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真先
(淮陰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300)
劉禹錫研究已在其生平考訂、作品系年、思想研究、文體研究、接受研究等方面取得較為豐碩的成果[1]。尤其是2015 年中國劉禹錫研究會成立以來,學界對劉禹錫的關注愈來愈多,使之成為唐代文學研究新的學術增長點。然若以淵源研究視角論,探討劉禹錫與屈騷傳統關系的成果較多,而研究其與六朝傳統關系的成果較為少見。恰如域外漢學家所述,“記憶的文學是追溯既往的文學,它目不轉睛地凝視往事,盡力要擴展自身,填補圍繞在殘存碎片四周的空白。中國古典文學詩歌始終對往事這個更為廣闊的世界敞開懷抱:這個世界為詩歌提供養料,作為報答,已經物故的過去像幽靈似的通過藝術回到眼前”[2]3,這在劉禹錫身上表現得極為突出,他時常借六朝之往事,書寫滿腔之憤懣。
劉禹錫與六朝存在較大關聯,首先體現為其對六朝文史的直接論述。如《董氏武陵集紀》云:“自建安距永明已還,詞人比肩,唱和相發。有以‘朔風’‘零雨’高視天下,‘蟬噪’‘鳥鳴’蔚在史策。國朝因之,粲然復興,由篇章以躋貴仕者,相踵而起。兵興已還,右武尚功,公卿大夫以憂濟為任,不暇器人于文什之間,故其風寖息?!盵3]1569-1570此文簡要梳理了建安以來詩歌發展脈絡,其中“朔風”“零雨”,指西晉王瓚《雜詩》、孫楚《征西官屬送于陟陽候作詩》中詩句;“蟬噪”“鳥鳴”出自南朝王籍《入若耶溪》。又如《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集紀》云:“八音與政通,而文章與時高下。三代之文,至戰國而病,涉秦、漢復起。漢之文,至列國而病,唐興復起?!盵3]1805基于“八音與政通”“文章與時高下”的觀念,劉禹錫對三代、秦漢散文持肯定態度,認為“戰國”“列國”文章相對衰微,其中“列國”便是六朝時期。以上兩則是劉禹錫對六朝詩、文的論述。再如《論書》:“問者曰:然則彼魏、晉、宋、齊間,亦嘗尚斯藝矣,至有君臣爭名,父子不讓,何哉?答曰:吾始欲求中道耳。子寧以尚之之弊規我歟?”[3]2211《華佗論》:“吾觀自曹魏以來,執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殺材能眾矣,又烏用書佗之事為?嗚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勸且懲也,而暴者復藉口以快意?!盵3]2205以上均體現劉禹錫對六朝歷史的認識,其中“前事之不忘,期有勸且懲”之句,可視為劉禹錫喜歡化用六朝典故的一個注解。
其次是其創作本身有六朝文風。前人評論中早已指出,如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對劉禹錫《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野草芳菲紅錦地,游絲撩亂碧羅天”[3]612兩句評道:“宛有六朝風致。”[3]613又據卞孝萱《劉禹錫詩何焯批語考訂》載,何焯認為劉禹錫《七夕二首》“可與梁、陳人爭長”[3]1359。再如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云:“劉夢得五言古詩多學南北朝?!盵3]1337又據《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〇引《詩眼》所載,范溫云:“上自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其過在理不勝而詞有余也。”[3]2483陸鎣《問花樓詩話》卷一云:“先廣文嘗云:‘讀古人詩,須讀全集,選本最誤人。中唐詩人如劉夢得……卓然成家。夢得詩如《棼絲泉》 《秋螢行》 《生公講堂》 等絕句,《杜司空席上》諸作,宛有六朝風……選家無識,隨意去取,日就湮沒,可勝嘆哉?!盵3]2498
“六朝”所指,標準不一,說法多樣。最常見的,或與地名相關,指建都于金陵的六個王朝;或與時段相系,泛指三國兩晉南北朝整個歷史時期[4]1-2。劉禹錫《金陵五題》符合前一種說法,金陵之名雖有變化,但所指為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古都。本文采用后一種說法,屬于比較寬泛的六朝概念。所謂六朝情結,主要體現為劉禹錫對六朝的追憶與反思,具體包括對六朝典故的使用、對六朝文史的評價、對六朝風格的繼承,尤其是對于六朝人物的推崇等相關內容。
