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精神病學由于自身的特性,其與社會學的聯系較純粹醫學而言更為密切。有關精神?。▽W)的話題通常具有社會性和公共性,這主要是由于精神病概念及范圍的社會建構屬性。從社會學的視角來看,個體的精神問題往往會受到諸多社會因素的影響,進行社會層面的研究有助于理解精神病的病理機制;精神病的概念及疾病范圍的變化也與社會文化的發展有關。通過對精神病的社會學眼光觀察,認識到其與純粹醫學的差別,明確其雖采取醫學模式的疾病化定義卻并非純粹醫學的特殊性,從而在某些涉及精神疾病的社會性問題上,如刑事司法中所允許的精神病辯護范圍,應當在這種認知基礎上考慮解決方案。
關鍵詞:精神病學;反精神病學運動;社會建構;精神病辯護
中圖分類號:R-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08-0054-04
精神病學是研究精神疾病的病因、發病機制、臨床表現、發展規律、治療、預防及康復的一門臨床醫學[1]。它最初重視疾病的器質性病理學基礎(指行為、狀態異常的原因為病理的、器官的),但后來逐漸發現大部分精神病學所診斷的精神障礙并沒有確定的生理因素[2],這一類精神異常被認為屬于功能性精神疾病,只有通過觀察人的行為來甄別[3]。
盡管精神病學家強調自身專業的科學性,并盡力往純粹醫學的方向靠攏,但由于精神病診斷的客觀性、精確性不足,易受非理性因素的影響,治療措施的有效性和優越性尚未得到驗證,精神障礙的病理和治療機制未明等原因[4],以及精神病的客觀存在性如何,是否為外在的社會所建構等一系列問題的答案尚不明確[5],因此實際人們對于精神病的本質還缺乏全面的了解。而從社會學的視角來認識和理解精神病,則可以見到不同于醫學化定義的“另一種”精神病與精神病學。
一、從社會學的視角認識精神病學:精神病中的社會性
(一)精神病的形成:社會作為精神疾病的影響因子
過去人們往往將精神健康問題當作具有個人屬性的問題,在個體層面研究其成因;而社會學作為一門聚焦于群體/社會因素的學科,常被排除在精神健康問題的研究領域之外。但事實上,往往社會因素才是引發個體精神健康問題的重要源頭,應成為解釋個人精神問題成因的考慮方向。
現代精神病的研究開始認為,精神疾病的發生是諸如生物、心理和社會文化等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當代美國精神健康社會學研究的四種研究范式中,除了社會建構論范式(social constructionist)之外,其余三種范式都相信精神疾病有其社會原因,它們分別是社會病原學范式(social etiology),它對精神病的本質采取醫學模式的理解,但更多關注精神病的社會成因;而社會學的心理學范式(sociological psychology)則不認同對精神疾病的醫學定義,專注于在社會文化領域尋找對精神病的解釋;社會反應范式(social response)則不關心癥狀的成因,而是關注社會對精神疾病的種種反應受什么因素影響[2]。不同于社會病原學范式研究初級越軌行為的社會原因,社會反應范式還關注到了在異常發生后,標定與污名化精神問題的社會過程對精神疾病所產生的次級影響。
(二)精神病的界定:一種社會建構過程
社會因素除了可能是精神疾病的原因之外,精神?。▽W)本身也可能具有一定的社會建構性。事實上,精神疾病的診斷方法中盡管包含觀察器質性病變,但無論是對精神病范疇的確定還是確診精神病,除了需要觀察器質性病變,還包含具有較大程度模糊性的其他標準,這就導致了這些過程具有較強的主觀性。由此出發,我們可以觀察精神病的界定與確診過程所具有的社會性。
首先,精神病概念本身可能只是一種社會定義,特別是那些身體結構未發生病變(通常被稱為功能性精神疾?。┑那闆r。精神病學家薩斯就不認為這類疾病是由醫學發現的,而僅僅是被其宣告為疾病的;所謂的“疾病”只不過是對獨特個性與社會制度之間的不協調的隱喻,而非一個科學概念[6]。也就是說,盡管某些精神問題真實存在,但它并非醫學意義上的疾病[7]。
而對于精神疾病范圍的確定,由于涉及正常與非正常的劃分,這種劃分通常取決于社會主流價值標準,從而會受到社會文化的影響。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人們對于精神疾病的界定標準隨著社會文化的發展而變化;第二,同一時期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的國家所使用的精神疾病的診斷標準可能不同——某種行為對于某一特定的文化而言可能是正常的,但對于另一種文化來說卻可能是異常的[1]??道屡c施耐德通過對精神疾病概念的發展歷史進行分析,發現將瘋癲看作疾病并不意味著科學的發展,而是因為社會文化發生了變化[2]。??垄俚寞偪袷费芯恐赋觯偪襁^去作為美學和日常現象,但由于理性為確認自身地位而被其排除在社會之外[8]。因此,社會因素不僅會影響人精神狀態,同時也是界定某種行為正?;虍惓5闹饕罁?。所以,精神病學本身是特定社會文化的產物。
