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隨順”傳統生態觀與當代建筑的存在方式

田明穎

摘 要：以中國哲學觀“不二隨順”，理解建筑與自然世界的關系，探求當代建筑的自身定位和存在方式，讓建筑回歸物質本源，成為與自然時空延續性和循環性統一的存在。以“不二隨順”傳統生態觀來建構的當代建筑思想即人工修建的建筑與自然世界的關系是相即相容的，構成建筑的各要素之間的關系也是圓融互攝的。這種現象與整體之間以及現象與現象之間的融合性，共同達成超越二元的藝術——自然的建筑，而自然的建筑呈現的圓融平等的狀態，決定了當代建筑的自身定位和存在方式。

關鍵詞：“不二隨順”;傳統生態觀;建筑思想

將“不二隨順”代入建筑，一是建筑與物質本性整體融合，二是建筑構成要素之間的融合。因此，“不二隨順”的生態觀就是遵循現象與整體之間以及現象與現象之間的不一不異、不二隨順的傳統生態思想。在這種思想下，作為人工產物的建筑與自然世界之間消弭了分割和界限，是建立了聯結的關系。而建筑的成敗，取決于具體素材及細節運用的成敗。設計師需要在設計階段一反常態，把確定建筑素材放在首位，然后再確定建筑的空間外形。因此，理解自然素材和人工素材的融合性，充分合理地運用自然素材，是對物質本質的誠實，也是自然的建筑得以實現的基礎。只有在建筑與自然世界的融合、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融合的共同作用下才能實現自然的建筑。自然建筑的圓融性與自然時空的延續性和循環性的統一，決定了當代建筑應以與自然世界圓通融合的“不二隨順”的方式，回歸物質本源。

一、“不二隨順”思想的起源

中國哲學認為，物質本性是平等不二的，二為異，為一切差別，不二即沒有分別對立。“一實之理，如如平等，而無彼此之別，謂之不二。”“一實”，一與二對，即平等無異;實與假對，即真實恒常。“理”，本性理體，理與事對。性體為理，理的顯現為事，理事無別。萬物共此體性，同根同源，故“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如如”，即若來若去，若有若無，離實離虛，不取兩邊，中亦不立，不執理體亦不執事用的“如是”貌。“如是”，就是對于現實的存在，如其所是，即在對事物本質的洞見下，接納全部存在，但又不被任何存在所捆縛的智慧。我們所處的二元世界，陰晴、長短、黑白、左右、高低、生死，都是二相對待，獨則不成。云蔽則陰，晴朗則熱;夏長冬短，晝白夜黑。其實，日體本無晦明長短黑白之分，故物質本來平等無二。

“不二”本體的現實之用，關注著現實世界，關注現象與整體之間、現象與現象之間的聯結性。萬物既有差別，又有共同的體性。差別的萬象與同一的本體圓融互攝，通達無礙。瞬息萬象，紛紜變化，萬象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即相容，相互依存。“不二隨順”也是中庸觀。明末《四書蕅益解》提到“有無不二，亦名為中”，又言：“中者，性體;庸者，性用。從體起用，全用在體量。”[1]“從體起用”，意思是性體因物象而彰顯，故性體生機盎然，豐富活潑;“全用在體量”，意思是物象因性體智慧的觀照而明達至美。以性體圓通之智，隨順之用必成圓果。也就是說一切至美的人工現象，必由遵循客觀規律、尊重自然環境的生產創造得以實現，而一切與自然環境圓融和諧的生產成果，必是“不二隨順”思想的遵循融會。《莊子內篇注》：“是非兩合于大道，則坦然一際，絕諸對待。隨順則應變無窮。”[2]超越二元，一切二元回歸復性，變二為一，一際平等。

可見，“不二隨順”的中國哲學觀旨在追求天地人同體同性，和諧相生。“竹密豈妨流水過，山高哪礙野云飛。”只有以對自然世界的感知，體悟萬物的圓融自在，破執而深悟本體，才能對身邊的事物信手拈來。高山翠竹，流水飛云，木石草芥，有情無情的物質，同體平等。故“不二隨順”也是中國傳統生態觀。