用典,是文學創作的藝術手法之一,尤其在詩歌創作的簡短篇幅中,如何達到言簡意賅的藝術效果,恰當使用典故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劉勰嘗論:“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謨,經籍之通矩也?!盵5]339劉禹錫多用六朝典故,略分三類:六朝人物典故、六朝事件典故、六朝文學典故。
其一,引用六朝人物典故。如《奉和中書崔舍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二十韻》 末四句:“興掩尋安道,詞勝命仲宣。從今紙貴后,不復詠陳篇?!盵3]34涉及東晉戴逵、三國王粲、西晉左思和南朝謝莊?!俄n十八侍御見示岳陽樓別竇司直詩因令屬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韻》 :“郭璞驗幽經,羅含著前紀……羊濬要共和,江淹多雜擬……何必顏光祿,留詩張內史?!盵3]99-100提及晉人郭璞、羅含,南朝羊璿、江淹、顏延之、張劭等人。一首詩中出現較多六朝人物,往往與創作起因有關,二詩均為奉和應酬之作,六朝人物通常是用以比附當世人物的。又如《蘇州白舍人寄新詩有嘆早白無兒之句因以贈之》:“謝守何煩曉鏡悲?!盵3]616《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對月聽小童吹觱篥歌依本韻》:“謝公高齋吟激楚。”[3]623“謝守”“謝公”均指謝朓,分別用以指代白居易和李德裕。其他六朝人物,山濤、向秀、潘岳、陸機、謝安、謝道韞、葛洪、陶淵明、謝靈運、顏延之、庾亮、桓玄、王坦之、檀道濟、湯惠休、陶弘景、江淹、何遜、庾信、徐陵等均在劉禹錫作品中出現,有些人物甚至反復出現,可見劉禹錫對六朝人物極為熟悉。
其二,引用六朝事件典故。此與前一類有交叉,因人物常與事件相關。前引“從今紙貴后”,所指人物為西晉左思,事件則是其創作《三都賦》引起洛陽紙貴的事件。又如《古詞》之二:“簿領乃俗士,清談信古風。吾觀蘇令綽,朱墨一何工!”[3]71含借古諷今之意,此為“諷時俗不重視實務,以清談為高”[3]70的風氣。魏晉士人崇尚清談,存在鄙夷實務的風氣,晉人陳頵在寫給王導的書信中,認為西晉之滅亡與此種風氣相關:“中華所以傾弊,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而后實事,浮競驅馳,互相貢薦,言重者先顯,言輕者后敘,遂相波扇,乃至凌遲。加有莊老之俗傾惑朝廷,養望者為弘雅,政事者為俗人,王職不恤,法物墜喪?!盵6]956“蘇令綽”,指北周蘇綽,《周書》本傳載:“綽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之法?!盵7]382劉禹錫贊賞如蘇綽般的工作風格,實際上表達的是對王叔文的頌美?!豆耪{》所寫清談之風,及隱喻的王叔文政治革新,均是影響巨大的歷史事件。再如《和州刺史廳壁記》:“宋臺建,目為南豫州,又益之以龍亢。梁之亡也,北齊圖霸功,擁貞陽侯以歸,王僧辯來迎,會于茲地,二國和協,故更名和州。”[3]1850此為寶歷元年(825 年) 劉禹錫在和州刺史任上所撰,所述乃地理沿革之事,亦說明劉禹錫對六朝舊事確有較全面的掌握。
其三,引用六朝文學典故。如《酬竇員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韻》 :“非是湓城舊司馬,水曹何事與新詩?”[3]221水曹,指南朝何遜,其有《日夕望江山贈魚司馬》云:“湓城帶湓水,湓水縈如帶?!盵8]175又如《傷愚溪》之三:“縱有鄰人解吹笛,山陽舊侶更誰過?”[3]484引用西晉向秀《思舊賦》 故事,禹錫詩中“吹笛”“山陽舊侶”“誰過”等信息,均見于向秀賦序:“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后各以事見法……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盵9]229劉禹錫《樂天示過敦詩舊宅有感一篇吟之泫然追想昔事因成繼和以寄苦懷》“向秀心中嗟棟宇”[3]1113句,亦與《思舊賦》 相關。