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 王本華 陳卓銘 祝有肉 楊雪 張羽思 王輝 宋偉

將網絡語言的發展推向藝術階段
李 瑋(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 當語言遇到互聯網,兩者相互作用,出現語言網絡化,產生了大量與網絡空間相適配的新的語言現象,并催生出網絡語言這一新概念。
從語言學角度看,網絡語言是一種符號;從文化與傳播視角看,網絡語言是一種新媒介,傳遞出網絡社會從形式到內容的革命。媒介環境學派的保羅·萊文森曾提出“玩具—鏡子—藝術”的媒介技術演進論。從媒介進化的角度看,網絡語言的發展變遷也可以作如是觀。
中國網絡語言產生初期,網絡技術尚不發達,網民數量有限,網民首次體會到網上背對背聊天的樂趣——匿名下的隱身,信口開言的自由,鍵盤上的狂歡。為適應這種嶄新的表達場景,網民在鍵盤上玩起語言游戲,用語音變異、字母諧音、自創符號、將錯就錯等方式,任意創新語言形式。這個階段,網絡語言的確只是一種“小玩意兒”。
2000年以后,中國互聯網開始騰飛,網民進入千萬級、億級,網絡語言也進入井噴階段,開始成為傳遞社會文化的媒介。許多熱詞由熱點事件而生,因切合社會眾生的心理,迅速破圈走紅,“感染”整個互聯網,產生巨大的影響,例如近年來廣為流傳的“凡爾賽”“后浪”“躺平”“打工人”“干飯人”等等。網絡空間的語言不再是領域語言,網絡語言問題也不再單單是語言問題。網絡語言成為一面鏡子,是社會問題的反映與折射。同時,網絡語言作為媒介和載體,本身也滋生出大量社會問題,如網絡謠言、網絡暴力等。
從語言學角度看,網絡語言的產生有利有弊。海量的網絡詞語及其形象生動的表現力,大大豐富了漢語的表達,卻也帶來破壞規范、沖擊標準、引發代際鴻溝等問題。但從發展歷程來審視,絕大多數網絡語言都只停留在玩具階段,大浪淘沙,很快被淘汰出局。從媒介角度看,隨著越來越多的網絡詞語逐漸成為全民性詞語,網絡語言進化到鏡子階段,作為現實生活的折射、民意的表達、情緒的“減壓閥”,完成了從形式到內容的演變。
根據保羅·萊文森的闡釋,當新媒介不僅能夠反映現實,而且能夠超越現實的時候,它就到了第三個階段——藝術階段。但是至今為止,絕大部分網絡語言還未能超越第二階段,所承載的也只是暫時的社會文化現象;部分生命力強盛的網絡詞語,流行的時間長一些;只有極少數詞語,進入詞典成為一般詞匯。
我們所處的時代是個網絡賦能、新生事物層出不窮的時代,網絡語言本質上是網絡技術的產物,隨著技術的推進,更多的適配于未來的敘事方式會出現,語言所承載的社會內容也更加紛繁多樣。因此,順應網絡時代潮流,我們可以有意識地選擇和培育網絡語言,使更多的優質網絡語言進入藝術階段,以豐富漢語詞匯,提升漢語的時代感和表現力,為未來世界的敘事做好語言上的準備。
積極探索真正意義的線上語文教學新模式
王本華(人民教育出版社)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網上教學鋪天蓋地而來;2021年“雙減”政策出臺,線上學習再次成為熱點。當其他學科已廣泛運用網絡和信息技術助力教學時,語文教育者卻還在遲疑這樣是否會影響學生涵泳文章、提高品位和審美。不可抗拒的自然力以及國家層面的法令,讓語文不可避免地面對線上教學這一新常態。如何適應,是今天的語文教育必須面對的課題。
我們先簡要回顧一下傳統語文教育向線上轉變的過程。
首先是課程層面。相對來講,傳統語文教育重視基礎知識的學習和聽說讀寫能力的培養,當我們意識到語文學習和生活關聯密切,目的是在生活中運用時,“閱讀報紙獲取信息的能力”首先進入了課程專家的視野。之后漸次是廣播、電影、電視等多媒體技術和網絡的運用,2011年版《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提出的“積極構建網絡環境下的學習平臺,拓展學生學習和創造的空間”,2017年版《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提出的“跨媒介閱讀與交流”學習任務群,都顯示出課程要求在線上語文教育方面的發展。
