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梅,陳松凱,姜方瀚,趙國良 Wang Limei &Chen Songkai &Jiang Fanghan &Zhao Guoliang
(西華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四川成都 610039)
卷草脊是以卷草紋為原型,裝飾于建筑屋脊上的一種屋脊裝飾紋樣,在潮汕地區,被稱為“飛檐楚尾”。筆者通過文獻搜集和圖像對比發現:卷草脊紋飾在我國南方地區的寺廟和民居中有廣泛運用。川渝、云貴等西南地區的卷草紋以二方連續的形式裝飾于屋頂飛檐,并逐漸向“翹角”尖端消失;湖南地區多以單獨紋樣裝飾于“翹角”,融合了楚巫浪漫飄逸的特點[1];潮汕、閩南以及汕尾等沿海地區則強化了“漩渦”形式的表達,并配合嵌瓷工藝表現出恢弘、絢麗的藝術特征。其中,潮汕地區的“飛檐楚尾”在結構造型上與“同族”其它地區的卷草脊相近,但又自成一體,具有較為典型的地域特征和藝術表現力。
“飛檐楚尾”的形成經歷了從山墻“楚花”到飛檐“楚尾”的過程。“楚花”,一般指山墻“腰肚”之下的團花式圖案。該圖案常以卷草紋“S”形波狀曲線枝干為主體,并輔以忍冬、荷花、蘭花、牡丹等花草裝飾。晚清的大型民居常在“楚花”之上再對稱浮塑各種祥瑞動物,如獅子、麒麟、蝙蝠等,并在表面裝飾彩色嵌瓷[2],從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卷草紋變體(圖1a-圖1b)。

圖1 墻頭“楚花”和飛檐“楚尾”裝飾
然而,“楚尾”紋樣的應用不限于墻頭“楚花”,在宗祠、寺廟等大型傳統建筑的屋脊裝飾也呈現出豐富的藝術形態,尤其是火式山墻飛檐上的“楚尾”。火式山墻是潮汕五行山墻之一,常見于宗祠家廟,有家族興旺、子孫昌盛之意[3],該式山墻頂部呈尖頂三角狀,常搭配起翹的燕尾脊。“楚尾”常被作為火式山墻上的飛檐脊飾,與“翹角”共同構成“火星”式山墻(圖1c)。隨著潮人審美的變化,匠人將生活經驗與民俗信仰融入飛檐“楚尾”的創作,進一步衍生出如今多元而個性的“飛檐楚尾”裝飾紋樣。
“卷草楚”是潮汕最典型、應用最廣的一類“楚尾花”樣式。在中國傳統的卷草紋中多以C形來對枝葉進行抽象描繪,具體表現為倒勾或瘤結狀。這在“卷草楚”中皆有所體現,尤其是卷草里的小倒勾形式,它雖不是卷草紋的主莖,卻常作為主莖上的分支和與“S”形波狀曲線緊密結合,成為卷草紋骨架的重要組成部分[4]。倒勾狀的枝葉和牡丹花都在“S”形骨架上進行展開,保證了在有所遮掩的情況下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其脈絡關系。“S”形枝干上半段大多封閉呈“9”形,而部分“楚尾”下半段亦封閉形成“8”形(圖2)。

圖2 卷草楚尾及手繪結構圖
“龍頭楚花”是卷草楚的一種變體,多以一龍仰首回顧、口吐卷草楚作裝飾,亦稱為“龍頭背吐草花”。在該樣式中,龍頭一般位于正脊脊頭下的印斗部位,上接卷草紋,下接火式山墻頂部尖端,起到結構上的過渡作用。而當“龍頭楚花”飾于戧脊尾部時,其龍頭會直接安插在脊的末端,且整體形制也會相應地縮小。“龍頭楚花”在結構上和“卷草楚”基本相同,但由于形制普遍較大,因此在“S”骨架的上半段內側通常會長出四段C形枝葉,并指向圓心,形成動感強烈的漩渦式的“囧”形構圖(圖3)。這種圓“囧”形構圖在潮汕民間宗祠和神廟的卷草紋脊飾中的應用十分廣泛。“囧”在甲骨文中與“月”共同構成“明”,代表光明,象征幸福,含有生動、活潑、亮堂之意。在藍色的天空下,“囧”形構圖中的小鉤子似乎讓中心特別明亮,如把彩輪圖案轉動起來,也可以看到虹彩一般的光。因此,雷圭元先生將它稱為“光的圖案”,也有人稱其“一團火”[5]。

