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女
鬼柳
每次去往東山,上了云棲嶺,就看著車窗外胡思亂想。這是進入東山的門戶之山。據說當年日本鬼子爬上這座山,看了一眼東山就撤軍了。他們身在迷霧里,什么也沒看見,周邊高大的樹木穿云戴霧,從天空上壓迫下來,像些張牙舞爪的天兵天將。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日本鬼子,站在云棲嶺上卻有些害怕了。其實,很多難民和當時的縣政府機構,就躲在這片山林里。這座高山的云霧和山上的眾多樹木,擋住了戰爭,護住了躲進東山的萬千難民。
看見石板路,我就想去走走。路在梯田中間。下面田里,一條黃牛伸長脖子啃田埂上的草。一條水牛媽媽帶著牛寶寶,在上面的田埂上邊吃邊走。陽光打在它們裹滿泥巴的身上,反射到我的眼睛,我接到了溫暖的信息。旁邊籬笆上的絲瓜藤,毛茸茸、亮晶晶的,青石路前方的河流、古村與古木,都在古老的陽光下散發迷人的氣息。還有什么理由不去走走?況且,燕子不會馬上到。
那條古亭前的小水溝,也在幾丘田外,匍匐前行。到了村口,石板路的左側是清一色青磚黛瓦的老屋。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墀頭林立,飛檐錯落,小巷四通八達,都是石板路。巷子前頭,還有古門樓。一切都完好如初,只是少了炊煙,人氣沒落,顯得寂寥荒蕪。右側是開闊的田野,深秋時節,稻子歸倉,禾蔸孤立,頗為蒼涼。不過,我馬上憶起曾經見到過的初春情景,田野里全是金黃的油菜花,蜂蝶亂飛,香氣熏人,襯著這個古老的村莊和古老的樹木,我就站在村前,遠遠地看著它們,心里爬滿美妙的感覺。
小水溝也來到村前。村民稱它為白竹江。這么小的水溝也叫江?也是,這地方地表江河真的很稀少,權且就把它當作江吧。村口修了一道水壩,水域突然寬闊了許多。水壩上是一座踏步橋。村民打此過江種田,打此引水灌溉。這么好的石磴,剛好一大步一個,在晃蕩的水光中那么敦厚老實,我當然要踏著它們過一過這踏步橋了。橋的兩頭分立著兩株碩大無比的古樹,上面纏滿青藤。它們婆娑的身姿倒映水中,與水中的陽光嬉戲游玩,溫情蕩漾。我仰頭看著這兩棵古樹,它們隔著白竹江,日夜相守。村民說這是鬼柳。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叫它鬼柳,跟鬼有什么關系,聽起來挺詭異。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說:“櫸柳,鬼柳。其樹高舉,其木如柳,故名。山人訛為鬼柳?!边@里巫文化曾經極為興盛,莫非他們認為這樹上當真住著鬼不成?再往樹上看,樹葉亮晃晃的,好像有無數雙神秘的眼睛正看著我。古道旁邊的樹下鋪了幾塊青石,可以蹲在上面洗手玩水。我蹲在青石上,撈起一把水朝天空撲去,突然想起,這種樹的花,就是我最喜歡的。它們一串串的,像綠色風鈴,吊掛在樹枝上,陽光照亮它們花序間的露水,仿佛發出銀子的聲響,非常迷人。前面的河岸還有很多鬼柳,都很古老。最大的還是這兩棵,樹圍都達到了六米以上,高也有一二十米,樹冠的遮陰面積很大。勞作歸來的村民,挑擔的路人,肯定愛在這樹蔭下逗留乘涼。來了一陣風,鬼柳樹葉颯颯搖動,響了一陣兒。我是真沒聽懂它的話,只好祝愿這些村民心中的鬼神,能夠幸??鞓返厣钤诠砹鴺渖?。
古驛道穿過村前的田垌,拐進了村。村里很多巷子都經過村口的幾塊水田連接到這條驛道上。村里寬闊的主道兩旁還有林立的店鋪,只是鋪面緊閉,沒了生機。本來想好好享受一下我這個游蕩者的孤獨時光,但想到那個原始樹林,想到燕子可能已經在涼亭邊等我,于是乖乖地打轉回去。
