停停，看花的、寫生的、圍坐打牌的，甚至有不少專程來花下曬太陽的……

愛美也愛花，地處盆地的成都人甚至自嘲是“向日葵”，每逢陽光大好，必會傾巢出動，看花賞春。如果忽略掉那些掛在嘴邊的口罩，恐怕早已忘掉了還有疫情。在這特殊而緊張的日子里，心情想必都因這春光和春花而放松了不少。

如果說都市里的春天只是點染了生活，那走出城市才知道城外早已是春的海洋。從早春二月開始，四川的油菜花就隨著季節和溫度的變化陸續綻放，四川境內算是迎來了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高速路旁、田間地頭、溪流池邊處處都染上黃色的顏料，一點兒不吝嗇，奢侈地涂抹陽春三月最美時刻。

這時節，成都周邊處處都是油菜花海，遍地都是熱門打卡點，這些地方要么是花田面積龐大，要么是花海與水鄉相伴相依，比如邛崍兩河村、崇州重慶路、郫都三道堰……油菜花是最平凡的花，無差別地一路揮灑，觀花的普通人當然也是熙熙攘攘，所幸花期綿長，花海綿延，所以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片寧靜。

近看油菜花太過平常，任何一朵花的模樣都樸實無華，待到放眼望去，整片原野上遍地金黃，那種充實而豐盛的美好才代表著成都的春天，構成令人心滿意足的日常之美。

油菜花雖不驚艷，卻是川人至寶。油菜薹是川菜桌上一道常見菜肴;油菜花田盛開期能釀蜜，植株可以用作飼料、肥料。而油菜最重要的用途當然就是榨菜油。菜油在蜀人心中的地位，跟折耳根、豌豆尖不相上下。每每到了春季末尾，隨便驅車鄉間，都會被隨風飄來的榨取菜籽油的味道所陶醉，好多離開四川的朋友總是念叨，這種味道就是鄉愁。

在邛崍市牟禮鎮的兩河村，我和一群成都人擠上一輛機動船，悠悠蕩蕩一同前去觀賞兩岸油菜花田，這里是錦江下游，兩岸密密匝匝都是半人高的菜花田，偶爾小船驚起岸邊的白鷺伴著我們盤旋幾圈。聽著船上嘰嘰喳喳阿姨們的家長里短，我猜想也許成都那種熱愛俗世凡常、平等對待眾生的城市精神里就承接了春風中金燦燦的油菜花的本意。

追花始知春色短，城市里氣溫漸升之時，看花就得往海拔稍高的地方去了。我驅車兩小時向阿壩方向的茂縣進發，這里的萬畝山花在三月就會據氣溫變化次第而放，我必須趕在雨水降臨前去見上一面，否則這個春天又將多一份遺憾。

從茂縣南新鎮牟托村沿國道213線到疊溪鎮和省道302線到赤不蘇鎮河谷地帶，沿途可謂春色滿園關不住。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李花、蘋果花、櫻桃花、格桑花、杜鵑花，光是分清這些花的品種就已經是趣事一樁。更美的是掩映在這些花海中的羌寨和碉樓，此時的茂縣宛如仙境，難怪當地人稱之為“羌寨花海七仙女”下凡。

茂縣的海拔在1500米到2700米之間，其間有湖泊、高山、河谷，云開霧散之際，總能看到天邊遠遠的雪峰。我到達縣城的時候已晚，匆匆睡下，待到第二天推開民宿的門，才發現昨夜降溫居然將四周的山峰都染白了頭——倒春寒下了春雪，滿城的梨花、李花呼應著白頭山峰，真是美上加美。

我入住的民宿在坪頭村，這就是一座“活著的”羌寨，坪頭羌寨的房屋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大多數沿襲了羌族傳統建筑風格。一大早起來，呼吸著清新的雨后空氣，順著濕漉漉的小徑漫無目的地游走，村里家家戶戶都有李花在綻放，半年之后想來會是碩果累累的豐收景象。花枝一旁翹起的屋檐形狀是由羊角演化而來，每家屋頂上都虔誠地放著白石神，窗戶外沿保留著木質的羊頭圖案。昨夜的風雨吹落了不少脆弱的花瓣，滿地落英繽紛。走不了幾步就遇到同樣早起的羌族大媽，她們繁復的衣裳就像為了呼應這滿山的春花。