其次是教材層面。隨著課程層面的推進,編者們也在努力將相應的內容融入語文教材,但整體看來效果還不夠理想,更多停留在介紹如何借助互聯網搜集信息和對網絡的認識上。即便是新的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雖然按照“跨媒介閱讀與交流”任務群專門設計了“信息時代的語文生活”單元,但相對于日益活躍的互聯網生活和豐富的課堂教學實踐,仍顯得簡單而稚嫩。
最后是網絡教學實踐層面。21世紀信息技術迅猛發展,當課程設計者和教材編寫者還在觀望時,已經有一些先行者在課堂教學中探索如何利用互聯網來提高語文學習效率。例如,北京特級教師顧德希早在2001年就撰寫了《要充分應用現代信息技術》一文,2004年申報了“信息技術與語文教學整合的實驗研究”課題。相當一部分老師或學校也陸續開展了微課、慕課、混合式教學等新模式,以及對各類“互聯網+教育”課程實踐的探索。
當下,面對線上語文教學新常態,語文教育者應該適時從課程、教材及教學3個層面加強統籌研究。對中小學生這些網絡“原住民”來說,線上的各種活動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這是各層面設計都不容忽視的因素。相對來說,課程設計者、教材編寫者基本上多是網絡“移民”,有些還尚未充分意識到網絡的無限可能性,有些雖然能夠意識到,但尚缺乏較好的可利用方案,所以這兩個層面需要著力研究、解決:課程設計者應該提出方向性引導,教材編寫者則必須給出實施的有效方案和解決策略,如在資源儲備、資源共享、時空延展、自主研修、互助學習等方面提供充足的資源和適切的建議。教學層面雖然不乏前文提到的那些有益探索,但眼下還有相當一部分線上學習無非是將現實課堂的內容原樣搬到網上,未能充分發揮互聯網的優勢,因此這一層面的研究、宣傳、推廣仍然是嚴峻的課題。
讓課程、教材、教學形成合力,積極探索真正意義上的線上語文學習新模式,共同促進線上語文學習和線下課堂教學的融通整合,打造更加有效的語文教學新常態實施路徑,這應該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線上語言康復為康復者帶來福音
陳卓銘(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語言障礙中心) 在人與人的交流中,很多因素都會導致溝通交流障礙,其中發育、精神、心理、病理導致的語言障礙都迫切需要康復治療。傳統的人工語言康復主要是“面對面、一對一”的方式,由治療師個體與患者進行交流,據此判斷病情,決定康復訓練內容。這種方式最大程度地滿足了患者的需求,但存在對康復治療師要求高、康復效率低、治療強度不夠等問題。因此,讓現有的語言康復資源在時間和空間上最大程度地實現與患者語言需求相符,實現計算機模擬語言康復形式的擬人化,相當重要。計算機輔助語言康復,就是在治療師或經過培訓的家人的輔助下,應用程序化的計算機康復系統對患者進行康復訓練的模式。開發之初,因其豐富的視、聽覺呈現,多種感官輸入,被廣泛應用于臨床,特別是聽障者等殘疾人的康復中。它可以通過運用多樣化的語言素材、個體化的自適應訓練環境,以及即時生動的反饋,克服語言訓練的枯燥感,彌補傳統治療師的主觀性和局限性,保證語言康復的強度和效果。
近兩年來,新冠肺炎疫情嚴峻,許多語言障礙者無法得到面對面的康復訓練,這就對計算機輔助康復技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挑戰。因此,線上語言康復系統得以飛速發展,并成為大勢所趨。線上康復真正實現了康復的連續性、可移動性、客觀性、可重復性和智能推薦等,成為目前研究與應用的熱點。
2021年至今,澳門政府通過衛生局下的仁伯爵醫院與廣州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語言障礙中心合作,構建了覆蓋全澳門的特殊兒童早期篩查及早療體系,這是一個將醫院、學校、社區、家庭聯結為一體的線上語言康復網絡平臺,它結合了澳門的語言使用特點、澳門文化特色,是專門針對澳門0~6歲兒童而設計的人工智能語言評估與康復治療系統。該平臺針對兒童語言及認知發育不同能力點分別構建了評估及訓練模塊,題庫十分豐富,并且應用語音識別技術實現自動化的語言康復訓練;通過層次分析法構建螺旋式的語言大小感知覺發育模型,進行各個維度的補缺及分層推送,極大地提高了兒童康復訓練的趣味性及精準度。
計算機科學的發展使語言康復模式從一對一的人工模式,到計算機對患者的輔助形式,再到一對多的智能推送線上模式,表1比較了3種康復方式的優缺點,未來將有很大可能實現智能機器人的康復模式。