燕子剛到。他見我從村里走出來,指著村子中間的幾棵大樹說,他的家就在老白果樹下。經過大仁村時,也有一棵樹圍六米二的大鬼柳,撐開寬闊的樹冠,立在古村一旁。古村上寬下窄,長條形的,像只船。村民說,這棵鬼柳是他們村的船篙。它早于大仁村,大致有千把歲了。誰也不能動它,動了它,村里就會發瘟病。更不能砍了它,沒了它,這個村子就成了一葉孤舟。憑著這個信念,它幸存下來。陪伴它的,除了一片古民宅,一片水田,一條水溝,三岔路的古驛道,還有另外兩棵鬼柳。有一年,村民正在田里插秧,看見一炸雷打下來,把這三棵鬼柳樹都削去了一部分。中間那棵最嚴重,被削掉了一半,如今它的樹心裸露在外,傷口再難愈合。頭上那棵長了新樹皮,慢慢抹掉了傷痕。古樹的傷在上枝,我抬頭望見了它。按照民間的說法,鬼柳樹上住有妖魔,這些妖魔定然是鬼神界的壞蛋,才遭此天譴。
村右有一片石林。旁邊有一條青草路。我繞到它們身后,發現它們都面朝西,背對朝陽。南邊站著一個雄壯的武士,前面那個衣著華服的美麗女子對他回眸一笑。我定睛再看,此女的臉又是男相,讓我迷惑。有擎天一柱,上面纏滿青藤,陽光照亮藤葉和下面茂盛的白花,我看見了它的頭上有紅色光圈,紫色紅色的光斑一串串垂下。這是他們的神器吧。如來佛祖的手掌伸向天空,寬厚包容,不知它是否真的能夠抑惡揚善。一個王,端坐高堂,雙手支在寶座的扶手上,面對西天,霸氣十足。觀音站在最前方,正在聆聽人間苦聲,普度眾生,長長的白紗巾拖在地上。她最接地氣,也最受民間尊崇。
一塊石頭縫里長著一棵小樹苗,村民說,這是石櫧木。石櫧木?我環視周邊,沒見到這樣的樹木。想必曾經有過。這里山石裸露,只有一棵銀杏幼樹。不過,離全部砍伐的日子也三四十年了,難道這棵小樹已經生長了三四十年?我知道石櫧木有漫長的壽命,是不是它的童年也無比漫長?
村民順著武士寬大的肩膀指向遠方說,那幾棵是楓木,再等一段時間就紅了。
光禿禿的山嶺只剩下那么一排楓木,顯得突兀。
村民說,它們不燃火,才留住的。楓木背后的那座山,最高的叫雞公山,山下很多樹木的那座,就是原始樹林,叫水源山。雞公山與水源山之間長著矮小灌木的山叫堂堂亮。左邊的叫鳳山。右邊的是大寨山和小寨山。寨山旁邊是落花山。
雞公山和堂堂亮上都是些高山矮小灌木和草甸,落花山上沒有樹,也不知道曾經落的什么花。鳳山上楓木獨占,大寨山、小寨山的樹木只圈在山頂,唯獨水源山層巒疊翠。莫非也是神靈護佑住的?不要心存妄想,這里神靈這么多,也沒保住樹木。
鐵櫟木
燕子把車停在竹林旁邊的廣場上。這是祖灣村的村口。相比大仁村,它是個非常小的村莊,才二十余戶,六十幾個人,外加二十多個兩邊扯的,才八十余人。兩邊扯的婚俗在東山瑤鄉非常普遍,就是一對夫妻兩邊都照顧,兩邊的田地家產都分。我們的戶口簿上一個地址,他們有兩個。一會兒住這邊,一會兒住那邊,孩子也分著姓,當然老人也要兩邊都養。說白一點,就是擁有兩個家。村里非常寂靜,大多鎖著門,見不到人。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有些老人也跟去帶孫子。
村后的山,就是大寨山和小寨山。上面長著一些古老的樹木,樹冠繁茂,村民叫它們“鐵力木”。還特意強調,是力氣的“力”。鐵力木是國家二級保護植物,算是珍貴樹種。村民說,這種樹木相當硬,做砧板最好。他用刀剁了剁碗柜上的砧板,說,你看,非常結實。我也拿刀剁了一剁,果真很密實,不見刀印。我注意看了看這塊圓砧板,想著那棵被攔腰斬斷的樹木,不知道它具體長什么樣,也不知道是不是鐵力木。
