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鱈魚而戰

無夢

聊起美食話題，每個人都有一大堆家鄉美食想要推薦，但換作英國人，恐怕會沉默不語——無論是造型奇特的仰望星空派，還是制作過程就足夠令人絕望的哈吉斯，都被歸類到“黑暗料理”的行列。

唯一常見且能被其他國家的人廣泛接受的英國菜，大概只有炸魚薯條了。這玩意兒在英國受歡迎程度之高，從2012年一項名為“你認為什么最能代表英國”的調查中就可見一斑。在投票中，炸魚薯條力挫披頭士樂隊、下午茶、莎士比亞、白金漢宮和英國女王，一舉成為“最英國”的象征。

不過，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身旁卻有這么一個小國，多次“侵犯”了英國人享有“炸魚薯條自由”的權利，甚至不惜為了魚，和英國人大打出手……

在英國，炸魚薯條最常用的原材料是大西洋鱈魚，這種魚體形勻稱，容易捕撈。最重要的是，大西洋鱈魚肉質鮮美，基本沒有刺。在英國人看來，這簡直就是一種為了餐桌而生的物種。

作為一個島國，漁業一直是英國本土的重要產業之一，因此捕魚權在英國始終頗受重視。自航海爭霸時代起，英國長期維持著一支堪稱全球頂尖的海軍。所以，關于在哪撈、撈多少的問題上，靠著堅船利炮，英國人就沒吃過什么大虧。

二戰結束后，歐洲各國的捕魚業逐漸恢復，北海地區的漁業資源開始呈枯竭之勢，鱈魚資源儲量連年下降。這引起了周邊國家的不滿，其中反應最激烈的，是彼時剛獨立不久的冰島。

說起冰島，這個孤懸于大西洋上的島國與歐洲其他各國相比，非常年輕。874年，一位名叫殷格·亞納遜的維京人帶著家眷以及一眾奴隸登上了冰島的土地。

作為由海底火山活動一手打造的作品，冰島10.3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有著大大小小130座火山，且島上幾乎沒有任何礦藏，再加上地理位置靠近北極圈，幾乎沒有發展農業和畜牧業的條件。在那個生產力低下的年代，這樣的地方無疑是苦寒之地。但維京人選擇留下，并在島上修筑房屋和防御設施，而他們登陸的地方，就是今天的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

殷格死后，他的子孫后代在冰島繁衍生息。逐漸熱鬧起來的冰島，也吸引了一些凱爾特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前來定居，進而奠定了國家的雛形。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維京開拓者，冰島人在首都為他樹起一尊巨大的雕像。

盡管受環境限制，冰島的農耕和游牧基本搞不成，但美好的北大西洋暖流卻打開了漁業之門，給冰島人送來了幾乎撈不盡、吃不完的魚群。

2015年，冰島共計捕撈了132.9萬噸海產品，直接參與捕撈業的人數超過7800人，約占全國總勞動力的4.2%。海洋行業直接貢獻了冰島當年GDP的8.1%，如果將一系列配套產業也計算在內，占比甚至超過25%。

撈上來這么多魚，冰島人自己是吃不完的。于是，出口冷凍海產品就成為這個北歐小國創匯的重要手段。2015年，冰島海產品出口量為63.2萬噸，總價值達2650億冰島克朗，其中鱈魚就占到了約38%的比重。可以說，冰島人算是把“靠海吃?！边@句話體現得淋漓盡致。

對英國人來說，少撈幾條魚最多是每份炸魚薯條的魚肉少幾克；而對冰島人來說，如果沒了魚，整個國家都得完。所以，了解了冰島人的“海洋情愫”后，他們這種不惜得罪英國，也要保衛自己鱈魚的行為，也就可以理解了。

二戰前，英國為了讓自家軍艦能夠在全球任何海域“自由航行”，強行要求所有國家的領海都必須限制在3海里以內。

二戰結束后，英國為了維護自身利益，仍然死守這一標準。為此，在1949年英國還曾將挪威起訴至國際法院，要求國際法院認定挪威4海里領海的要求無效。1951年，國際法院做出判決，支持了挪威的主張。其時，剛獨立不久的冰島也援引這一判例，將自己的領海寬度設置為4海里。英國自然不肯放棄這片漁場，直到美國介入，才于1956年勉強承認了冰島的要求。

雖然英國在關乎自身利益的問題上絲毫不愿讓步，但二戰結束后，殖民地民族解放運動風起云涌，大量新生的第三世界國家開始積極爭取自身的海洋權益，而在兩次世界大戰中元氣大傷的英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帝國了。

1958年2月，在聯合國第一次海洋法會議上，包括冰島在內的很多國家都提出要將領海擴大到12海里。盡管由于英美反對，會議開了兩個多月也沒能達成任何決議，但這無疑讓冰島人看到了曙光。

更緊迫的是，英國人此時搗鼓出了艉滑道拖網漁船。這種利用絞車收網、捕撈加工一體化的漁船極大地提升了捕撈效率，只要網眼做細就成了所謂的“絕戶網”，用它在海里“掃”幾輪，后果不堪設想。

于是冰島人橫下一條心——國際會議搞不定，我自己來搞。1958年5月24日，冰島政府宣布將領海擴大到12海里，9月1日起生效。

英國很清楚冰島針對的就是自己，生怕開了口子以后隊伍就不好帶了，于是在最后期限之前利用外交手段威逼利誘，誰知全國上下都靠著“魚”的冰島就是軟硬不吃。到了9月，其他國家的漁船都自覺退出了冰島劃定的12海里范圍，只剩下英國不愿意妥協。