二、現象與整體的聯結

——建筑與自然世界的融合

與自然世界融合的建筑，是自然的建筑。在此語境下，建筑雖為人工現象，但不是排他的，不是獨立于世界的，而是有著復歸物質深層意義上的靈性和純潔性。故而，自然的建筑，是“不執”的藝術，不執于現象，不執于束縛，持守與生態環境本質上的同一性和平等性。那么，建筑上的“自然”概念的定義，應是這樣的：是以那個地區的風土人文為素材所形成的和合之態，是相即相容的和諧生態;是扎根于自然環境與現實社會，將存在與性體合而為一，與人、生產、環境、城市、社會、信息、精神和欲望一脈相承的。那么，自然的建筑，也就是平實生活本身，而不是一個突兀的物體和孤立的存在。

人的認知存在局限性。我們的感知天生向外，可以看清楚外部世界，卻無法看清物我合一的內在，執著于表象而阻擋了對內在本體的認識。因而只通過捕捉表象生產的建筑，也就背離物質本性，成為破壞自然、破壞地球生存環境的孤立物體。相對于無限延續的自然時空，建筑的建造時間只是短暫的瞬間。在不經意間，建筑在劃分出來的孤立空間內突然矗立起來，這種突然性、孤立性和割裂性，決定了它的非自然性，也自然成就了它的無限延續性。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當代建筑已淪為泡沫經濟下的金錢游戲。隈研吾認為：“現代派建筑只專注于獨立在世界之外的、孤獨的形態美，如果這類孤立的建筑不斷增加，將會進一步加劇世界的混亂。”[3]

那么，超越分割，消弭界限，達成自然與人工的聯結，便成為更深層次的思考。建筑要與廣大的世界聯結，與人、自然、生產、城市、信息、欲望混而合一，成為相互緊密融合的自然生活本身。以這樣的方式存在，建筑必然成為人類與自然世界乃至宇宙世界親密聯系的媒介。

以日本建筑設計大師隈研吾①設計的廣重美術館，來說明人工建筑是如何以與自然世界建立起聯結的方式存在的。

建成的廣重美術館有著低平的長度為3米的房檐，房頂僅高2.4米。大房檐的投影讓代表分割的墻體消失。屋頂用雨絲一樣纖細的杉木條制作，如圖1所示，使得整個建筑具有內斂隱伏的氣質，與“不二”的內涵相契合，如圖2所示。這樣的設計，基于設計者對周圍環境的考量。美術館的后山有大片杉樹林，山上還有一座小小的神社。這些樹木有著天然的質感，妙不可言。建筑在融入這樣的環境的過程，就是“如是”“隨順”的過程。因而，設計者在建筑的后山運用了杉木，將自然素材在建筑中復活。低平的房檐，拒絕強烈的表現，讓建筑與幽謐的森林和神社，呈現出像浮世繪那樣漸變的聯結。比如日本歌川廣重②的浮世繪《大橋驟雨》與《莊野》，如圖3所示，畫面豐富透明，平穩連續。密直的雨幕后面，人天相融，樸實溫暖。作者以密而直的線條表現落雨，奇妙又奇特，源于歌川廣重對自然時空延續性的思考，這是一種關注內在的生態精神，與“不二隨順”的生態觀一致。畫面中的自然與物象通過連綿不絕的細柔雨線，豐滿著、漸變著、融合著，聯結在一起。整個畫面沒有突出物體，沒有對立分裂。可以說，隈研吾設計的廣重美術館，就是建筑的浮世繪了。建筑浮世繪化，也就是“不二隨順”的生活化。在這樣的表現之下，山林、神社、建筑、投影，彼此的界限如《大橋驟雨》和《莊野》中那樣，變得朦朧溫暖又可愛。

三、現象與現象的聯結

——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融合

自然的建筑，要求建筑的各構成要素之間，必然也是圓融通達沒有分裂的。而自然素材的天然循環性和再生性也決定了它的融合性，故對自然素材的使用程度，決定了建筑的自然程度。在生產過程中，有許多有諸多缺陷的自然素材，所以如何處理好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關系，實現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融合呢？