小寨山和大寨山的山頂有白石圍立,像人修的石寨,所以稱之為大小寨山。小寨山在前面,上有白石柱,像孫猴子變成綠房子后余下的尾巴,突兀地豎立在一旁,煞是好看。我讓村民帶我上去看石頭和樹木。這些樹木非常喜歡石灰巖,專揀懸崖峭壁上長。那么險峻的地方,沒有路,我們到不了那些大樹身旁,只能接近兩棵小一點的。村民說,大煉鋼鐵時期,這兩棵樹的枝也都被放下過,只剩樹干。經過三四十年,那些枝條也長起來了。我說呢,這么老的樹干,卻長著嫩枝條。我拉近鏡頭,拍了帶鋸齒的樹葉,也拍了裂痕很深的樹干。巖石上的那幾棵非常豐茂,我們雖然爬上了孫猴子尾巴前面的小石山,還是沒辦法靠近它們。根據樹冠估計,它們的樹圍起碼有兩米以上。村民說,那幾棵是原始樹木,斧頭發瘋的時代也沒辦法將它們砍下來。
這種樹木,在不遠的坪香村的后龍山上有很多,曾經砍了一棵四五抱大的,做了木榨油機。現在還有六十多畝野生樹木,最大的樹圍有兩米多。有人花大價錢買這些樹,村民不賣。這是他們的風水山,上面的花草樹木都不能動。他們也很少進那山里,據說山里的五步蛇非常壯,野豬也多,野豬專愛吃五步蛇。只在饑荒年代,他們去山里撿過果實,把撿回的果實曬干,打掉它的果帽,打開四瓣,用來釀酒。那酒真是好喝,存放一年都不變味。也把它們磨成粉,煎粑粑吃,有些苦,但救過他們的性命。
我們踩著石山,看著腳下那些胡亂堆疊的碎石,心里有些發怵。我反身摘了一把石山旮果實放入嘴里,嚼了嚼,有些唊,也有些甜。最后看了一眼那幾棵老樹,穿過細密的鳥竹下山。腦子里放映著坪香村那一片黑黢黢的“鐵力木”。我是在夜晚去看它們的,沒有月亮,夜光很淡,我們用電筒掃射它們。它們高高的身影,占據了我頭頂三分之二的天空,成壓迫之勢。電筒光肯定引起了它們的騷動,打擾了它們的美夢,還有隱居其間的各種野生動物。
后來把照片發給廣西林業部門的樹木專家看,他說,“鐵力木”是老百姓對硬木的俗稱。這種樹木不是鐵力木,圖片不太清楚,應該是殼斗科植物,有些像青岡。青岡樹是櫟屬,別稱鐵櫟,也許就是村民所稱呼的“鐵櫟木”吧。
野果
正午時分,有些渴。見到有柿子爛在路上,舉頭看見紅彤彤的一樹,有些嘴饞。燕子爬上樹去摘了幾個最紅的遞給我,我嘗了嘗,好甜,一點澀味都沒有。他在樹上嘀咕,這個被鳥吃了,那個也被鳥吃了。橙黃的柿子,鳥一個也不嘗。它們比我們更熟知這些果實,所有成熟的果實,它們都有權利去吃。
路邊有一口古井,以前全村都來挑這井水吃。吃了兩個柿子,不想喝水了。井水流入池塘,池塘里有一群鴨子,有的把頭埋進水里找吃的,有的蹲在旁邊的樹蔭里打盹。說是池塘,其實只有一條塘埂,其他三面都是天然的石頭,石頭上方是樹林。如果塘里有那么幾株荷,不管是綠還是黃,都會韻味十足。塘埂上還鋪設了青石,地上長滿了地毯一樣的綠草,兩邊開著一簇簇紫色野菊。走在上面,突然感覺虛幻起來,我成了童話里幸福的小公主,要是身邊沒有這些村民,我定會一路蹦跳。如果這個村里住著一位王子,他們就可以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了。真正是遠離塵囂,貼近自然。風那么清新,天那么空靈。發出的聲響都是自然之聲,你想聽的時候,它們在你耳邊,不想聽的時候,它們藏進大地。到處都是陽光和草木的氣味。還有不遠處那座水源山,和從山里流下來的泉水。村莊被各種古老樹木包圍著,地上掉滿了果實。酸棗可以撿來吃。雞爪蓮,可以撿來泡酒,也可以當水果吃。