那怎么辦？在英國人看來，盡管皇家海軍已經不復當年之勇，但在冰島門口搞一搞“炮艦外交”還是問題不大的，既然冰島人敬酒不吃，那就得來點硬的。

于是，就在這種頗有戲劇性的前提下，第一次鱈魚戰爭爆發了。

1958年9月1日，英國漁民通過漁業工會給政府施壓。為了選票，英國政府派出了53艘大小軍艦和7000余名水兵為本國漁船護航。而冰島方面只有7艘裝備了小口徑火炮的巡邏艇，以及一架水上飛機。

或許是對守護鱈魚的執念壓倒了一切，冰島人在與英國人對峙的過程中展現出了非比尋常的勇敢，只要發現沒有護航的英國漁船，要么驅趕，要么將其“抓”到港口罰款。

在冰島人的干擾下，英國漁船的捕撈效率大幅度下降，而美國人還出面“勸”英國人妥協，因為冰島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重要了。

從地圖上我們可以看到，冰島位于格陵蘭島和歐洲大陸之間，正好卡在北冰洋和大西洋間。如果蘇聯核潛艇從摩爾曼斯克這樣的不凍港出發，要進入大西洋就必然要從冰島附近穿行，美國一旦在這里設置反潛監聽哨站就可以有效遏制蘇聯的潛艇活動。

關鍵在于，冰島雖然是北約成員國，但和蘇聯的關系不錯，每年都會出口大量海產品到蘇聯。很會來事兒的蘇聯人在冰英兩國爆發沖突后，立刻給冰島提供了2500萬美元的貸款。美國一直擔憂冰島倒向蘇聯，因此極力勸和。

考慮到不斷出動軍艦每年消耗的軍費不是一個小數目，加上大力游說各國媒體和政府的冰島人已經將英國定義為侵略者，國際環境對己不利，于是，英國選擇與冰島握手言和，承認冰島12海里領海要求。

不過，冰島也“大方”地允許英國在指定區域和外圍6海里的區域擁有三年的捕魚權。這樣下來，第一次鱈魚戰爭冰島完勝。之后，兩國相安無事十多年。嘗到了甜頭的冰島人，看到魚群數量不斷下降后決定故技重施。

1971年，冰島宣布將限漁區擴大到50海里，次年9月生效。英國人自然不答應，冰島政府規定的最后通牒時間一到，英冰第二次鱈魚戰爭爆發。

在這次對抗中，冰島人將自己潛心研究多年的大殺器——拖網線切割機搬了出來。這種其貌不揚的東西相當厲害，只要英國人不走，冰島海岸警備隊就會把它扔進水里，銳利的鐵翼會瞬間切斷拖網漁船的纜線，讓極為昂貴的漁網“葬身海底”。

截至沖突結束，共有69艘英國漁船因撞擊和漁網被切而受損。冰島方面，則是有一位名叫霍爾德爾·霍爾弗雷松的工程師在船只進水后觸電而死，他也是這次鱈魚戰爭里唯一的死者。

面對來勢洶洶的英國人，冰島又打出了熟悉的牌——威脅與英斷交、退出北約、取消美冰軍事協定，而北約和美國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1973年9月16日，北約秘書長約瑟夫·倫斯抵達雷克雅未克，開始撮合英國對冰妥協，而又一次被美國賣了的英國還能怎么辦呢？

11月8日，英國宣布退出冰島的50海里限漁區，而冰島則允許英國在50海里內的某些特定海域捕魚兩年，但漁船數量不得超過139艘，年總捕撈量不得超過13萬噸。冰島再下一城。

1973年，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在美國召開，第三世界國家保衛自己海權的呼聲越來越大，幾十個與會國聯合提出了200海里專屬經濟區方案。

1975年，受此鼓舞的冰島干脆宣布將限漁區擴大到200海里。同年底，上次沖突中給英國設置的“老顧客照顧期限”也到了，第三次鱈魚戰爭爆發。

第三次鱈魚戰爭中，不論是軍艦還是漁船，英國只要看到冰島人的巡邏船就要“我艦奉命撞擊你艦”，沖突烈度明顯上升。直至雙方達成協議，5個月的大戰共計發生了55次撞擊事件，冰島方面有5艘巡邏艇受損，英國則有1艘拖網漁船、15艘護衛艦和1艘補給船受損。

英國人不愿意服軟沒關系，不是還有北約和美國人嘛，冰島政府故技重施。盡管英國人拒絕接受調停，但失去耐心的“歐共體”于1976年2月公開宣布：歐洲各國的海洋專屬區均限定在200海里，美國也公開表示支持冰島的立場。

大勢所迫，英國人捏著鼻子在1976年5月13日簽訂協議，承認了冰島的200海里主張，冰島則允許英國人再撈半年。從結果來看，冰島再次完勝。

1982年，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終于達成了一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得以簽訂。而現在大家耳熟能詳的“200海里專屬經濟區”等一系列名詞，其實都是源于本次會議。

可以說，冰島為自身爭取海洋權益的經歷，與二戰后新興國家海權意識覺醒、積極爭取自身利益的進程是交相輝映、密不可分的。

三次鱈魚戰爭結束后，冰島憑借出口海產品掙來的錢，在國內大力發展旅游業和能源產業，現已經躋身世界發達國家行列。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