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瓶小小說三題

會議

辦公室通知，明天上午八點半，局長在局三樓會議室召開會議。易根敬接到通知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過。明天是星期六，易根敬已經(jīng)和女朋友約好，去某地旅游。易根敬趕緊給女朋友打電話。女朋友很不高興，這個時候了，才給我說，為什么你就不能夠向局長請個假？易根敬也不高興，我不是一接到電話就給你打電話嘛！我是誰？我敢向局長請假？我試用期都還沒有過呢！再說了，辦公室曾主任特意說，除了特殊情況，一律不得請假。特殊情況是什么？除非是死老爹死老娘。

第二天，易根敬八點鐘就到了會議室，很多同事也提前到了。局長要求很嚴，給你打電話，如果響鈴十聲以上，你還沒接聽，局長就會批評你工作不在狀態(tài)。

到了九點，局長還沒有出現(xiàn)，參加會議的人就開始東張西望。辦公室曾主任趕緊給大家解釋，市政府領導正在找局長研究工作，大家等一等，應該很快就到了。

到了十點，局長還沒有出現(xiàn)，參加會議的人就有些議論紛紛，就有人問曾主任，今天會議是什么內容啊？局長在市政府和哪位副市長研究工作？據(jù)他所知，分管我們這一塊的楊副市長，昨天就回成都了，難道說，是市長請局長研究工作？

曾主任一副好脾氣，笑得像彌勒佛，要大家喝喝水，等一等，局長很快就到了，至于局長要找大家研究什么工作，一會兒局長到了就清楚了，至于市政府哪一位領導請局長研究工作，一會兒你問一問局長不就知道了？

曾主任是話中有話，哪一位市政府領導找局長研究工作，你敢去問局長？

有人說，據(jù)他所知，今天，市政府主要領導去深圳招商引資了，還帶了兩位副市長幾位局長。按那人的意思，市政府就那么幾個副市長，現(xiàn)在還在濱江的，扳著手指頭都能夠數(shù)出來。

就有人開始打電話，排出來還在濱江的有三位副市長，不是有聯(lián)系人嘛，人托人，不就聯(lián)系上了嘛！情況很快反饋過來，留在濱江的三位副市長，今天上午都沒有去市政府的辦公室。

有人就開始問曾主任，局長真去市政府領導那里研究工作了？曾主任，是不是你搞錯了，局長根本沒有通知什么會議哦？

曾主任急了，我怎么會搞錯？我當了整整五年辦公室主任，我什么時候把會議通知搞錯過？曾主任信誓旦旦，昨天晚上，局長親自給自己打來電話，說的會議時間地點。曾主任仍然是一副好面孔好脾氣，要大家再忍耐忍耐，等一等，局長馬上就要到了。

到了十一點，局長仍然沒來。就有人開始叫嚷，問曾主任，這會還開不開啊？有人就開始悄悄講故事，也是說開會，說某地，某領導同志召集開會，大禮堂，人全到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該領導，結果，該領導在前來開會的路上被紀委帶走了。

有人就故意去捂講故事人的嘴，其實就是意思意思，哪是真捂。有人就十分隱秘地問，你說，今天這會，是不是很蹊蹺？有人干脆在私下嘀咕，這局長，是不是出什么情況了？他們干脆要曾主任趕快打探打探，比如，局長是不是在來開會的路上摔壞了腳？其實，就是要曾主任趕緊查詢，局長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雖然沒把話說透，但是，突然被紀委帶走，也應該是意外的一種吧！

就有人說到舉報信，聲音簡直是從地縫里鉆出來的。說最近有人在告局長，紀委在調查，說不定紀委已經(jīng)查出結果，局長在來開會的路上，紀委就采取了措施。

人群正在竊竊私語，局長突然出現(xiàn)在會議室。大家的眼睛全齊刷刷地投向局長。局長宣布開會。局長說，八點，他就到辦公室了。最近，總有一些人不守規(guī)矩，喜歡告狀，這里投匿名信那里投匿名信的，有種的，你就真刀真槍地站出來給老子干。局長說，今天的會議，就是要把寫匿名信的人找出來。