其他化用謝靈運、謝朓、陶淵明等人詩句之例,更是不勝枚舉。陶淵明“桃花源”故事,在劉禹錫作品中反復出現,如《桃源行》 《游桃源一百韻》,其中后者與《桃花源記》敘述情節極為相似,仿佛詩人重游陶淵明的桃源世界:“淵明著前志,子驥思遠蹠……尋花得幽蹤,窺洞穿闇隙。依微聞雞犬,豁達值阡陌。居人互將迎,笑語如平昔。廣樂雖交奏,海禽心不懌。揮手一來歸,故溪無處覓。綿綿五百載,市朝幾遷革。有路在壺中,無人知地脈。”[3]284-285清人潘德輿《養一齋詩話》評道:“《游桃源一百韻》略從陶公詩記引來。中間瞿氏子一段,乃別有稱述。后半自言仕進遷謫之事,皆不甚附題,不過求退居、學長生而已?!盵3]304
綜上所論,劉禹錫引用六朝典故甚繁,且有其偏好。謝安、陶淵明、謝靈運、謝朓等人物的典故出現頻率較高,四人之中又以謝安、謝朓最見其好尚。劉禹錫引陶淵明典故,如前所論與“桃源世界”相關外,還與他欣賞陶之平淡詩風與辭官歸隱之舉有關。如《答樂天戲贈》:“詩情逸似陶彭澤?!盵3]840又如《送湘陽熊判官孺登府罷歸鍾陵因寄呈江西裴中丞二十三兄》:“忽見夏木深,悵然憶吾廬?!盵3]224再如《郡齋書懷寄江南白尹兼簡分司崔賓客》:“還思謝病吟歸去?!盵3]981再聯系《寓興》之二“世途多禮數,鵬鷃各逍遙。何事陶彭澤,拋官為折腰”[3]898來考慮,可見劉禹錫存在效法陶淵明之意。劉禹錫引謝靈運典故,對謝之名句“池塘生春草”情有獨鐘,例不勝舉。如《浙西李大夫述夢四十韻并浙東元相公酬和斐然繼聲》:“興發春塘草。”[3]627《河南王少尹宅宴張常侍二十六兄白舍人大監兼呈盧郎中李員外二副使》:“滿院池塘春欲回。”[3]733《和樂天洛城春齊梁體八韻》:“謝墅閱池塘?!盵3]1122《裴侍郎大尹雪中遺酒一壺兼示喜眼疾初平一絕有閑行把酒之句斐然仰酬》:“何必池塘春草生。”[3]1173至于謝安、謝朓,尤其可見劉禹錫別樣的意緒。
謝安、謝朓,代表劉禹錫在政治與文學兩個方面的旨趣?!巴踔x”是六朝最顯赫的兩大家族,從“王與馬共天下”的王氏鼎盛,到淝水戰后謝氏發跡,王在前、謝在后各擅勝場。對于謝氏一族而言,謝安是家族崛起的關鍵人物。政治上兩大家族不分伯仲,文學上謝家略勝一籌,謝靈運、謝朓為其中翹楚,“大謝”“小謝”在文學史上聲名赫赫。
1.東山之志:風流宰相謝安
謝安在隱居與入仕兩個人生階段均可做到悠然自得,尤其謝安在政治上力挽狂瀾之舉,對于時處中唐變局的劉禹錫來說是最讓他欽慕的。一方面,劉禹錫企羨謝安風流瀟灑的人生態度。如《自左馮歸洛下酬樂天兼呈裴令公》:“更接東山文酒會,始知江左未風流?!盵3]1092劉詩自注云:“王儉云:‘江左風流宰相,惟有謝安。’”[3]1092《和李相公以平泉新墅獲方外之名因為詩以報洛中士君子兼見寄之什》:“恩華辭北第,瀟灑愛東山。”[3]1099《題報恩寺》:“遲回好風景,王謝昔曾游。”[3]1017王謝指王羲之、謝安等人。《晉書·謝安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及高陽許詢、桑門支遁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盵10]2072以上數則可見劉禹錫對謝安之輩風流氣度的欽慕。
另一方面,劉禹錫對謝安之不復再生表現出無限惆悵之情。如《傷秦姝行》:“從此東山非昔游,長嗟人與弦俱絕。”[3]214《竇夔州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因和之》:“聞道今年寒食日,東山舊路獨行遲。”[3]412《途次敷水驛伏睹華州舅氏昔日行縣題詩處潸然有感》 :“今來重垂淚,不忍過西州?!盵3]90《晉書·謝安傳》:“安雖受朝寄,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還都,聞當輿入西州門,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羊曇者,太山人,知名士也,為安所愛重。安薨后,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嘗因石頭大醉,扶路唱樂,不覺至州門。左右白曰:‘此西州門?!瘯冶胁灰?,以馬策扣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瘧Q哭而去?!盵10]2076-2077
