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化身為“他者”的中介
——賀呂光群《中外巫儺面具藝術》出版

□ 麻國鈞

《中外巫儺面具藝術》商務印書館出版 2021年

在漫長的人類衍生、發展的歷史中，不解、難解之物、之象環繞世人之身，縈繞于腦海之中，伴隨其生命的始終；人類在面對大自然詭異多變的異象時，在仰望無邊無際的天空時，倍感自身的渺小；在行走在大山之中、密林深處、蕩舟湖海時，既有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贊嘆，更多的則是迷茫、不解、恐懼、懸想……而倍感自己的渺小。人們既想解開這無限的謎團，洞悉其表象之下的秘密，也渴望通過化身為異己的神、鬼、妖、怪以及逝去的英靈、民族之鬼雄，藉以展示其中無以數計的詭異神奇的故事，洞悉神秘莫測的異界，并通過這些手段與經過去接近、了解、歌頌神靈與鬼雄，進而表達人類對神靈與鬼雄的敬仰，對怨靈的安撫，對害人的鬼怪的逐除與打擊。而要實現這些不同的目的，唯一的手段，是想方設法通過某種“中介”之物喬裝改變人類自身的形象、面貌進而走向“它界”，于是“假形”誕生了。所謂“假形”即假其形貌，以人們想象的“他者”的形貌裝扮起來，渴望把自身置換為“他者”，這是第一步。

隨著人類思維與認知的提升，逐漸意識到“頭顱”才是靈魂所駐處，砍斷四肢之后，人依然不死，只有斷頭，才能制敵與死亡，這是在戰爭中獲得的認知。于是，“假頭”取代“假形”而獲得獨立。值此之時，“假頭”從“假形”中脫離開來。“假頭”獲得獨立而成為人類試圖變為“他者”的第二種手段。

人類的認知并未止步與此，通過長期的觀察，人們突然在某個時刻認識到另外一個事實，即在全部頭顱上，面部的五官才是頭顱的精華所在，眼可視，鼻可嗅，耳可聽，嘴可道，而此五官者，全部集中在臉部，后腦殼幾乎是無用的，終于“臉”又從“頭”上被分離開來，假面旋即誕生。

世界上，族群眾多，信仰各異，人們心中想象的神、鬼、妖、怪之形象千變萬化，在雕刻面具時必定從各自的想象出發，雕刻的面具自然五花八門，絕無統一之形貌，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各異的、琳瑯滿目的面具。中國是面具藝術極為發達的國度之一。早在遠古巖畫中，獨立的、游離于身體之外的巖刻人面已經出現，這些巖畫應該是中國面具最早的藝術呈現。從那個時代開始，面具藝術一發而不可收，歷經漫長的歷史演變，終于蔚為大觀，面具的影像在華夏大地上比比皆是，琳瑯滿目，詭異多奇。舉目全球，可與中國歷代面具藝術比肩者無多。在科技史上，面具藝術雖然未必是人類最偉大的創造，卻是最為普遍的創造。原因正如前文所說，窺視“它界”，渴望與“異界”溝通，以求神靈的庇護，進而利用神靈巨大無比的力量幫助人類驅除、打殺一切害人精而免除苦難，是全體人類的共同企盼。

周代伊始，面具便已大行其道。諸多古籍言及宮廷大儺時，無不謂之“驅鬼逐疫”。這里的“鬼”與“疫”同意，所謂“鬼”即為“疫”，是疫病之鬼的意思。也就是說，古儺的根本目的在于驅除疫病之鬼。在醫療業已發達的當下，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都能引起人們的恐慌，那么，遙想數千年的古遠時代，面對各種疫情，處在醫學遠不發達的形勢中，沒有疫苗，沒有致疫鬼滅亡的手段，人們只能面對大量死亡，那是何等無助！值彼時期，人們別無他法，只能尋求驅儺的手段，趕走冥冥中不可見的魑魅魍魎。人們創造了那位長著四個眼睛的“方相氏”，渴求他帶領十二個神獸，驅趕十個惡鬼。說到根底，大儺是一種以惡制惡、以兇滅兇的手段。無論是方相氏還是十二神獸，無非由人裝扮而成。這里，假形或假面等造型手段被派到了用場。

而神靈與鬼雄是不可見的，他們只能存在人們的想象甚至渴望中。由此可見，面具是人類試圖改變自己并意欲在一個特別的空間與特定的時間內變為他者的期望而創造的化妝術。它可能是在化妝舞會這種人與人交往的世俗場合，這是面具產生之后的世俗化。而在通常下，某些宗教法會，諸如敬祭神明、祛除惡魔及瘟疫等特殊的巫術與祭禮儀式的場合則是面具顯現其之所以存在的意義。戴上面具的原本目的，在于隱去自己的真實面孔并暫時化身為神、鬼、精、怪以及已經故去的英雄人物等。屆時，面具充當著由人易為他者的中介之物，是面具這個“中介”物把人與他者勾連起來，人們渴望把自己化為他者，達到我就是“某某”的目的。

世界各地區、各民族信仰不一，人們腦海中想象的神、鬼、精、怪的形貌各不相同，在雕刻藝術家手中所呈現的面具造型便奇異多樣，人們把無比豐富的想象力灌注于這些不可見的，也無從可見的神、鬼、精、怪的造型藝術之中，從而形成琳瑯滿目的面具藝術。

可能是面具藝術的奇異與普遍存在，引起世界藝術家廣泛而高度的注意。舉凡造型藝術的研究者、祭祀戲劇、儺戲研究者幾乎無不關注面具藝術。面具在藝術文化學、戲劇發生、戲劇形態等諸多領域，幾乎是不可忽視的。在這些領域中，不了解、不研究甚至不關注面具藝術，幾乎不可理解，甚至尚未步入上述諸般藝術的堂奧。

呂光群先生恰恰是諸多人士中對面具藝術以及使用面具進行各種儀式的研究者。然而，筆者揣摩其初衷，未必想到今日巨著之出版面世，而可能始于興趣。殊不知，興趣是大多數研究的原始動力，而無功利之目的，若沒有興趣，便難以始終而致半途而廢。隨著其足跡日漸拉長，所費時間越發增長，不但興趣越來越大，所獲也由小溪匯為大河，對面具的認知勢必超越其他人士。至此之時，其用功之勤，既超出他人，所獲自然超群。于是乎，其足跡越發遙遠，一人一機，行萬里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不夠他走，繼而跨出國門，依然一人一機，廣收而博采，用相機記錄面具以及佩戴面具的演出實況。

憶往昔，我多次與光群先生同時觀摩各地儺戲，也同時爬樹上房，從各個角度觀摩、拍攝儺戲演出；也曾在北方的隆冬季節，同住一屋，同睡一炕，越數日，拍攝儺戲以及祭禮演出。往事如梭，倏忽已過三十余載；三十余年如白駒過隙，而記憶卻長存于腦海。

回憶往事，也是人生一大樂趣。

光群既是有心人，更是有毅力者，數十年間，積累頗豐，結集匯總，進而條分縷析，終成大觀之著。

該書甫一問世，不數日，光群已將此書經由快遞寄送過來，而置于陋室案頭。展讀一過，嘆為觀止。先生用功之勤，積寸功于剎那，守初衷于數年，誠可嘆、可感、可學也。

世上本無粹白之裘，集腋方可成裘。治學、做事能如光群，是我所欽佩者也。

謹以上述片語，致敬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