村右是水田,水田間有水溝,通向那個原始樹林。水溝里有清冽的泉水流動。水溝之上,架設著各式各樣的水槽,最古老的是古橋的石板邊上鑿的水槽,有木頭鑿的水槽,還有用廢棄的電線桿做水槽的。這口水灌溉祖灣和大仁兩個村的農田。水溝上方的峽谷里,于一九五八年修建了一個水庫,現在只剩一個水壩,和一排石洞(曾經的水閘)。后來迷了路,走進熟透了的草籽仔里,棗紅的一大片,挨上它們,渾身上下便全是它們帶著剪刀鉤的種子,一團一團的,刺到皮膚,又痛又癢。后來看見了一條石板路,就在身邊,隔著刺蓬,沒辦法到達。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草籽仔里跋涉。草籽不怕,是有些怕踩到厚厚的草叢下面藏著的蛇。走到草籽盡頭的時候,終于可以彎腰穿過荊棘下到石板路上。后來遇上了一位摘辣椒歸來的村民,請他當向導,帶我們進山。他把背上的半塑料袋辣椒放在路邊,帶我們上山。沿著石板路走了一段,又進入了草籽地,有了這位向導在前面開路,就不怕了。經過很多覆盆子,正好口渴,摘了幾粒漂亮的放進嘴里,酸甜的汁立即緩解了口渴。來到入山口,發現一個大水池,村民說,它供應大仁和祖灣兩村的人畜飲水。水源山是這兩個村的公山。目前還剩六百多畝的原始植被,其中養育著五口泉水。他說,這是他們的命脈山,只有保住這些樹木,才能保住這五口泉水。周邊的樹木都砍光了,這座山死命也不能動。他們周邊沒有河流,真的就是靠這座山里的水育田活命的。
開始進山。這是一座讓我迷惑的山。
我在地上發現了一種漂亮的果實,像紅石榴籽,整齊地排列在一個橢圓球上。村民說,快扔掉它,它是天南星果,有毒,沾上它的汁,會發癢起腫,吃了它會讓喉嚨腫大,導致窒息。我趕緊扔下。他說,其實它也是一味蛇藥,開的花像個蛇頭,黃色的。我忍不住回頭再看了它一眼。卻被藤蔓抓住了頭發,舉頭看見無數小青果垂掛著,被我弄得晃蕩起來。這又是什么植物?想問村民,他已經不見了蹤影。只聽見他在前方喊,怎么不跟上來?馬上到。我解開頭發,爬上一塊巨大的巖石,走了一段跳下去,就看見了他們。旁邊又有藤蔓上掛滿茶果一樣的果實,吸引著我的注意力。我來不及問,他們又轉了個彎,沒入樹林。我望著高高樹冠外的太陽,暗自慶幸,如果來的是大霧天氣,那就詭異了,別說看野果,就是離開他們一步,都會膽戰心驚。這樣的密林,什么野獸沒有呢?乖乖地跟著這位向導東拐西拐,拐到了一處井泉。他坐在井邊的石頭上,忽而看看樹冠,忽而看看流水,不再催促。我終于可以好好看看周邊的東西了。
他突然站起來說,看完了嗎?快點回去了。其實他惦記著放在路邊的辣椒。燕子也說回去吧,已經到了午飯時間了。我看了一眼樹葉間偶放光芒的太陽,只好跟著他們回去。
沒過幾天,我又來了。這回,我特意讓燕子找了幾位熟知樹木的村民做向導。村支書、大仁村和祖灣村的兩位蔣哥,他們能夠叫出這一樹林樹木的名字來,也能分辨各種野果。
他們把我帶到了一片大樹中間,各自忙著撿果實去了。
我正圍著一棵大樹拍照,大仁蔣哥拿來一個奇怪的果實,遞給我說,嘗嘗這個果,很甜,很補,比香蕉還好吃。我說,這是什么?我們叫它牛卵泡。這么難聽的名字!我不知道吃什么,那果瓢里有一根帶黑籽的白色東西,有些像剝開的香蕉。去抓它,軟乎乎的,抓斷了,咬了一大口那黏糊糊的果肉,滿嘴都是細細的籽兒,不過,果肉還真是香甜無比。大仁蔣哥把我剩下的果肉吃了。燕子正忙著摘牛卵泡,他說,我摘了回家泡酒,你們來我家喝酒。我連忙發了一張照片在微信朋友圈,求證它是什么。剛發上去,就有一個貴州的朋友說它是八月瓜。在網上一搜,有圖有真相,還真叫八月瓜,也叫九月炸。這位朋友還唱了他們的民謠:八月瓜,九月炸,十月摘來誆娃娃。那果還真是炸開的呢。它用果肉的香甜讓動物把那么多的籽兒帶走,達到傳播種子的目的,真是聰明的植物。我找到它的植株,竟然是藤蔓。這么大的果實,以為是什么大樹上結的呢。那些高大的植物,反而結小指肚那么大的果實,是不是很反諷?