謝安所代表的謝氏家族,對安定東晉政局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晉書》 卷七十九《謝安傳》末有史臣評:“建元之后,時政多虞,巨猾陸梁,權臣橫恣。其有兼將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負扆資之以端拱,鑿井賴之以晏安者,其惟謝氏乎!”[10]2090《世說新語》記載謝安風流韻事頗多,何以謝安受到如此推崇?有人指出:“后世文人的謝安之詠,就其要者而言,主要是表達一種人生理想,這種理想就是基于能力基礎上的事業、受敬、高逸、情欲的四位一體的同構兼得”[11],是頗有道理的。相較于謝安的圓滿,劉禹錫可謂略有不足、充滿遺憾。他希望在政治上盡情施展自己的抱負,但終其一生也并未真正實現;他在貶謫生涯中曾有意效法陶淵明式的人生道路,但終究放不下自己的儒家情懷。劉禹錫對謝安的情結與其對中唐政局的觀察相關,他希望本朝也能有類似謝安一樣的人物來挽救時局。
2.吏隱典范:宣城太守謝朓
劉禹錫經常以謝朓來贊揚他人的詩才,這與唐人對謝朓詩歌才華的認知有關,謝朓在唐人心目中占據極為重要的文學地位。如劉禹錫作《和州送錢侍御自宣州幕拜官便于華州覲省》:“謝守瑤華贈?!盵3]610《蘇州白舍人寄新詩有嘆早白無兒之句因以贈之》:“謝守何煩曉鏡悲。”[3]616《和浙西李大夫霜夜對月聽小童吹觱篥歌依本韻》:“謝公高齋吟激楚?!盵3]623分別以謝朓代指崔群、白居易、李德裕等人。又如《和河南裴尹侍郎宿齋太平寺詣九龍祠祈雨二十韻》:“謝守工為詩。”[3]1152《九華山歌》:“宣城謝守一首詩,遂使聲名齊五岳?!盵3]578可見其對謝朓詩才頗多贊美之意。劉禹錫非常熟悉謝朓的作品,經?;眯≈x詩句。為便于直觀呈現這一文學現象,茲舉數例列表如表1。

表1 劉禹錫化用謝朓詩句列表
其他如劉禹錫《送蘄州李郎中赴任》:“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盵3]1189顧嗣立《寒廳詩話》有評:“作詩用故實,以不露痕跡為高,昔人所謂使事如不使也……余謂劉賓客詩‘樓中飲興因明月,江上詩情為晚霞’,一用庾亮,一用謝朓,讀之使人不覺,亦是此法?!盵3]1190-1191所謂用謝朓之典,即《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余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之句。例不勝舉,足見劉禹錫對宣城太守謝朓的青睞。
蔣寅先生指出:“歷史上的謝靈運和陶淵明,作為野心與無為(無能為) 的代表,都為自己的理想選擇了人生道路,因而不存在仕隱的矛盾沖突。但他們的經歷和選擇卻不能代表中國古代官人的生活理想,只有謝朓,對功名爵祿的留戀和對閑適生活的向往構成尖銳的心靈沖突,并最終借吏隱而得以調和,從而實現‘既懷歡祿情,復協滄州趣’的生活理想。這兩句詩所以成為影響深遠的名句,我想就因為它包含了一種對官人生活的詩意化的肯定?!盵12]這一看法頗有見地。還有學者指出,“謝朓確立的以外郡為隱的處世之道為唐人所歆羨。其在唐代士林的踐行,緣于他們欲圓融調諧拯世濟物、懷祿戀位與希企獨立自由人格間的矛盾”[13]。或認為“劉禹錫對謝朓的稱引主要是從宣城太守的角度來說的。也就是說,他更多地看到了謝朓‘吏隱’的典范……他們對謝朓的接受主要從縱情山水的角度考慮,這也就是他們為什么同時稱引謝靈運、陶淵明的原因所在”[14]。這些看法很好地說明了劉禹錫青睞謝朓等六朝人物的原因。
劉禹錫大力稱引謝安、謝朓,其用意基本相同。謝朓在事功上或許不如謝安成就大,但在仕與隱二者關系的調和上,二謝都是足以令后人企羨的典范。