大家面面相覷，都把眼光向四處掃射，找那個寫匿名信的人。

局長說，今天的會議開得很好！開得很成功！寫匿名信的人已經(jīng)找到了！

會場鴉雀無聲，死一般沉寂。

局長宣布，散會！

竟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是易根敬最先站起來，局長一宣布散會他就往外走。他有無數(shù)的話需要向女朋友解釋。女朋友已經(jīng)給易根敬發(fā)來數(shù)十條微信，女朋友還堅持要去某地旅游，說好的事情，怎么說變就變了呢？她已經(jīng)跑到易根敬單位樓下等候。女朋友最后一次微信說，易根敬，你再不下來，我不理你了，開什么狗屁會！

不久，單位有幾個人的工作進行了調整，有的去了下屬單位，有的干脆辭了職。至此，單位再無告局長的匿名信。

到易根敬轉正的時候，竟然沒有按期轉正。易根敬去找局長。易根敬說，局長，我沒有寫您的匿名信。局長說，我曉得！局長問，那天，你和那些人嘀咕什么？

易根敬仔細搜索回憶，那天，他除了焦急萬分地等候局長快快來開會之外就是不停地給女朋友回微信解釋。易根敬猛然想起，那天，他被女朋友追逼得實在是走投無路無話可說，他完全是沖口而出，他說，局長這樣遲遲不來，應該給我們道歉！他邊說邊寫到微信上，給女朋友發(fā)了過去。

易根敬做夢都想不到，局長怎就聽到了？他有順風耳，有千里眼？

局長罵：“小伙子，我道什么歉？道歉的應該是你！”

酒

德哥很喜歡喝酒。作為濱江人，喜歡喝酒其實沒有什么不好，某種意義上說，還很好。濱江的市歌中有這么兩句，“這里喝酒像喝湯，姑娘小伙都豪爽！”德哥再豪爽，他喝酒也到不了像喝湯那個境界，喝上半斤，就很有一些狀況了。

這個時候的德哥，只能聽他一人說話，根本容不得你插嘴。如果不知深淺，德哥就會揮舞著他孔武有力的大手，打斷你，要你閉嘴，聽他說。如果這時，你還不知趣，還說，德哥雄渾的吼聲就會響起：“你說，你慢慢說，我走了哈！”你千萬不要以為德哥真的要離席了，讓你在那里高談闊論。德哥并不是真的離席，他只是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去拿酒杯，倒?jié)M酒，走到你身邊，猛地把滿滿的一杯酒潑向正在滔滔不絕意氣風發(fā)的你。邊潑，德哥還邊罵：“讓你說，你說嘛！”

這種時候，誰還愿意和德哥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我、張五一、常七零是幾個難得陪德哥喝酒的人。我喜歡寫一些文字，傾聽似乎是我的一種職業(yè)。張五一、常七零的老婆管得緊，身上的零錢不會超過一百元，哪里請得起吃喝？

德哥一召集喝酒，我們就來了。德哥一進入狀態(tài)，我們三人，嘴巴全閉得緊緊的，像小學生等待老師傳道授業(yè)解惑那個樣子，眼睛全都滿含期望地望著德哥的嘴巴。

此時此刻，德哥的話語就像打開閘門的流水，熱情奔瀉而出。

德哥說他的領導，大領導如何如何提出某某思路，二領導在某某地方召開某某會議，三領導去某某地方調研講話稿如何整理。德哥說這些，是他都親自參與了這些重要事項，領導們都聽取了他寶貴意見，他和這些領導有著非常深厚的私交和友誼。在他說話的間隙，我們除了起哄敬他酒并祝福他早日提拔高升之外，就只有虔誠耐心等候著德哥下一步的講話，因為，飯錢酒錢，是人家德哥出的。

很快，德哥就來了機會，單位缺三個科長。德哥干副科長都八年了。德哥也進入了考察程序，作為考察對象也公示了。但德哥被拿下了，考察中收到舉報，說他時常在酒后議論單位領導。