祖灣蔣哥貓著腰在那里撿了很久了。我很好奇,過去問他撿到了什么。他遞給我看,是赭紅的小指肚大的圓錐果實,果帽很小,果尖很鋒利。我的腳一崴,被果球的刺刺傷了腳背,痛得我哇哇直叫??茨切┕蚋謇醪畈欢?。他說,果球這么多,找不到幾粒果實,都被果子貍吃了。這是一棵非常大的栗樹,樹圍有三米多,他們叫它金剛栗。果真,鋒利如金剛,它的刺和果實的尖鋒,我都領教過了。不過,它的果肉味道甘甜,比板栗要細嫩。
山里還有一種栗樹,他們叫它卷栗。果帽稍大,一圈圈的,比石櫧木的果實長點兒,也是可以吃的。僅栗樹,種類就如此豐富,大自然真是奇妙。
我還想吃石山旮的果實,但這里的石山旮已經長到了一二十米,兩三抱大,我夠不著了,除非它完整地掉落一串果實。想必,樹上的松鼠、果子貍沒那么大方,地上一粒也看不見。
還有一種大木,叫酸棗樹。這個我認識。我認識酸棗,如果樹下沒有這些果實,我是認不出這些大木的。撿一粒剝了黃色的皮,放入嘴里,酸酸甜甜,絲絲滑滑,別有風味。吃干凈果肉吐出骨頭一看,一頭有五只眼睛,這里的人也叫它五眼果。能有剩余掉落地上,大概不太受樹上居民的歡迎。我想象不出會有何種動物喜歡吃酸棗,它是要含在嘴里慢慢吮的。松鼠會有這耐心?鳥兒也不太喜歡吧,啄破皮之后呢,果肉酸也罷了,就一個大骨頭,那些果肉也粘連在骨頭上,只能拉出一條條長絲,鳥兒叼不出一丁點兒肉。還真好奇,這酸棗長成這樣是想吸引誰呢?大仁蔣哥說,一般是野豬把它吃掉了。其實,它的營養價值挺高,又可通便解毒,還是減肥藥,我們叫它“五福臨門”。這么好?真是不可小覷。
沒想到,這原始樹林里有這么多果樹,可以養活很多野生動物了吧?大仁蔣哥說,最多的是果子貍,還有野貓、黑山羊、松鼠、撬田鼠、野豬、黃鼠狼、貓頭鷹、老鷹等等。消失了的是麂子和豪豬。蛇很多,有五步蛇、烏硝蛇、小眼鏡蛇、金環蛇、銀環蛇……不要再數了,我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忽然感覺腿上有點刺痛,又有點癢,莫不是被蛇咬了?我最怕蛇了。他呵呵一笑說,沒什么可怕的。
石櫧木
這是一座高大的森林,為了搶奪陽光,樹木都齊刷刷地往上長,每一棵樹都有一二十米的樣子。中間地帶,全是或深或淺或粗或細的樹干??墒?,這都是些什么樹木呢?大仁蔣哥說,這些長在石頭上的大多是石櫧木。非常堅硬,放進水里會沉下去。只有那棵大的,看見了沒有,中間那么空,陽光最多的地方,就是被二〇〇八年的那場雪壓垮了一枝。我定睛一看,那些高大的樹木果然都是盤踞在青灰的石頭上。真是個奇跡,它們是吃石頭長大的嗎?不然個個都坐在石頭上?我知道這些石灰巖,沒有花崗巖堅硬,怎么著它也是石頭呀!泉井上方的那一排石頭上的樹木最茂盛,可能是離水近的緣故吧。其中一棵像條巨蟒,尾巴盤桓在突兀的石頭上,身子卻一個回旋,直上九天去了。我掃上一眼,發現這個樹林的樹木真的非常喜歡石頭,有一大片石頭,就有一大片樹木立在上面。與村前屋后的石櫧木相比,它們沒有那么從容,能夠盡量舒展身姿,長得寬寬大大、雍容華貴。它們只能長得高高的,枝葉也盡量生長在高空,下面陽光太少,長了也白長不是。在這山里,最堅硬的東西除了石頭,就是這些樹木了。我突然想起石林的那棵幼苗,估量了一下它們的生長時間,這些高大的石櫧木至少生長了上千年。特別是那幾棵兩抱大的樹木。大仁蔣哥說,不知道它們有多少年了,反正我生出來就見到這些樹木了,它們一直沒變。