劉禹錫詠史之作,“上承李白、杜甫,下啟杜牧、李商隱,以卓越的藝術才能,完善了詠史詩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15],且對六朝詩人同類創作亦有所超越,“與左思和六朝詩人比,劉禹錫的詠史詩納入了更廣泛的社會內容,表現了更深刻的思想主題,而不是汲汲于一己牢愁,僅對‘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現實發出不平之鳴。同時,左思和六朝詩人多借歷史事件以寄諷,而較少描寫歷史勝地的風物,即景抒情。這就是說,他們尚不知駕馭‘詠懷古跡’這一詠史詩的變體。而劉禹錫則往往從地方風物起筆來評論古史,抒寫時艱,寄寓思古之幽情,把詠史與詠懷古跡融成一氣。在表現手法上,劉禹錫注重因意造詞、即小見大、移情入景等等,這就更為左思和六朝詩人所不及”[15]。
其中《金陵五題》 《金陵懷古》 《西塞山懷古》《罷和州游建康》 《臺城懷古》等作品,均是表達對六朝古都興衰的歷史見解,正是上述所說詠懷古跡的重要篇目。唐人以古都為題材的創作,以金陵和洛陽為例,“金陵日益衰落,而洛陽作為北方都市和陪都,其繁盛與長安形成呼應……就數量而言,唐代詩人在金陵創作的詩約180 首,在洛陽創作的約820 首……洛陽詩居于絕對優勢”[16]131。劉禹錫經常以金陵舊事作為現實參照,以達到借古諷今的藝術效果,此類詩作常有繁華散去的衰敗蕭瑟之感,如“潮打空城寂寞回”(《石頭城》)、“萬戶千門成野草”(《臺城》)、“高座寂寥塵漠漠”(《生公講堂》)、“宮墻隱嶙圍野澤”(《臺城懷古》) 等皆是如此。關于劉禹錫的詠史詩,學界已有較多討論,茲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劉禹錫對六朝古都的深情追憶,與其對六朝風流人物的大力書寫,共同體現了他對歷史與現實的深刻反思。劉禹錫“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匯處拓展出一片充滿詩性的空間,而讓想象的翅膀盡情地遨游和回旋于其中,激蕩起時隱時現的情感波瀾,揮灑出令人尋味無盡的審美意象”[17]55,且“詩人并非單純地懷古,泛泛地抒寫其今昔興亡之感,而是從現實的需要出發,站在時代的高度,以一個政治改革家和思想家的視角,將現實的感受與歷史的沉思結合起來,以歷史題材反映現實內容,寓深刻的哲理于詠史懷古之中”[18]265。
綜上可見,劉禹錫在對六朝往事的追憶之中,寄寓了詩人對當朝現實的反思以及內心之中不平之鳴的深沉感慨,是探討唐人六朝情結問題的典型個案之一。
劉禹錫六朝情結的形成是其追憶六朝反思時局的現實需要、貶謫經歷引起的價值認同與童年記憶興發的地域聯想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也是劉禹錫在同類型題材創作上能夠有別于其他詩人形成自己獨特風格的重要原因。
劉禹錫在《華佗論》中對三國華佗之事的追憶,其用意正如他在文中所說:“前事之不忘,期有勸且懲也。”[3]2205劉禹錫吟詠金陵古跡,無非是想告誡當朝之人應當居安思危,以六朝歷史為教訓,不應重蹈覆轍。就歷史層面而言,自唐開國以來,唐太宗“三面鏡子”之說頗有代表性,尤其是“以古為鏡”重視歷史傳統的觀念影響深遠。劉禹錫成長于這樣的環境中,自然深受影響。況且從科舉的角度考慮,史部文獻也需潛心習讀,而在唐前的歷史之中,距離時間最近又最為動亂的六朝,無疑是最值得反思的一部分。就文學層面而言,六朝文學取得燦爛的成績,無論是文學自覺意識,還是文學批評理論,或是創作實踐成果諸方面,均為唐代文人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如前引明清詩文評論中即指出劉禹錫與六朝文學存在莫大關聯,無論在題材內容上,還是藝術形式上,都可見六朝文學對劉禹錫創作的影響。前所舉大量用典實例中也可見劉禹錫對六朝文學傳統的繼承與發揚。就現實層面而言,唐朝經歷安史之亂以后,雖然一度振作,呈現相對穩定的局面,但藩鎮割據等政治弊病仍是隨時會爆發的巨大隱患。劉禹錫多次重申自己“家本儒素”的出身,可見他對國家政治始終保持關切之意。他大量追憶六朝的詩文創作體現出他對當代社會現實問題的深刻反思,其目的是以文學這一藝術形式達到委婉諷喻的實際效果。