除了文化,經濟同樣是影響因素之一。過去由于政府對精神疾病的治療投入有限,精神疾病被限制在具有生物基礎的范圍內。而在21世紀,制藥產業、廣告業等群體希望獲取更大的利益,從而制造了精神衛生服務需求,這使得精神疾病的概念得到擴張;它們將那些在過去看來是正常的行為和情緒反應標定為了疾病[3]。
一些團體也會為了爭取自身政治利益而干涉精神疾病的界定。例如,創傷后應激障礙作為精神疾病首次出現在DSM-III②中,就是源于美國越戰老兵對社會保障資源的訴求。而DSM-III-R③不再將同性戀認為是一種心理疾病,也主要是基于美國同性戀團體對自身政治利益的爭取運動[3]。
同時,精神病學界也可能為了維護自身學科的利益而干預精神疾病的界定。最初,精神病學為了成為一門具有科學性的學科而盡力尋找那些存在生理基礎的精神障礙。之后,精神分析理論獲得追捧,精神病學又為了追求其獨立性,轉而關注那些沒有器質性病變的異常[3]。也就是說,他們也會通過定義精神疾病來為自身劃定一塊學科領土。
(三)精神病的確診:一種主觀的“科學”
精神病的確診過程相比純粹醫學,也帶有更多的人為色彩。在司法精神病鑒定實踐中,除了少數伴隨器質性特征與變化的異常會呈現出人體生理結構的變化之外,對于其他異常情況的判斷,更多依賴的是傾聽與觀察等主觀性較強的診斷手段。這種診斷受個人經驗的影響程度大,結論也多具有主觀性;不同鑒定人對同一問題經常持不同意見,多次鑒定的結論不一致率也較高[9]。
通過對司法精神病鑒定實踐的社會學觀察可以發現,精神病學的客觀性和科學性與純粹醫學相比,仍然存在較大差距??梢哉f,在并未清楚精神問題本質的情況下急于將其病理化,實際可能只是一種將醫學語言在精神領域進行的術語嫁接。
二、用社會學的眼光處理精神病相關問題
(一)犯罪學的研究有助于理解精神病
精神病在當代被編碼為危險;這是因為現在的人們通常認為精神病人喪失了理智,失去了對自己行為的控制能力,極易威脅他人的人身和財產安全。調查表明,有超過半數的人相信精神分裂癥患者比正常人更可能有暴力行為[7]。甚至有某些自然主義的觀念宣稱,所有的犯罪都是由精神疾病導致的[10]。
但社會學的研究使我們意識到,精神疾病與犯罪之間并無絕對的因果關系。福柯的瘋狂史研究表明,瘋狂在過去只是一種日?,F象和美學現象,而不是犯罪和危險的代名詞。切薩雷·龍勃羅梭④也在《犯罪人論》中刻意辨別了犯罪與精神病,并指出,“我們不過是憑借那個時候的印象,憑借我們的心情,憑借被害行為給被害人帶來的惡果進行分析,來斷定是不是有精神病”[11]。不過,精神病與犯罪行為之間客觀的關聯性還是存在的。切薩雷·龍勃羅梭的研究結果表明,犯罪人之中存在很高的精神病發病率[11];因而精神病往往是犯罪學的研究對象。所以,通過研究犯罪,也可以加深人們對精神病的理解。
(二)應當持續關注精神病醫療中的人權保障問題
20世紀50—70年代發生了一系列對傳統精神醫學進行批判和挑戰的“反精神病學”運動。這場運動否認了精神疾病的醫學定義,認為精神病并非一種自然實在,而是由社會所建構的;它具有政治、文化和經濟的目的,是一種用來維護現存社會秩序的手段[12]。
具體而言,這一運動認為一種所謂的“治療”話語只是為了將“監禁”正當化,而這些手段實際上侵害了公民的人身權益[13]。謝夫指出,某人是否被診斷為精神疾病患者,不僅取決于他自身的行為,而且還關乎這一行為的社會意義;“精神疾病”便是精神病學利用其標準解釋后對個體所標定的一種“社會角色”[13]。薩斯向人們表明,精神疾病不是被發現的,而是為精神病學所發明的;精神病學的本質是一種道德和政治事業,而非醫學事業[7]。庫珀作為最先提出“反精神病學”的人,揭示了所謂的精神疾病的治療其實只是單純的政治手段的真相[13]。這一運動最終促成了關于“強制入院”程序的嚴格的法律規定。
可以看到,正是通過社會學視角的反思,人們才敢于反抗傳統精神醫學常識,并由此捍衛了人類的尊嚴和自由?,F在,我們也應對精神疾病醫療的流程和內容進行嚴格的規定并進行反復審視,從而維護公民所擁有的治療和康復的權益。
(三)精神病辯護規則的設立需要考慮社會安全利益
在目前的技術條件和認知水平下,司法尚無法用儀器等科技手段準確測量并知曉一個人真實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14];從而精神疾病的司法鑒定結果對鑒定人個人的經驗依賴程度較高,具有較強的主觀性。而刑事司法領域的精神辯護又是一個與人的基本權利和社會安全息息相關的規則,因此立法者有必要權衡有關利益而設定關于精神病辯護的規則。
在歷史上,不同的社會氛圍,人們對于精神病辯護的看法和支持水平也相差較大。例如,20世紀80年代,美國刑事司法系統進入了新保守主義時代,社會安全受到重視;當時的社會輿論認為精神錯亂辯護是“罪犯之幫兇”,從而精神病辯護的證據標準也隨之提高。調查研究發現,公眾尤其難以接受“不能控制沖動”的法則——盡管醫學上承認某些精神病患者確實缺乏控制本能傾向的能力——由此也引發了美國部分州刪去此法則的改革[15]。美國模范刑法典經過多次修改,規定將反社會人格和其他人格障礙劃入負刑事責任的范圍之內的做法,亦具有一定的社會學考察基礎[16]。