影視創作應分情境合理使用網絡語言
祝有肉、楊 雪、張羽思(自由編劇) 網絡語言對影視創作的影響是伴隨著網絡視頻門戶網站的發展壯大而產生的,并強勢地體現在影視作品中,因為制作方更傾向于使用“低齡化”的表達以吸引更多年輕觀眾,而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就是選取年輕人最熟悉的語言。網絡語言作為一種具有時代特色的新生代表達方式,富含某種當下性和特定的情境(也就是“梗”),因而能更快、更明確地在某一圈層中獲得共鳴。
從形式上看,相對于制作周期更長的電影、劇集,網絡語言對制作周期短、傳播速度快、傳播范圍廣的短視頻創作影響更為明顯,并通過短視頻的轉發、復制,形成更大規模的傳播,在這個過程中又催生出新的網絡流行語。《脫口秀大會》《奇葩說》等網絡綜藝節目也充滿了網絡語言,因為相對于官媒,網絡平臺的語言使用更加活潑,且網綜本身就有大量的個人參與,個人的語言必定具備時代特色,身處網絡時代的個體是無法回避網絡語言的。
從內容上說,與日常生活越相關、娛樂性越強的甜寵類、家庭倫理類、都市情感類等網絡劇、網絡電影,因其內容生活化、受眾低齡化,往往會更傾向于使用網絡語言,如《愛情公寓》《愛很美味》等。在流量為王的當下,網絡語言可為作品的迅速傳播帶來較大優勢,而且一些網絡語言又會在新作品中催生出新的“梗”,形成新的網絡流行語,更利于傳播和復制,二者互相助推。而受眾的年齡和文化圈層更高、內容更為嚴肅、更能體現“主旋律”的影視作品,則較少使用網絡語言,如熱播劇《人民的名義》等。
就影響而言,使用網絡語言可以改變影視作品的基調,使其更加迎合大眾,特別是年輕群體的審美趣味,同時改變傳統影視劇中影視人物規范的口語表達方式,比如“臣妾做不到啊、我emo了、skr”等。此外,網絡語言的應用對影視創作的邏輯也會產生影響,比如我們在寫影視人物小傳的時候,可能會用“普信男”“綠茶婊”“白蓮花”等來概括角色的性格標簽,以便迅速把握人物性格。當然,有時這樣反而不利于塑造人物,例如,雖然“渣男”能夠讓雙方可以更高效地領會其中的含義,但這種“粗暴”的概括也會讓原本復雜的人物變得扁平。
目前,網絡語言已經深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某些情境下逐漸取代或代表某種固定的表達,在人物的刻畫上適當運用網絡用語能使人物更鮮活、更具時代氣息,但要杜絕大量使用網絡語言所造成的“語言空轉”現象。網絡語言具有一定的時效性和特殊性,容易走紅,但也容易過時,影視作品的制作周期會導致當下流行的網絡語言在播出期時過境遷。影視創作中,要根據創作題材來考慮是否使用網絡語言,同時在網絡用語的選擇上也須慎重,一些不尊重本地文化或者本身就有不良含義的網絡用語,應杜絕使用到影視作品中,做到分情、境、地合理使用。
網絡語言暴力需要綜合治理
王 輝(浙江師范大學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國際中文教育研究院) 隨著新媒體特別是自媒體的迅速崛起,人們身處眾聲喧嘩之中,真相有時變得撲朔迷離。新媒體由于在交互性、即時性、自主性等方面具有天然優勢,已然成為人們訴諸情感、宣示觀點的主陣地,在信息傳播中,“事實”往往被“情感”解構,已不再是媒體傳播的核心要義,情感宣泄和輿論操控反而成為傳播的主要目的。因此,網絡語言暴力現象時有發生,粗鄙低俗之詞在網上大行其道。粗言穢語不僅是某些網民發泄不良情緒的方式,還是他們侵犯他人名譽、隱私,造成他人心理創傷的“銳器”,并且進一步成為他們進行網上身份建構和社會聯結的工具。
網絡語言暴力不僅對當事人造成嚴重傷害,也讓公眾對新媒體的語言環境憂心忡忡。在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建議將嚴重的網絡暴力納入公訴案件”登上微博熱搜,引發熱議。當前,網絡語言暴力現象已經成為一個十分突出的社會問題,亟需加強治理。
網絡語言暴力從表面看是語言使用問題,實質上卻是社會問題的真實映射。網絡語言暴力的治理非常復雜,不僅涉及法治環境、媒體監管政策、語言監測手段等,還涉及更深層次的社會心理問題。因此,有效治理網絡語言暴力必須采取一種綜合療法。