貶謫遭遇,給劉禹錫帶來的是生理與心理的雙重打擊。首先是政治理想的不得志,遠離政治中心,謫居荒遠之地。其次是自然環境的不適應,劉禹錫雖曾自學醫術,但對朗州、連州等地濕熱氣候仍感不適,此種不適感在其作品中多有體現。貶謫遭遇,亦使劉禹錫更加冷靜地思索自己所面臨的人生困境。《舊唐書》本傳載:“貶朗州司馬。地居西南夷,土風僻陋,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禹錫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詠,陶冶情性?!盵19]4210《歷陽書事七十韻》:“沙浦王渾鎮,滄洲謝朓城。”[3]591因空間位移而引發地域聯想,如詩引所云:“至則考圖經,參見事,為之詩,俟采風之夜諷者。”[3]590貶謫地點的變換容易形成某種價值認同。如劉禹錫作《問大鈞賦》,是有意學習屈原《天問》的結果,“禹錫與柳宗元所貶皆古楚地,故引以為比。宗元亦有《天對》”[20]6。或因歷史人物引起情感上的聯系,對屈原的追憶,如《問大鈞賦》 《何卜賦》 《楚望賦》;或因自然物象引起生理上的特殊體驗,進而喚起心理上的深思,如在朗州作《砥石賦》,序云:“南方氣泄而雨淫,地慝而傷物?!盵3]1590因感于潮濕氣候對佩刀的影響,以此起興,正如自己蒙塵一般,“安有執礪世之具而患乎無賢歟”,希望得到“砥石”,重新獲得朝廷重用,因如所言:“爵祿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礪世磨鈍?!盵3]1590同理,劉禹錫對六朝的追憶也與貶謫經歷相關,因而他在尋找歷史人物以寄托一己情懷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投向六朝,尤其是對山水隱逸情懷與國家政治抱負集于一身的謝安、謝朓最為關注。
貶謫遭遇帶來的空間位移,會引發詩人的地域想象。同樣,劉禹錫對成長于江南的童年追憶,亦會興發其特殊的創作取向。瞿蛻園對于劉禹錫的詩歌創作曾特別提道:“早年縱跡足以決定后來之成就也?!盵18]1556更有學者直接指出,早年的吳地生活塑造了他的性情和詩歌,包括其對南朝名士風度與詩人詩風的偏好等[21]。劉禹錫在《金陵五題·引》中提道:“余少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嘗有遺恨?!盵3]671這種內心的遺憾,在想象的真實中得到一定程度的補償。這一情形,或如心理學家所揭示的那樣:“最初記憶之所以擁有如此特別的地位,原因有兩個。首先,它儲存了個人對于自我及環境的最初基本判斷……其次,這是人們個體自覺的起點……因此,我們常常能在其中看到弱小、不足的自我感知與將強大、安全視為理想目標的反差……記憶之所以重要,僅僅在于它們所代表的含義,在于它們所展現出的對于生命的解讀,乃至對于現在和未來的影響?!盵22]16劉禹錫兒時生活在江南,這一段童年成長經歷,拉近了他與六朝古都之間的情感距離,同樣也會加強他對偏安江南的東晉南朝人物的關切。古代士人大多因宦游而遠離故土,劉禹錫亦是如此,而其貶謫的經歷更增添了愁苦的意味。童年之樂與宦游之悲的對比和六朝興盛與衰亡之變化,可以說是存在某種關聯性。
中唐南貶詩人詩作均有屈原情結[23],劉禹錫是其中代表之一。除此以外,劉禹錫尚有六朝情結,他對六朝知識熟諳于心,在創作中用以寄寓自身的生命感悟。無論是以六朝人物為效法目標,還是以六朝古跡為吟詠對象,其實都體現出了劉禹錫對現實的觀照,或許這正是基于他一以貫之的“家本儒素”信念和理想。唐人關注六朝,這是比較普遍的社會現象,只是若要說劉禹錫有何特異之處,尚須重點考慮中唐政治局勢之不同。如前所論,劉禹錫追憶六朝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反思當時的社會現實,寄予詩人自身的蹭蹬遭遇。另外,與劉禹錫“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己好友柳宗元,其在《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中有一段自白值得注意:“臣幸以罪居永州,受食府廩,竊活性命。得視息,無治事,時恐懼;小閑,又盜取古書文句,聊以自娛……今臣竊取魏晉義,用漢篇數,為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紀高祖、太宗功能之神奇。因以知取天下之勤勞,命將用師之艱難。每有戎事,治兵振旅,幸歌臣詞以為容。”[24]7-8讀古書“聊以自娛”與“幸歌臣詞以為容”的心態,可與劉禹錫借六朝文史達到追憶與反思的效果相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