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綺雯
2021年11月30日晚,在廣州大劇院上演了一部既“經典”又“新潮”的粵劇作品——《白蛇傳·情》。這部新編粵劇由廣東粵劇院曾小敏、文汝情、朱紅星等優秀演員領銜主演,以經典故事《白蛇傳》為內核,在音樂風格、唱腔、編曲、配器等方面做足“新意”。該劇獲得了廣大年輕觀眾的青睞。
《白蛇傳·情》突出“情”的刻畫,共有《序幕》《鐘情》《驚情》《求情》《傷情》《續情》《尾聲》等七個部分。全劇曲調纏綿悱惻,唱詞清麗嫻雅,舞美服裝融入濃厚的東方美學色彩,處處滲透著中國古典美學精神的淡雅和寫意。正所謂:不傳“心情”而示“心運”。“心情”只是表象的漣漪,而所示“心運”則是情之所至。
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先生提出審美的三重境界:“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神悅志”;本文從音樂形態學、美學以及哲學三個層面,圍繞這三重審美境界,對新編粵劇《白蛇傳·情》進行評述,愿在“真情”中發掘此中真意。
李澤厚先生認為,審美的第一重境界是“悅耳悅目”,這是從音樂的技術層面提出的。縱觀全劇音樂曲調“悅耳”動聽,讓人耳目一“新”,在觀眾的心靈中間構成豐富的聯覺。
該劇的音樂之所以讓人獲得感官愉悅,有三個主要原因;其一,在樂器上有“新”運用。《驚情》中運用一段淡雅的古琴旋律,表現白素貞與許仙夫妻琴瑟和鳴。《求情》中,白素貞惜敗于仙童劍下,動容道:“我白素貞循人道求一愛,縱然死在劍下也無怨無悔。”這句念白配以中國傳統塤樂,低回婉轉的塤音烘托出這凄美動人的一幕。塤樂在《續情》中再度出現:“紅塵經一回,方懂人間真愛。”此時的白素貞誤以為許仙忘情渡劫,她心灰意冷,正欲離開,塤音如泣如訴,讓人惋惜這段蕩氣回腸的愛情。
其二,在唱腔曲牌上有“新”色彩。首先,全劇有很多原創曲牌,比如有“清歌”“趁好天時”“雨中素蓮開”等。在這些新曲牌的演繹中,觀眾們得以對這部經典劇目融入新的理解,對這個經久不衰的愛情故事產生新的感悟。其次,劇中有以傳統曲牌填入新詞的唱段。比如《鐘情》中,運用了粵劇《帝女花》中的“妝臺秋思”這一傳統曲牌,此處刻畫了白素貞對愛情的期待。《傷情》一幕,許仙的唱段運用了“南音”的曲牌,敘述性和抒情性兼備,表現許仙回想事情經過的心境和情感變化。
其三,在風格上給人帶來“新”感受。整體而言,全劇的音樂風格融傳統與現代元素為一體,既有傳統韻味,又有很強的“現代感”。劇中運用了交響樂和電子音樂,在傳統粵劇編配的基礎上,加入大提琴、倍大提琴、薩克斯等西方樂器,豐富了音樂色彩,使得“情”主題的呈現更加細膩入微,扣人心弦。其中,對“水漫金山”這一經典場景的表現,樂隊以宏大的交響樂和打擊樂為主,表現波瀾壯闊的海浪,渲染白蛇與法海兩方對陣這一聲勢浩大的場面。
其四,該劇采用西方音樂中的“主導動機”手法,以“圓我的愿”為愛情主題,作為貫穿全劇的動機,劇中多次出現原曲調或原曲調的變奏。
審美的第二重境界“悅心悅意”指的是從情感、藝術、審美風格上看,《白蛇傳·情》的文本故事、演員演繹和舞美設計達到了完美的融合,給人以震撼心靈的美感。
首先,該劇的文本故事凄美動人,這一傳說之所以能夠流傳千年,是因為它表達了永恒的人性主題。白素貞是修煉千年的白蛇,我們不解她為何棄仙道,選擇在人道輪回。然而,愛情的熾熱情感是一種本能的“酒神”精神,是白蛇“潛意識”里的召喚,她執著于千年前的一段情緣。許仙對白素貞的愛情和世間所有愛侶一樣,樸實而真摯,他曾有軟弱和恐懼,但愛能改變一切,這才有他后來的真情流露:“人若無情不如妖,只要有情妖亦人。”許仙的轉變是最大的,他拋卻俗世的偏見和執念,成就這段穿越千年的愛戀。法海,前世乃大鵬金翅鳥,此鳥每天必須吃掉一條蛇,有一天逃走了一條白蛇,正是前世的許仙救了白蛇。今生冤家重逢,法海誓要捉拿白蛇。這仿佛是法海修行路上的一個謎題、一個考驗。他自認為是佛的代言人,但慈悲與殺戮的矛盾充斥著他的靈魂,他犯了嗔、癡之戒律,因而始終無法看到謎底。這是一場人性的博弈,講述了一個關于“執迷”和“超越”的故事,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當局者。這樣有戲劇張力的人物角色和故事情節,賦予了這個故事歷久彌新的藝術魅力,給人帶來生命的思索和美的感悟。
《白蛇傳·情》劇照