我看到了一棵巨大的石櫧木。這棵樹讓我想起了美國巨大的紅杉,人們可以開著小汽車從它的樹洞里經過。這棵石櫧木也有這樣的大洞,我從中間穿來穿去,撫摸它巨大的樹根,感到無比親切。它有一個巨大瘡疤,正面看像只發威的山羊,側面看,則是一只微笑的獅子,很像將帥府邸門環上的獅子圖騰。我看到了它的果實,黑褐色,灰白的果帽罩住了半邊臉。人們曾經用它的果實磨豆腐吃。隔不多遠,還有一棵有洞的大石櫧木。這么大的樹,卻很難見到它的果實,是不是什么動物在樹上把它們吃光了?
豬血木
大仁蔣哥指著一棵樹枝平展成層、姿態優美的樹說,這是豬血木。我一聽,驚愕得張開嘴巴,說,這可是國家瀕危重點保護植物,全世界只剩不到一百來株,殘存在廣東省陽春市八甲鎮,成年植株不到二十株。祖灣蔣哥接著說,這里的豬血木多得是。我瞪大眼睛看著祖灣蔣哥,說,真的嗎?真的,我帶你去看,有一棵樹圍有三四米,在這林子里算得上是老大了。是不是?說實話,我的心里是有些小激動的。
經過一片灌木的時候,祖灣蔣哥在前面大聲說,倒了,可惜了。??!我一邊避讓著灌木,一邊朝前方望去。灌木有一人半高,看不見前面的情景。我一著急,就被刺莓拖住了衣服。順著刺的方向,把衣服取下來,最后一個來到那倒伏在地的大樹旁。樹圍真的有三四米,高約二十米。大仁蔣哥站在樹蔸上方的石頭上說,原來是生長在這里的,連石頭一起倒塌了。會不會也是二〇〇八年的那場雪災鬧的?我腦子里經常冒出二〇〇八這個年份??礃涞母喑潭龋蠹s也就五六年的時間,沒有樹洞,也沒有見到朽壞處,樹皮完好,樹干也完好,樹枝有斷裂的痕跡,大概是被雪壓斷的吧。問題是,它到底是不是豬血木呢?我仔細查驗了一番。樹皮紋理細膩,灰褐色,皮很厚,里面是土黃色。樹干斷裂的橫截面很奇怪,一個圈圈都沒有,圍繞著樹心成光芒放射狀。它的顏色也太過豐富,沒法一下說清楚,越是靠近樹心,顏色就越紅艷。大仁蔣哥說,生樹的樹干就跟豬血一樣,以前拿來做扁擔,那扁擔紅得非常漂亮,把樹干泡在水里,水也會像豬血一樣紅。豬血木的叫法就是這樣來的。以前砍來做扁擔?豬血木很多嗎?多,漫山遍野都是,大煉鋼鐵的時候全部砍完了。
在一個小天坑旁,有一棵豬血木,兩根小苗從它的樹蔸上長了起來,已經有三四米高。我突然記起在小寨山的路旁看到過很多這樣的小苗,也都是從被砍掉樹蔸上長起來的。大仁蔣哥說,對,小寨山、大寨山、落花山都有這樣的小苗,就是沒留給它們長大的機會,長到杯子粗就被砍了當柴燒。坪香村的后龍山上也有豬血木,大的有兩米多的樹圍。東山也就白竹這一帶山嶺常見,其他地方很少見到。
這里還有一棵大的。祖灣蔣哥在樹林里喊。多大?我問。樹圍兩米多。我們跳下大樹,爬上高石,急忙往那邊去。乖乖,它也選擇了一塊高石,臨著小懸崖,看得我心驚肉跳。不過,看它上面,樹干壯碩,枝繁葉茂,讓人感覺踏實。它的樹皮間寄生了很多細微的苔蘚,樹干看起來泛著輕微的綠。蔣哥說,那有一棵,這有一棵。我順著他的手看見了另外兩棵,都距它十米左右。