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之美

去三亞過冬的日子，我住在一個設施比較完備的小區。我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兩排印度香檀樹綠且茂密，它們的枝葉已經快伸到陽臺了。兩排香檀樹守護著一條約一米寬的用鵝卵石鋪出的甬道，甬道環繞泳池，細細長長地蜿蜒著。被修剪成趣的灌木叢，成了游泳池的貼身衛士。在高高矮矮的樹的掩映中，可以看見泳池邊有影影綽綽的樹在搖，還有陽光灑在水面上的光波。游池左右各有一個四角亭，那里常有音樂飄起。再向前走，是一片椰林，椰林的間隙中隱隱約約能看到幾處屋頂，屋頂在濃郁的綠色中好似勝境。再遠處，是一排不高卻連綿起伏的山巒，或者勉強叫作山脈。晴天，山脈牽著云朵。陰天，它們就被勾勒在朦朦朧朧的水墨畫里了。

那日，住在十樓的長春來的女人喊我去她家坐坐。當我站在高了幾層的陽臺時，眼前的情景完全變了模樣。俯瞰之下，竟一覽無余地空曠。一切變得清晰且沒有死角。那些影影綽綽的搖曳不見了，偌大的游泳池明晃晃地躺在那里，連泳池底的幾團污絮也一清二楚。原本那曲徑通幽的鵝卵石小道，更是不足稱道。尤其是那些原本朦朧在椰林中的屋頂，竟醒目又突兀地站在灰突突的水泥地上，參差不齊，甚至有些破敗。

不知“高處不勝寒”的注解里除了寒冷孤獨外，有沒有把什么都看清楚看透了的“寒”。

同樣的陽臺，同樣的景物，我從三樓望出去，那泳池椰林山色似都有了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風情，或風搖樹動躲躲閃閃，或極目遠眺心懷向往。這樣的視角，讓你都看見了又都沒看清。那是看山山美、看水水潤的感覺。這樣的景觀，又是那么親切柔軟地關照滿足慰藉了我們的視覺神經與心理的需求。

如此，真的不必把什么都看清看透看穿，看到水落石出，看到入木三分。在互聯網把一切都變得瞬息萬變的時代，朦朧也成了某種普遍性視覺美。“看上去很美”，也不失為一個“主題”情境下的好句式。

這讓我想到了東方美的中國旗袍。我曾經在杭州的絲綢旗袍坊見到印有荷花圖案的絲綢。清淡潔雅的荷，印在水一樣明亮滑軟的深紅色絲綢上，自然而然染就了古香古色的韻，隱約間竟有了動態的、靜怡的嫵媚之美，真是華麗和高貴。那一刻，靈光一現，我不由得詩意起來：“荷花躍入絲綢坊，珠聯璧合彩墨妝。手捧細品其中味，深入淤泥吐芬芳。”旗袍的講究又何止于它的圖案設計和面料手工，與其融為一體的還有旗袍展示出的線條身段。這一點，恐怕也是任何款式的女裝都無法比擬的。一襲旗袍，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一開一合，都是賦予了女性角色語言情感的;愛恨交織，悲歡離合，都含而不露地隱約在端莊之中，又在含而不露的端莊中，淋漓盡致地表達著利落的拒絕和渴望的誘惑。旗袍是有語言的。在旗袍的美里，女子暗香流韻，穿盡芳華。旗袍的東方隱約之美，是上得了大雅之堂的美。在旗袍面前，那些露出大白腿的超短裙們，或有了些許的一覽無余的尷尬。

藝術上的隱約之美更是隱約得可以。我非常喜歡并一直保存著一幅畫，畫上湖岸新柳秀發飄逸，湖心隱隱約約一只小船。除此，偌大的湖面再無其他。我的喜歡和保存只為它美在輕描淡寫，美在看它讀它品它可以遐想。被稱為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著名畫家馬遠，他的山水畫獨樹一幟，以“只畫一角”而聞名。山水、人物、花鳥，多以邊角小景出現，世稱“馬一角”。與他齊名的另一位南宋四大家之一還有夏圭，畫風杰出，他的山水畫以“畫半邊”著稱。他構圖擅長取半邊，卻景象遠近兩相宜。清曠俏麗，留白遐想，獨具一格。“夏半邊”由此得名。后人說他二人的畫，是南宋“偏安”的寫照。“馬一角”和“夏半邊”的畫作，從本質和藝術視角上都體現了隱約之美。其成就，似不在一覽無余的鴻篇巨制之下。

林林總總的留白也好，含蓄無語也罷，自有它們隱約的美麗。

人際關系也是如此。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這句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沒有幾個人能讓你通透了解，也沒有幾個人可以走進你的“前世今生”。所以大多情形下，都可以相逢一笑，相安無事，無關深究與否。這也未見得不好。要知道，我們不避諱深交，而深交后的背棄卻讓人身心崩潰。生命如此脆弱，還需小心“輕舉”“輕放”。有的人，總獵奇別人的細枝末節，以撞破別人的“神秘感”為樂。其實，這樣的人無味也無趣。

生活中也是如此。有的人香水噴得太多了，迎面走來就會被她嗆著。回過頭，望著她的背影，心里就替她難過，替她不平，打扮得這么入時的一漂亮妞兒，怎么就沒讀過“有暗香盈袖”呢！

我還是喜歡從并不高遠之處去望那朦朧隱約之美。一覽無余的感覺很乏味。風景如此，人亦如此。

【責任編輯】陳昌平

作者簡介：

阿琴，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遼寧省音樂文學會理事，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會員。有散文、詩歌、歌詞散見于《鴨綠江》《詩潮》《海燕》《遼河》《青島文學》《中國詩人》《詩歌月刊》《新歌詩》《歌曲》等，作品被多本圖書收選，有多篇（首）獲獎。著有散文集《永遠的景色》《在咖啡色的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