圖3 “龍頭楚花”及手繪結構圖
花枝楚以刻畫細致、寫實而取勝。花枝楚不具有卷草楚規律的結構特征,因題材和造型多變而給人帶來“千楚千面”的視覺感受。在眾多花枝楚樣式中,梅花楚最具代表性(圖4a)。梅花常和喜鵲配合使用。《西京雜記》記載:“乾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將鵲叫與客至聯系起來,或以鵲叫為喜,示團圓相聚。所以,鵲成為喜兆和吉兆的象征,形成民俗[6]。鵲與梅的組合取“喜上眉梢”的吉祥寓意,成為中國傳統裝飾中常見形式(圖4b)。此外,牡丹作為富貴吉祥的象征,也是潮汕匠人鐘愛的一種裝飾題材。汕頭潮陽赤寮林氏大宗祠的楚尾采用了寫實技法,把枝葉、牡丹刻畫得栩栩如生,表現出十分強烈的世俗韻味(圖4c)。

圖4 花枝楚
方曲楚是一種形制較小的“楚尾”樣式,由若干不規則的回紋圖案組合而成,重在表現回紋結構的曲折變化。該樣式多以形態規整的四邊形饒片鑲嵌,邊緣成鋸齒狀,常見于屋脊的垂帶上(圖5a);或和龍頭結合,作為正脊或戧脊的脊角裝飾(圖5b-圖5c)。幾何紋樣獨立于其他題材性紋樣,除其抽象的特征具有特殊的審美意味外,還象征著永恒及輪回,暗含著連續延伸,生生不息[7]。方曲楚在閩南和臺灣地區廟宇的應用上比潮汕普遍,多以簡單的灰塑和彩塑加以表現(圖5d)。

圖5 方曲楚
任何一種民間工藝的產生和發展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潮汕民間工藝屬于文化一體的產物,經歷了古代中原漢族文化的傳入,并與閩越文化和外來文化相互融合,形成了以中原文化為主體,兼有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質的民間工藝[8]。
在藝術面貌方面,潮汕民間工藝大多具有“精雕細琢”的審美取向。潮州木雕以層層疊疊、精巧細膩、玲瓏剔透、富麗堂皇的藝術魅力而著稱,是一代代木雕藝人精益求精匠心獨運的結晶[9]。“飛檐楚尾”作為屋頂裝飾題材中少有的結構性裝飾構件,與潮州木雕一樣兼具裝飾性和實用性,也存在較大區別。首先,從制作流程上來看,制作“楚尾”前需要實地測量,并以彩畫圖樣為基礎,采用灰泥塑基形,在裝飾面上塑圖案后再用瓷片鑲嵌[10]。潮州青龍古廟的飛檐楚尾便是在平面彩畫的基礎上,強化了“楚尾”內部藤蔓枝葉的遮掩關系,創造出了豐富的空間層次(圖6a);即便是造型樸素的方曲楚,實質上是彩畫藝術中“軟變硬”畫法的一種延續(圖6b)。其次,“龍頭楚花”一改閩南“串角草花”中“夔龍”的彩畫畫法(圖6c),轉向對“龍”與“楚尾”的形態、大小、位置以及互動關系的巧妙運用,力圖創造一種勻稱而富有視覺沖突的內部結構。最后,通花式的脊飾結構一方面降低了構件的風阻,提高了使用壽命;另一方面突出了裝飾與背景的圖底關系。