跟這棵不同,那兩棵非常筆直,包括倒伏的那棵,只有枝干斷裂后留下的一個個凸起,我跟前的這棵于兩米高處開了三個大枝杈,占據了較為廣闊的空間,有些霸氣?,F在,我基本能認出豬血木了,特征之一就是樹干上很多像乳房一樣的凸起(它自己斷臂,為的是向上長見陽光?);特征之二就是左邊生有六七根側枝,右邊不生,右邊生有六七根側枝,左邊空著,這么對稱,一點不凌亂,是不是很特別很美觀?要是滿樹是花,那不更美?對了,我問大仁蔣哥,它開的什么花?蔣哥說,它不開花,也不結果。咦,不會吧?不開花結果,如何繁衍生殖?我就是不信這個邪,不正是結果的季節嗎,我拍了幾張樹冠在相機屏幕上放大查找。天光比樹葉還晃人眼,來來回回地放大,突然發現了兩個黃色的圓球果實,藏在黃綠色的樹葉間,誰也看不見。整棵樹也就發現了這么兩個,可見,它的果實確實少見,也許是因為果子貍太多,它們愛吃這樣的果實。有果實,肯定就有花。真不知道它的花是啥樣。大概是淺淡的小花,非常隱匿,而且,要長到一定的高度才開花結果,要不,村民怎么都說沒見過它開花呢。真是一種神秘的樹。
其實,數了數水源山的成年豬血木,也只有七棵,當然,還沒做地毯式搜尋。后來在大仁村的馬路邊發現了兩棵,一棵樹圍一米二,一棵樹圍一米四,水井邊的一棵老豬血木,已經砍了。
大仁蔣哥給我砍了一枝豬血木,它的葉是革質的,正好看見一棵野茶樹,我拿葉子跟它們比較,發現豬血木的葉子要大,顏色要淺,邊緣沒有鋸齒,豬血木也是山茶科的。我手里拿著那根豬血木,發現它的橫截面越來越紅,越來越漂亮。它的材質很細膩柔潤,摸著有絲綢的感受。我是越來越愛這種樹木了。
我抓著那根豬血木高興地走著,忽然手掌感覺有些刺痛,低頭一看,滿手掌的細毛,一擦,啊——我痛得尖叫。大仁蔣哥聞聲過來一看,發現這截豬血木上有一個什么蟲的育嬰室,周圍布滿了這樣傷人的細毛。我的手掌紅腫起來。他遞給我風油精,說擦了會緩解疼痛。他也曾經被刺過,非常難受,不過一夜就好了。看著這小小的一截樹木,不禁慨嘆,一枝一葉皆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動植物相互依存,相互循環,可見一斑。一棵樹的消失,必然會帶走依賴它的動物,像人缺了一顆牙齒,勢必造成其他牙齒的松動,加速人的衰老。
為了證實這種樹木是不是豬血木,我把帶回的枝葉拿給那個樹木專家看。他輕輕掃了一眼,說,這不是豬血木,是厚皮香。樹干很紅,俗稱豬血柴,跟豬血木同屬山茶科。它開花嗎?我問他。開淡黃色的花,結圓球形的果,跟漿果一樣。什么是漿果?我好像什么也不懂。他說,就跟葡萄、獼猴桃是一樣的。那就對了,我對自己說,我看見的那兩個果實正好符合。
雖然證實它不是那瀕臨滅絕的珍稀物種,我依然喜歡它。如果真是豬血木,我的喜歡有些膽戰心驚,好像在走懸崖上的鋼絲繩,危險得很,說不定哪天它就滅絕了,豈不讓人惆悵死。知道了它是豬血柴,懸著的心馬上著陸,突然體驗到平凡的好,平凡才最有力量、最有生機,最讓人感覺踏實。記得唐支書說,如果確定它是豬血木,并且是國家瀕臨滅絕的二級保護植物,我們一定會嚴格保護起來,再不許人砍它。到目前為止,我不想把真相告訴他們,不管它金貴不金貴,它也是稀少的植物,也需要我們保護起來,把瘋狂的柴刀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