早飯之后按照當地人的指引，我趕到縣城邊的中國古羌城。據說這里每天早上九點都會舉行盛大的“開城式”，在激情的莎朗、熱情的歌聲中迎接新的一天。我早到了一點，開城儀式尚未正式開始，春寒料峭中，我混進一群羌人中間，與他們一起在火盆邊圍坐一圈，大家聊得開心。一位薩滿模樣的羌人給我講起羌族驕傲的遷徙史，如數家珍地說起羌族這支古老的民族，他說他們是云端的民族，希望能長長久久這樣延續下去。

看著浩浩蕩蕩的開城儀式，薩滿起舞，羌王和? ? ?羌后賜予祝福，盛裝百姓之中的我竟有幾分穿越之感。有幸跟隨一位身著彩裝的羌族薩朗妹，看著她在圣潔如雪的花叢中翩翩起舞，仿佛整個春天最美好的瞬間都凝結于此了。

羌寨的春天有百花繁盛，我繼續北上，一路追花到平武縣境內的白馬王朗，尋找這里難得一見的避世幽蘭。

白馬王朗是大熊貓的故鄉，也是白馬人的故鄉，白馬人歷史悠久，《史記》中即有記載。雖然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北川行署將該地區聚居的白馬人定為藏族，但長久以來，這支古老而獨特的白馬人，其語言、風俗、歷史文化，樣樣都有別于其他民族，至今也仍保留著獨特原始古樸的文化傳統。所以學界至今莫衷一是，對白馬人的族屬研究猜測諸多，有“氐人說”，也有“羌人說”，如此一來，讓這支特別的白馬人有一種遺世獨立的被遺忘之美。

白馬族人主宰著王朗的自然風光，構成了這片獨具特色的地域美景。白馬王朗自然保護區多年來一直深藏閨中，保有中國西部保護完整的森林景觀，也保有這里完整的生態系統。在這里不僅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還可以看到許多稀有的動植物，而這一次我是來追尋一種特別稀有的花朵。

我在扒昔加古寨住下，這里是白馬舊寨，整個寨子依山而建，一條小溪從山間穿過寨子潺潺流過。我異常好奇地看著白馬人從我跟前經過，他們的服飾都很精美，也確實和藏族、羌族有著明顯的區別。白馬服飾最特別之處在帽子的細節中，他們的帽子往往都會插上美麗的羽毛，而這羽毛的多寡代表不同的涵義：如果是單身，就插三根白色公雞的羽毛;如果是已婚就插兩根;而位高權重的族長或者尊者則是插一根羽毛。插羽毛于頭頂，據說是因為白馬以神鳥鳳凰為圖騰，這是對他們信仰最好的一種展示。

白馬族以鳳凰為圖騰，以山神為守護神，以木樓為居，以蕎麥為主食，以自釀蜂蜜為酒。他們還守護著一個和他們自己一樣神秘的“族群”，那就是白馬王朗自然保護區深處一種異常稀有的蘭花。這種蘭花只有富于野外經驗的當地人才能找到它的存在，我請當地的朋友帶著我踏上尋覓之路。

我跟著他先進入一片密林，然后在樹林中溯流而上，最終，我們在一片灌木前放慢了腳步。我學著朋友的樣子放低身子，幾乎是在灌木之間躬身爬行。就在灌木圍起來的一小片空地上，一株迫不及待綻放的西藏杓蘭赫然躍入我們的眼簾。亭亭玉立的它是一種生長在高海拔地區的特殊蘭花，屬于非常珍貴的品種，一般在春夏之交出現，但隨著全球暖化，它們的開放時間也提前了不少。據說有些國外植物學家，千里迢迢來到白馬王朗，只為了一睹它的風姿。

端詳完花朵，我們將靜謐還給幽蘭，回寨子的路上恰巧遇到白馬少女從林中翩然而過，仿佛那朵蘭花幻化的仙子一般。

我心里默默祈禱著這里可以永葆寧靜，也默默地盤算著追花的下一站又該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