其次,本劇的舞臺美,演員服裝和舞臺布景設置,蘊涵濃厚的東方禪意,吸收了中國古典美學的精髓。第一,演員的服裝設計,獨具匠心。人物的服裝與故事情節、人物情感狀態高度統一。以白素貞的服裝為例,她的服裝變化最為豐富和細微。《鐘情》一幕,她身穿白衣,內里搭配玫紅色襯裙,宛若水中蓮,與西子媲美。第二場,已為人妻的白素貞,身著天青色素雅裙裝,繡有鮮艷的紅牡丹,清新脫俗。上昆侖求仙草和水漫金山的場景,白素貞換上簡潔的戎裝,雪白的披風裹住她的傷痕,她舞動著兩米長的水袖,仿佛要在舞臺上翻起滔天巨浪。此外,許仙的服裝融入東方水墨畫元素,小青的服裝簡潔秀麗,表現其率真俏皮的個性……劇中例子不勝枚舉。
其二,舞臺布景設計,別出心裁。全劇故事圍繞著“西湖斷橋”的場景展開,舞臺上主要以斷橋為意象發展故事情節。《鐘情》一幕,兩人于斷橋初遇,一見傾心,此時表現白蛇對幸福的憧憬。到《續情》一幕,舞臺設置非常唯美,白蛇受法陣之傷,飾演海浪的仙子們護送白素貞重回斷橋,此時空中飄雪,“又見長堤,斷橋依舊,昨日情始,今日情決”,表達了白素貞心中無限悲戚。
“悅志悅神”的審美境界是一種最高的神志感動,給人以靈魂的幸福感,是哲學層面的一種超越。從這個意義上說,《白蛇傳·情》講述了一個超越生死、超越時空的愛情故事,令人獲得崇高的道德感和近似于悲劇的壯美感。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壯美”與“崇高”的情感不斷交織,它們在飛躍、凝聚和消逝過程中,形成強大的戲劇張力,對人的情智造成巨大沖擊。
“悅神”指獲得精神的超越,繼而在靈魂深處,開出了一朵生命之花。從中國傳統文化的角度來說,這里的“神”是指“元神”,是最高的精神。從宗教哲學的角度,“神”也可以對應“道”,是一種形而上的靈魂追求。《白蛇傳》這個流傳千古的經典故事之所以達到“悅神”的境界,是因為它具有一種普世價值,引發了一代代人的共鳴,激發人們對現實的反思,因而喚醒了生命的“元神”,即靈魂的覺醒。
法海因前世執念,捉拿白蛇,他多次借助“佛”的言語規勸白素貞,他并不知道真正的佛沉默不語,它平靜地注視著眾生的疾苦,如此悲憫。真正的佛,是在有情的眾生中,在滿懷愛意的心靈中間。唯有愛,我們才能切身體悟他人的痛苦,才有同情苦難者的能力。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現代的“白蛇”,都向往真摯的愛情,追求自由和真理。但這個充斥著欲望的末法時代,“快餐式愛情”等婆娑幻象,狠狠地刺痛了每一個人的心靈。波云詭譎的現代社會,金錢至上的觀念、來自社會各個方面的打擊,使得我們逐漸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我們既沒有白蛇追求愛情的毅力,也沒有許仙守護愛情的能力。“法海”這一意象在傳統故事中,代表封建勢力對老百姓的壓迫;在現代意義上,“法海”象征著現代人追求愛情和真理的巨大阻力,這些阻力可能來自社會的四面八方,它們常以法海般“正義”的形象出現。
白蛇為愛修煉千年,敢于逆天而行,她的勇氣和魄力是對千百年封建禮教的有力抨擊,是一個向往自由的靈魂發出的最強音,這樣強大的能量竟來源于一個柔弱女子的靈魂深處。她的愛情縱然得不到祝福,但她已然得到她生命的救贖,得到靈魂的慰藉。對白素貞而言,做一個無情無覺的神仙,不如做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有限的生命里,攜手一生一世人,只有在滾滾紅塵中走過一遭,方知人間真情可貴。她努力沖破的那些牢籠,奮力的反擊,她水漫金山的決心,也是我們內心共同的期盼,這是她個性的解放,是她作為“人”的覺醒。
文章從音樂形態學的層面,分析了該劇“悅耳悅目”的原因;從美學的角度,闡釋了該劇演繹了永恒的人性主題,給人帶來生命的思索和美的感悟。最后從哲學的角度,該劇給人以崇高的道德感和壯美感,讓人獲得靈魂的愉悅和生命的覺醒。
《白蛇傳·情》講述的遠不止“愛情”的“情”,更是人間“真情”和萬物有“情”,借這個愛情故事,表達了人與自然的關系。萬物有靈,人類與萬物的關系不應是“我和它”的對立關系,而是“我和你”的關系,眾生平等。“人間好在,有情有愛亦有家。”每一個人都是白素貞或者許仙,我們羨人間真情而入世,來體驗一場生命的悲喜交集。
《白蛇傳·情》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