首先，明確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區別，從而定義自然素材。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區別，不應以是否經過外在加工為標準，而應以是否與生態環境有聯結來決定。因為如果以是否經過外在加工來劃分，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界限是不清晰的。比如，人工素材混凝土是由沙、碎石、水泥、石灰石這些自然素材經過加工構成的。再比如，自然素材竹子容易干燥后開裂，本來不能做支撐立柱和房梁，必須在采伐后進行熱處理對微生物進行滅活，然后用鉆孔機去除內部竹節并進行灌注，使其骨骼強健才可堪其用。因而，建筑領域并不存在沒有經過加工的素材。

如果要對自然素材下個定義的話，以“不二隨順”生態觀應這樣理解：應是建筑所處的生態環境，以及構成這個環境的相應的或自生的物質，比如泥土、石頭、植物等;應是能使建筑最終回歸大地的，具有循環往復性的物質;應是能使建筑行為不再成為耗費資源的行為，使建筑成為可再生的事物的素材。將自然素材應用于生產，可使建筑因此成為物質循環中的某個部分，就像大地上散落的石礫和生長的花草樹木一樣，與自然界天然親密不可分割。

其次，明確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優缺點從而對其進行充分合理的運用。自然素材的優點在于：質感豐富，給人舒爽親切的體驗。比如，木制建筑將結構細節袒露無遺，與周圍環境共呼吸同滲透，有著敦厚和順的溫度感;可隨時間流逝慢慢老去，并且在老的框架上不斷進行更替修理，慢慢漸變為新的建筑，沒有開始和結束的明確界限，最終回歸大地，融入自然時空的延續性和循環性之中，從而成為自然的一部分。這樣的建筑具有細水長流般頑強的生命力。某種意義上來說，自然素材等同生物素材。

自然素材缺點：易燃，易變色，易破損，易腐壞碎裂，不易造型，易遭蟲噬。因為這些缺陷的存在，自然素材在建筑中大都只作為裝飾使用。但也正是因為這些不穩定的缺點，自然素材更容易與周圍環境產生情感呼應，也更容易接近人的內心柔軟之處，所以用自然元素構成的空間更平和，更容易使人產生共鳴。

人工素材，作為與自然素材相對的物質，其代表物混凝土的特性更能說明這種相對性。混凝土的優勢在于：其一，不挑場所，普遍使用，隨意造型，使建筑結構變得簡單;其二，強度高，可隨意粘貼各種裝飾物，承載性強，可滿足不同檔次和成本預算的要求;其三，堅固抗震，防火防蟲。

混凝土的缺點：其一，不挑場所的普遍性，使得混凝土的應用形式過于單一，也使得建筑失去了多樣性。其二，混凝土不透明的特性，導致偷工減料等暗箱操作普遍存在。即使建筑在表面貼上自然素材，也難掩表象與內在割裂的事實。其三，混凝土會在某個瞬間快速凝固，并且在凝固后無法逆轉，這種突然和不可逆決定了它的時間性是非連續的，與物質本體的延續性相割裂。此外，混凝土無法回歸大地，不可再生循環，是一種人造的異質物。

在當代建筑中，混凝土無處不在，甚至有人認為，建筑就等于混凝土加裝飾。固化的模式使得建筑淪為一個裝配鏈，工程施工淪為拼裝粘貼，而自然素材淪為混凝土表面的貼飾和自欺物。在建筑商品化時代，社會上許多人的心都是浮躁不安的，無處安放，而看似堅固強硬的鋼筋混凝土建筑，便成為他們尋求安定的所在。然而，混凝土的局限性，使得建筑在建造完成后看不見內部，以及內部所發生的銹蝕、裂壞等一系列不安定的變化，所以即使外在看上去堅固強硬，又怎能安撫和消解人們的不安呢？因此，混凝土的時代，是與自然割裂的時代，也是社會和人心動蕩浮躁的時代。

然而，在對事物“不二”本質進行深度思考，以及考慮到“隨順”“如是”的現實關聯性的基礎上，不難理解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內在的同一性。那么，二者外在形式上的表現，也應是貫通的、非排他的、融合的。因此，達成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之間的聯結便成為必然，而實現這種現象與現象之間的融合聯結，就成為人們對高品質的生產生活的追求，從而影響著人們精神生活水平的提升，關系到一個新世界的創造。