圖6 “飛檐楚尾”中彩繪技法的應用
“飛檐楚尾”的色彩以暖色調為主,常用大紅大綠的色彩,以達到對比強列、鮮艷明快的效果。其中,傳統彩畫“勾邊”和“點色”技法的應用對色彩調節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嵌瓷裝飾色彩豐富、飽滿,為了避免過于強烈引起人們精神緊張,匠人常用白色邊線勾勒圖紋,在一定距離觀看時,可以降低色彩的飽和度,使色彩統一、和諧[11],也有直接以灰塑質地為底色凸顯楚尾輪廓,但視覺效果不似白邊勾勒那樣清新、活潑,而是形成了一種沉穩而明亮、凝重而輝煌的風格。其次,“點色”這個特征在飛檐楚尾上也得到了轉譯。“點色”是用顏色有規律地點撥在色塊上,產生獨特的裝飾效果[12]。在飛檐楚尾的細部,常見點狀色彩規律性的排布,或以鐵絲連一瓷片排布于“楚尾花”外。這一技法的應用打破了純色的沉悶感和艷俗的氣息,為瓷片增添了幾分光感和呼吸感,體現了陶瓷材料與環境相融合的“恰當感”[13](圖6d)。
“飛檐楚尾”在空間位置的經營上深受潮汕傳統建筑的影響,善于表現浩大繁復的空間布局和具有縱深感的透視秩序。從裝飾立面來看,建筑正脊兩端常裝飾帶有龍頭、飛魚等的“楚尾”樣式,而垂脊和戧脊末端則多以簡潔的方曲楚裝飾。錯落有致的“楚尾”造型突出了空間節點的功能。觀者在空間體驗中能通過相似性原理對節點加以連接,從而奠定了屋頂立面的輪廓特征(圖7a)。從建筑的進深空間來看,“飛檐楚尾”對不同的立面屋脊分出主次與前后并加以連接,使得建筑連體不松散且富有韻律,強化了這種層層遞進、嚴格對稱的秩序(圖7b)。而戲曲題材在飛檐附近的應用渲染了建筑空間爛漫的氛圍。戲曲人物常裝飾于厝角頭向前后延伸的垂帶末端上,具有觀賞性。正脊和戧脊上的“飛檐楚尾”恰好為戲曲人物劃定“演出”空間,進而強化三維空間的敘事格局(圖7c)。與嶺南瓦脊的戲曲人物相同,潮汕嵌瓷戲曲人物造型生動傳神,注重細致的刻畫與雕琢,使得人物表現更突出舞臺造型[14]。不同的是,嶺南地區的戲曲場景搭建方式為以實景布置為主,“連環畫”式的敘事模式[15],而潮汕建筑嵌瓷對戲曲人物的情境處理上表現為“抽象”“開放”以及“充滿力量感”的舞臺空間特征,突出畫面的力量感、沖突感,以及與觀者的互動感。

圖7 “飛檐楚尾”的空間布局
從結構、色彩到空間,“飛檐楚尾”本質上與傳統建筑木構件彩畫中卷草紋、回紋的“景框”功能相似。然而,傳統建筑彩畫中的“景框”裝飾往往是平面的、獨立的,與建筑結構沒有必然的關聯[16]。相比之下,“飛檐楚尾”營造出的“景框”則更加突出飛檐多維度的結構特征,以及與其它嵌瓷作品主題與風格的空間延續性。
“厝角頭”是潮人對山墻的俗稱。潮人對“厝角頭”的重視程度簡直可以說以“身家生命系之”。古越族人自古就有在屋頂上豎柱安角的習俗,據《隋書·東夷傳》載:“流球國,居海島之中……王之所居,壁下多聚骷髏為佳,人間門戶上必安頭骨角”。在門上安角是古越族人財富和權力的象征,是雄性的代表[17]。而這種文化象征在集體無意識中積淀著本民族的種族基因。五行山墻從元代開始盛行。至明清,潮人為了彰顯自家的身份地位,便將山墻人字形邊沿肚線部位裝飾得五彩繽紛[18]。隨后,匠人將山墻的“楚花”裝飾和飛檐結構組合,派生出結構更為復雜、裝飾更為豐富的“火星”式山墻。山墻形制與裝飾的不斷演進,是潮汕民間一項集體無意識的創造。而卷草紋因其裝飾寓意以及結構的適應性,促使其成為潮汕山墻文化基因的重要符號表征。從藝術形態看,“飛檐楚尾”普遍輪廓粗獷、線條剛勁有力,追求遠觀的整體大效果,基本延續了潮汕“厝角頭”造型相對夸張而富有恢弘陽剛之氣的特質。
民間藝術雖然具有造型程式化、符號化的特點,但絕不意味著千篇一律的復制[19]。卷草紋雖然是隨佛教東傳而成為中國的傳統紋飾,但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隨著民間世俗應用增加,其寓意不斷得到擴展。如今,該紋樣的含義已由佛教的靈魂不滅、輪回永生轉化為子孫繁衍、財源滾滾等民俗含義。在潮汕民間,除了象征吉祥的牡丹、梅花以及荷花等植物紋樣外,“飛檐楚尾”還常與鳳凰、獅子、鹿等瑞獸組合出現,表達了潮汕人對吉祥幸福生活的期盼。
此外,潮汕民間崇文尚學的風氣盛行,當地官學的建筑裝飾也體現了敬祀先賢、滌澈心神的人文意境,起到教化、榜樣世人的作用[20]。在潮汕,“飛魚楚尾”被學宮、宗祠等建筑廣泛使用,人們藉此寄望子孫能勤學上進,通過科舉取士、光耀門楣。與北方的鴟吻不同,“飛魚楚尾”色彩上更加明艷,造型上常被塑成在海浪中游弋的姿態,并搭配反曲帶鉤的燕尾脊呈現(圖8a),頗有乘風破浪、力爭上游之勢,詮釋了潮汕人民濃濃的勸學情節。同樣被作為“飛檐楚尾”題材的還有鳳、孔雀、鹿等其它吉祥圖案,在個性化的形象的選擇和表達上充盈著特定時代的世俗生活氣息(圖8b-圖8c)。