第一,法治手段是解決網絡語言暴力問題的根本路徑。可通過出臺專門的法律法規預防和制止網絡語言暴力,“以法制暴”。法律法規的制定要切中語言治理的痛點、難點,一方面要提高網絡語言暴力行為的違法成本,另一方面要降低網絡語言暴力案件的訴訟成本。第二,加大對新媒體平臺的監管力度,營造清朗的網絡環境。新媒體平臺應對網絡博主、短視頻發布者等新媒體人所傳播的內容承擔起嚴格審查的責任。如出現網絡語言暴力監管不到位、甚至放任網絡語言暴力發生等行為,要對平臺運營方依法依規追究處理。第三,充分運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現代技術,對網絡語言暴力進行科學有效治理。可建立網絡語言暴力動態監測平臺,對語言暴力進行事前研判、實時監測和趨勢分析,對語言暴力事件出現的熱點領域、關鍵節點和相關因素等進行精確判斷,從而實現精準治理和智慧治理。第四,大力提升網民的媒介素養,樹立語言文明風尚。網絡語言暴力的治理最終依賴于網民的媒介素養和認知水平的提高,媒體可通過議題設置和輿論引導,倡導語言和諧,規范網上言語行為,提高大眾對網絡信息的理性認知,讓語言文明在網上蔚然成風。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國家語言治理能力研究”(20BYY058)
在線上,我們是否還會有一種“語言生活”?
宋 偉(東北大學人文藝術高等研究院) “語言生活”是一個特別“生活”的概念,它讓我們想到了胡塞爾“面向生活世界”的理論主張。從“生活世界”的理論視域看,應該將“語言生活”置于“生存論語言觀”或“生活論語言觀”的視域中來加以理解。這有別于傳統的工具論語言觀。在胡塞爾看來,“世界”早已迷失在工具性語言設置的迷途之中,抽象語言概念所構筑起來的“科學世界”越來越遠離了“經驗世界”或“生活世界”。“生活世界”,即“語言生活”的世界,才是活生生的、感性的、真實的“經驗世界”。
按照生活論語言觀的思路來理解“語言生活”,語言并不僅僅是一種思想或概念的“符號”,而是一種行為方式、生活方式、生存方式,這意味著,語言必須存活在活生生的生活“語境”之中。簡言之,語言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是不可以脫離“生活語境”的,一旦脫離,也就意味著脫離了生活,所謂的“語言生活”也就會隨之瓦解消散。
到此,我們可以討論“在線上,我們是否還會有一種語言生活”這個問題了。按照上述思考路徑,答案是否定的。現如今,伴隨傳媒技術的發展,再加之“疫情時代”或“后疫情時代”的到來,網上、云端等各種各樣的線上交流方式層出不窮,從最高級別的國家元首會議,到“二人世界”的日常“私聊”,一切交往都打破了時空的限制,在“時空分延”中播撒彌漫,以至于人們已經將其稱之為“線上生活方式”,或許也可稱之為“線上語言生活方式”。
顯而易見的是,線上的世界是一個虛擬仿真的世界,雖然它甚至可以達到“超真實”的境地,但畢竟還是一個“脫域于生活世界”的“擬像仿真的世界”。在鮑德里亞看來,擬像仿真有別于虛構或謊言,因為虛構或謊言不過是把一種不在場呈現為一種在場,把虛擬的東西描繪為真實的東西,而擬像仿真卻徹底地瓦解了虛擬與真實的關系,將真實世界吞噬進擬像仿真的“超真實”世界。對此,鮑德里亞甚至斷言,在我們所生活的世界,真實早已被擬像仿真所“完美地謀殺”了,而且這場謀殺悄無聲息,因此成為一種完美的罪行:“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用符號來使實在消失并掩蓋它的消失。藝術和傳媒也在做同樣的事情,所以它們也不能逃脫同樣的命運。”
按照鮑德里亞的思路,與其說互聯網時代的線上語言方式改變了人類語言生活方式,不如說它從根本上改變了曾經真實經驗的語言生活世界本身。因而,我們需要面對的問題是,如果線上語言方式同樣難以逃脫寄生于“虛擬仿真世界”的命運,甚至于也同樣參與了真實語言生活世界的“完美謀殺”,它是否還可以被稱為一種“語言生活方式”?或者,它是否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生活”?你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責任編輯:逯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