在實際運用中，應正視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各自的優缺點。對于自然素材來說，應在充分認可其缺陷的前提下，做出最大的努力和探索，盡量保持自然素材的原始性。在決定自然素材使用命運時，要通過全方位的考量和實驗，并且可以利用人工素材的輔助來彌補其缺陷，以最大限度地保持物質的再生循環性。比如，可巧妙利用鋼筋混凝土的堅固性，將其應用在自然素材的某個部位，使虛弱的自然素材借助鋼筋混凝土堅強起來并堪以大用。自然素材因此得以持續而不至消失，建筑也以盡可能的最高程度復歸大地。

再以日本建筑設計大師隈研吾的“大谷石倉屋”來說明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融合。如圖4、圖5所示，大谷石倉屋的墻體材料，取自當地的大谷石，這種材質表面布滿小孔，軟而脆弱，一般不會被用于建筑。石頭上這些有著縱深感的小孔，使得看似堅硬的石頭溫柔起來，而物質本性的靈妙之美，正在于至柔。這些無軌跡可尋的孔隙，與周圍事物交融呼吸，在大自然的天光之下，呈現出生動美妙的色澤。為了彌補石質的軟脆，設計師通過人工將鋼板與石頭一塊一塊交替編織起來，作為建筑的支撐。鋼與石的織物，成就了石鋼共舞的墻體。這種墻體緊密堅固，卻因為孔隙的存在，不乏溫柔親切，實現了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以及風土人文的奇妙融合。

四、結語

第一，對“不二隨順”進行哲學溯源。“不二”為性體，追求萬物平等的境界;“隨順”為體用，是性體觀照下的行為現象。性體與體用，一體無異。

第二，將“不二隨順”的智慧應用于現實生活，即傳統生態觀。將此生態觀代入建筑，可以從兩方面來進行，一是人工建筑與自然世界之間，二是人工素材與自然素材之間。前者說明建筑現象與物質本性整體的圓融關系，后者說明建筑構建要素與建筑現象之間的圓融關系。以二者的融合性，說明當代建筑應以回歸物質本源、與自然世界建立聯結為存在方式。

首先，闡述人工建筑與自然世界的融合性。可以“不二隨順”的生態觀理解建筑上的“自然”概念，應是與人、生產、環境、社會、信息、精神和欲望一脈相承的、與自然世界建立了聯結的生活相融合的建筑，即自然的建筑。自然的建筑不只是與景觀相協調，也不只是用天然素材建造的，更不是往混凝土表面粘貼裝飾的建筑，而是圍繞自然世界和自然生活本身來對建筑進行定位。

其次，闡述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融合性。“不二隨順”的生態觀對自然素材的理解是：一是生態環境自身，二是構成生態環境的自生物質，三是具有可再生性和循環性的物質。由此，認識到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融合，是“隨順”的作用。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聯結，是“不二隨順”智慧的必然結果。

在實操中，要讓諸多存在缺陷的脆弱的自然素材能夠在建筑上得以持續生存和發展;在觀念上，要消除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對立，使得二者應相互補充，相互成就，以最大限度地實現物質再生循環為宗旨;在施工上，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在可操作的基礎上，實現自然素材與人工素材的互融，以此建造自然的建筑。

綜上所述，“不二隨順”的生態觀為當代建筑生態思想的建構提供了文化資源。在這一觀念下建造的自然建筑，具有物質本體意義上的深層內涵，呈現出與自然世界圓融無礙的、有著同一的延續性和循環性的藝術狀態，這也是人類精神文明高度提升的具體體現，關系到一個新世界的創造。

注釋：

①隈研吾（Kengo Kuma，1954—），日本著名建筑師，享有極高的國際聲譽，其建筑融合古典與現代風格為一體，獲得國際石造建筑獎、自然木造建筑精神獎等。

②歌川廣重（Utagawa Hiroshige，1797—1858年），原名安藤廣重（Ando Hiroshige），日本浮世繪三杰之一。其畫作鮮艷的色彩和對時間流逝的關注，對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畫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獻：

[1]蕅益.四書蕅益解[M].江謙，補注.梅愚，點校.武漢：武漢崇文書局，2015：16.

[2]憨山德清.莊子內篇注[M].梅愚，點校.武漢：武漢崇文書局，2015：3.

[3]隈研吾.自然的建筑[M].陳菁，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20.

作者單位：

湖北大學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