德哥非常生氣，把我、張五一、常七零叫過去，問我們：“你們說，我什么時候議論過領導啊？”

德哥吸取教訓，他說他是沒有把好方向，怎么那么糊涂嘛？說什么大領導二領導三領導啊！在一個單位，關鍵是大領導啊！

那次以后，酒后的德哥，嘴巴雖然繼續(xù)滔滔不絕，內容卻完全做了調整，他只說大領導，他說大領導如何如何德才兼?zhèn)洌绾稳绾胃矣趽敚瑢λ侨绾稳绾蔚仃P心愛護。他還說了一些細節(jié)，什么時候他陪大領導去了什么地方，大領導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了什么什么。德哥滿懷豪情，說：“單位有兩個科長，還有一年就到點兒，老子有的是機會！”

還沒等到單位的兩個科長到點兒，德哥就被請到了紀委。是單位的大領導涉嫌嚴重違法違紀。辦案人員要求德哥把和單位大領導的特殊關系說清楚：“你某年某月在某酒桌上說的那些話，我們知道得清清楚楚。”連我、張五一、常七零都被叫去協(xié)助調查。

數(shù)天后，德哥被放了出來。德哥把我、張五一、常七零叫到酒館喝酒。我們都不去。德哥向我們保證，老子以后酒桌子上再也不提領導了！

我們只好去。喝著喝著，德哥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我和張五一、常七零全站起來，冒著德哥往我們臉上潑酒的風險，我們得制止德哥，不能再讓他說了。德哥要我們全坐下。德哥要我們聽他說，德哥隨即聲情并茂地朗誦起《岳陽樓記》來了。其實，他根本記不住那么多內容，他是百度出來后看著手機進行的。

從那以后，喝酒的德哥，進入狀態(tài)后，就用手機打開百度，找出一些名篇佳作，聲情并茂地給我們朗誦。

回到從前

接到張衛(wèi)紅的電話，我十分震驚。我根本沒有存張衛(wèi)紅的電話，第一次，我毫不客氣地把電話掛了。這年月，推銷詐騙的實在太多。只間隔了數(shù)十秒，電話再次不屈不撓地響起。我只得把電話接起來。

電話那端說，我是張衛(wèi)紅！

哪個張衛(wèi)紅？電視里面那個嗎？

他說，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很快，我從聲音里把他識辨出來了，就是我們市新聞聯(lián)播里時常出現(xiàn)的那個張衛(wèi)紅，也是20多年前時常和我談論文學也寫一些詩歌小說的那個張衛(wèi)紅。那時，張衛(wèi)紅還偶爾在報刊上發(fā)表一些詩歌小說，得一些叫稿費的鈔票。他時常把那些叫稿費的鈔票拿到飯館酒館茶館，招待我們吃吃喝喝，其間夾雜不少對詩和小說的高談闊論，還指點一些社會事件和人生道路。其實，張衛(wèi)紅的那些稿費少得實在可憐，連購買一些花生米回鍋肉老白干也捉襟見肘。印象最深刻的是張衛(wèi)紅在《星星》詩刊刊發(fā)了兩首短詩，那一次，張衛(wèi)紅十分豪邁地宣稱，回鍋肉管夠，老白干管夠。那一次，我們吃了張衛(wèi)紅整整五份回鍋肉，喝了張衛(wèi)紅四瓶老白干。據(jù)我所知，上《星星》詩刊，是張衛(wèi)紅的最高文學成就。