從中可見,刑事司法領域的精神病辯護規則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醫學問題;由于其與社會安全問題高度相關而具有公共性。同時,精神病的社會學認知也告訴我們,人類尚不清楚這種情況的客觀實在性。從現實出發,精神病不應具有無可挑戰的法律豁免權。
(四)正視刑事司法中存在的精神病學家與法官的權力競爭
從社會學的視角來看,在需要進行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案件中,精神病學家與法官之間的權力分配事實上并不如規則所表明的那樣具有確定性,而是存在拉鋸。
精神病在刑事案件中的重要性源于其與刑事司法的相互需求。懲罰技術要求通過懲罰來抵消犯罪的利益[17]143。然而,某些犯罪行為找不到利益,無法被理解,這就為刑罰的懲罰帶來了困境,刑事司法因此難以繼續運作。這時,精神病學表明,自己可以幫助理解這種犯罪行為:他們將相關行為編碼為疾病,并通過自己的知識權力確證其精神錯亂的性質。從而精神病學通過在刑事案件中的參與,維護了其學科地位[17]168。
目光回到當下,盡管一般在制度上規定有關于刑事責任能力的獨立的法學標準以及法官(或陪審團)關于這一問題的最終裁決權,但事實上權力的競爭關系卻是一直存在的。這是因為法官只有借助精神病學家關于精神病知識的專業性和權威性,才能證其判決的科學性。因而精神病辯護必須基于專業精神病學家所提供的證據。而正是這一原因,使得法官在做出相關裁決的時候難以實現他真正的“最終裁決權”。
由此可以看出,精神病學家與法官之間的權力競爭并不會因為制度整體地、抽象地賦予法官關于被告人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這一問題最終裁決權而平息;具體到每一場需要精神病學家出場的裁判活動,都可能會因為權力競爭情況的不同,而產生在實質上不同的結果。
三、余論
無論我們如何看待精神疾病的本質——是將它編碼為疾病還是將它“非病化”——精神疾病所呈現的一種感受的樣態卻是真實存在的,是我們需要考慮的現實性問題。社會學關懷則讓我們反思,應該如何為人類解決這一類精神上的痛苦。
通過社會學眼光的注視,讓??碌热税l現,于精神病而言,精神病學永遠只是他的局外人[8]。而他們認為,或許只有當我們知道如何得以按照非理性的本來面目來解讀精神病,才算是發現了診斷、理解并治療精神病的一個入口。
盡管運用社會學的研究方法,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內在地認識精神及精神問題的本質;但進行社會學的反思,卻有助于我們從非醫學的視角觀察精神疾病;多一種對它理解的途徑,也就多一些解決痛苦的可能性。
注釋:
①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年):男,法國著名哲學家、社會思想家和“思想系統的歷史學家”,法蘭西學院思想體系史教授。畢業于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索邦大學。他對文學評論及其理論、哲學(尤其在法語國家中)、批評理論、歷史學、科學史(尤其醫學史)、批評教育學和知識社會學有很大的影響。著有《瘋癲與文明》《性史》《規訓與懲罰》《臨床醫學的誕生》《知識考古學》《詞與物》等。
②DSM-III:《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稱為DSM)由美國精神醫學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簡稱為APA)出版,是一本在美國與其他國家及地區中最常用來診斷精神疾病的指導手冊。該手冊第三版簡稱為DSM-III,1980年出版。
③DSM-III-R:《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三版的修訂版(簡稱為DSM-III-R),于1987年出版。
④切薩雷·龍勃羅梭(Cesare Lombroso 1835—1909年):意大利犯罪學家、精神病學家,刑事人類學派的創始人。出生于維羅納猶太人家庭,曾任軍醫、精神病院院長、都靈等大學的教授。重視對犯罪人的病理解剖的研究,比較研究精神病人和犯罪人的關系,運用人類學的測定法作為研究精神病犯罪人的其他犯罪人的方法,對于犯罪人的頭蓋骨和人相,特別加以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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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孫倩伊(1996—),女,漢族,重慶人,單位為北京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法學理論。
(責任編輯: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