圖8 其它題材組合的“飛檐楚尾”
潮汕地區位于我國東南沿海區域,一面向水且三面背山。該區域海洋文化經歷了十分漫長的演進歷程,在其獨特發展軌跡中逐步形成自身特性。從裝飾特征來看,閩南地區的卷草脊主要有經典的“串角草花”、海藻式以及回紋式三種圖案樣式[21]。“串角草花”在形制特征上主要沿襲了傳統“夔龍”和忍冬的彩畫技法,形制相對嚴謹;海藻卷草紋形似海草,不飾枝葉,體量上稍顯單薄(圖9a);而回紋卷草在閩臺應用多于潮汕,應與閩越族的蛇崇拜有關[22]。粵東汕尾地區的海洋文化受媽祖文化和傳統“漁文化”影響深遠,喜用鯉魚作為“楚尾”的主題。在工藝上,嵌瓷片亦多呈飽滿的水滴狀,具有濃厚的海洋氣息(圖9b)。相比之下,潮汕地區的建筑裝飾較少折射傳統的漁業文化,更多地隱含了歷代潮人遠洋謀生、刻苦經營所形成的潮商文化。這種文化一方面表現為海洋的氣質與精神,即潮汕藝術家喜愛以濃烈的美感形式傳達海洋審美意蘊的藝術表現心理基礎,形成喜愛壯美的審美情結和范式以及粗獷、強悍、雄渾的質色[23];另一方面,表現為以潮商為代表的名門望族世俗的“炫富”心理。他們便如同潮汕藝術一般,不求靜,而求動;不求內在與含蓄,而求光鮮和張揚[24]。

圖9 沿海其它地區的卷草紋脊飾
建筑嵌瓷若想要獲得新生,亟需突破自身形態和內容的局限,而“飛檐楚尾”中所蘊含的空間邏輯和文化認同對我們重新認識嵌瓷藝術具有重要意義。作為潮汕建筑嵌瓷藝術的一個縮影,它濃縮了灰塑、彩畫以及嵌瓷技藝,又充分考慮了屋脊特殊的空間布局和環境因素,為建筑屋頂裝飾奠定了基本的空間架構和氛圍;作為潮汕文化的一個縮影,它延續了歷代潮人在家族觀念、海洋貿易中形成文化認同,折射出在人口遷移和多元文化交融等因素影響下形成的包容性。透過“飛檐楚尾”這一微觀的藝術形態發現,建筑嵌瓷發展的基礎是民間手工藝,發展的主題是“求同存異”,發展的推動因素是民間信仰與文化認同。因此,未來對建筑嵌瓷的研究與應用應朝著更具時代性、啟迪性以及包容性的體驗發展,以提升建筑構造中的文化體驗。望本文就飛檐裝飾的點滴思考可以為今后的古建筑裝飾及相關構造文化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