張衛(wèi)紅說了時間地點。

張衛(wèi)紅在電話里感嘆，真的想回到從前。

張衛(wèi)紅想寫詩寫小說了嗎？

我找過張衛(wèi)紅數(shù)次。張衛(wèi)紅是參加公選走上領導崗位的。那一年，濱江公選數(shù)名副縣級領導干部，張衛(wèi)紅去參考，筆試、面試都是第一名。在《濱江日報》上看到他的公示，給他打電話，他沒有接。等他到新單位就任副局長后，我繼續(xù)打他電話，他的電話號碼已經(jīng)更換。我只好到他新單位去找，三次，門衛(wèi)都告訴我，說張局長下鄉(xiāng)調研去了。一年以后，張衛(wèi)紅給我打電話，讓我去他辦公室坐坐。在他辦公室，張衛(wèi)紅告訴我，他那個副局長，有整整一年的試用期，得小心謹慎。現(xiàn)在，終于結束試用了。張衛(wèi)紅很有一些意氣風發(fā)。這時，我才明白，張衛(wèi)紅為什么這一年不愿見我，更別提和我們談什么詩歌小說到酒館飯館吃回鍋肉喝老白干了。也是在那次，我感覺我和張衛(wèi)紅之間要說的話越來越少，在他辦公室，我竟找不到話說。也是在那次，我知道，張衛(wèi)紅不會寫什么詩歌和小說了。

張衛(wèi)紅從副局長做起，先后出任某縣副縣長、常務副縣長，某區(qū)區(qū)長、區(qū)委書記，現(xiàn)在，已經(jīng)官至我們?yōu)I江市委常委。

我在文化館工作，寫小說也算是我的本職工作吧，這些年，一直寫著，也沒寫出什么名堂，在一些刊物上刊發(fā)了一些文字，也出了幾本書。在刊物上有文字發(fā)表，尤其是在一些重要刊物發(fā)表了文字的時候，我也曾想到過張衛(wèi)紅。譬如，一次，我在《中國作家》上刊發(fā)了一個中篇小說;一次，我的一個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了，我第一時間把雜志上刊發(fā)的我的文字復印來送張衛(wèi)紅。在邀約請吃請喝的人員中，也曾有張衛(wèi)紅，但張衛(wèi)紅都沒有參加，我送給他的雜志復印件也沒有一點音信。后來，我的新書出版，我也曾簽名送到他單位的門衛(wèi)室，托門衛(wèi)轉送他批評指正。張衛(wèi)紅也曾給我打過兩次電話。電話里，他說我的那些小說寫得很好，等他退休了，一定要寫詩寫小說，現(xiàn)在實在是太忙太忙了。一提起我的小說，我就很有興致。幾句話下來，我就知道，張衛(wèi)紅給我打電話，僅僅是客套客套，他根本沒有看過我的書。很快，我也釋然了，張衛(wèi)紅那個官位，多忙多累，哪有時間啊！

張衛(wèi)紅約我喝茶。

他問我的都是一些以前的人和事。其實，在我們當初一起寫詩寫小說的那些人中，就只有我，還在寫一些叫小說的文字了。

他不停地抽煙。他問我是否也來一支。他說他很奇怪，像我這種長期寫稿子的人，竟然能夠堅持不抽煙。

我給他說，是怕。我給他講我抽煙的故事。那時，我14歲，讀初中，偷偷抽煙，被父親抓到了，用麻繩捆著，在太陽下暴打。從那以后，一看到煙，身子就痛。還抽什么煙哦？

我們實在是找不出多少話說。

張衛(wèi)紅對我抽煙挨打沒有半點興致，他很感嘆，說他真的想回到以前。

我問他，是不是現(xiàn)在想寫詩寫小說了，我說，其實他那個經(jīng)歷閱歷，寫小說，絕對好得很，抓一把都是故事。

張衛(wèi)紅說，哪里寫得出來，哪里還有那種感覺啊！近段時間，老是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從前，多好啊！

那天，張衛(wèi)紅說得最多的，就是回到從前。

一個月不到，我在紀委網(wǎng)站上看到，張衛(wèi)紅因嚴重違紀違法，接受審查了。

【責任編輯】安 勇

作者簡介：

曾瓶，原名曾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已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四川文學》《紅巖》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小小說100萬字，計300余（篇），100余篇（次）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人民文摘》《讀者》《青年文摘》《作家文摘》等選載。有小說集《武若的飛翔》《公示期》《城市上空沒有鳥》《廠子》《奸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