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輝
網絡流行語年年都在變,它們火得快,消失得也快。倒是有一些市井俗話有極強的生命力,比如“好死不如賴活著”“站著說話不腰疼”。
對于“好死不如賴活著”,我一直覺得邏輯上有問題。沒死過,怎么知道“好死”的感覺?至于“賴活著”,絕大多數人也沒體驗過。許多人將之等同于窮困潦倒,其實這遠未觸及“賴活著”的下限。
六年前,父親確診晚期結腸癌,80歲高齡動了一場大手術,切除了大小腸和膽囊,靠右下腹部開的造口排便。以他的年齡和病情,醫生原本預計術后五年生存概率極低,然而他到今年已術后生存了六年。
“這六年相當于撿來的,看看檢驗報告上這些數字,一般情況下,他早就去世了……”大年初一,父親被送進醫院急救,醫生對我們說。
這六年父親生活質量很低。晚上睡覺時,造口袋里的糞水經常溢出來,污染了衣物、床鋪。母親要忍著惡心清洗。父親很愧疚,常常整晚坐在藤椅上睡覺,以降低造口袋滿溢的風險。夏天還好,雖然坐著睡難以進入深度睡眠,好歹不冷。到了冬天,即便穿著棉大衣坐一晚,也很容易感冒。一旦感冒,又極易發展成重病住院,一家老小因此要忙上十天半月。
《武林外傳》里,佟湘玉有一句經典臺詞:額(我)錯咧,額一開始就錯咧,額如果不嫁過來,額的夫君就不會死,額夫君不死……這幾年經常住院,父親也有了一套逐漸固定下來的口頭禪:“我錯了,當初就不該動手術、開造口。如果當初死了,后來就不會吃那么多苦,你們也不會受那么多累……”我們知道父親是有感而發,也明白他這么說,部分原因是為了試探我們的反應。

“能不能給我做個安樂死?”大年初二早上,經過整晚輸液,父親神志清醒了一些,對醫生說。醫生批評了他,說他是法盲,我們國家不允許安樂死。
大多數時候,父親無法和醫生、護士直接交流。因為他說一口上世紀60年代前的“古上海話”,多數人聽不懂。父親有著濃郁的上海優越感,幾十年間,一直拒絕學本地方言,也不學普通話。因而如今每每病重,都沒法請護工。
除了語言溝通難題,父親有幾十年煙齡,造成喉嚨長期腫脹,插胃管非常艱難;他還患有比較嚴重的前列腺炎,插尿管比別人疼得多……每次搶救時,父親都喊得撕心裂肺,震動整個病區。一生埋下的那些雷,靜默大半輩子,在人生最后階段,全都引爆了。
經過治療,父親于2月中旬勉強出院。半個月后,再次被120送回了搶救室。父親又嚷嚷著求速死,這回醫生沒理他。等病情穩定了,醫生告訴我們這次真的來日無多。
治療了幾天,父親有了點緩解的跡象。“你們別打瞌睡!吊瓶都快打完了!”他多次發出這樣的驚呼。我們一看,其實還有大半瓶,起碼還得滴一個多小時。我想起范文程勸降洪承疇的一段故事:洪承疇起初大罵,范文程便與他談古論今扯閑篇,說著說著,房梁上灰塵掉落到了洪承疇的衣服上,他連忙拂去。范文程回去后稟報皇太極,承疇必不死,惜其衣,況其身乎?
父親想必也如此。住院后第五天,33歲的大侄兒來探視,告知父親,年底他就有曾孫子了。父親面露喜色,繼而神情黯淡……
安樂死違法,而尊嚴死,我們正在幫父親完成。如今一切治療只是為了減輕他的痛苦,沒有用副作用很強的猛藥。其實即便安樂死合法,結束一個親人的生命,肯定還是會給我們留下長久的心理陰影。
“你們奶奶是在睡夢中去世的,真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望著病床上的父親,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