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川運
譯事難,譯入外語更難。按照翻譯行業的國際慣例,一般是要求譯入母語,以保證目標語的表達準確、貼切。聯合國和歐盟等國際組織均遵循這樣一個原則,翻譯基本只譯入母語。雖說是慣例,但也有例外。例如聯合國阿拉伯文和中文的口譯,就必須進行雙向翻譯,既譯入母語,也譯入外語。聯合國會議文件司中文處,雖然主要負責英—中筆譯工作,但偶爾也需要做一些中—英筆譯。母語通常被稱為A語言,外語根據熟練程度稱為B或C語言。現在從事中譯英的譯者絕大多數人是A-B翻譯,即由母語譯入外語,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
既然是譯入外語,必然會遇到許多語言和文化方面的挑戰,對譯員的要求也就比較高一些,A-B翻譯的訓練也就需要更加嚴格。如果是譯入母語,譯者在理解原文意思的基礎上,可以在表述的時候根據母語的語感適當地進行一些調整,使譯文符合目標語的規范和習慣。例如,a good catch這個表述,任何能夠做翻譯的人恐怕都不會見字生義,馬上就字對字地翻譯為“一個好抓”。譯員會根據具體的語境進行結構上的調整。例如扔過來一個球,一下抓住了,可以說“抓得真準” “一下子就抓住了”,等等。反之,想用英文表達中文“你抓得真準”,可能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a good catch。
總的來說,翻譯中的源語干擾(source language interference), 在A-B翻譯時會更加突出,其中主要的原因是對外語的掌握還不夠扎實,不足以克服源語干擾。在這種情況下,正確的翻譯認知方法尤其重要。既然外語的語感還沒有強大到能夠自然地克服由源語干擾造成的誤譯,那么就應該找一找問題的根源,系統地學習和了解兩種語言和文化的共性及差別,找出規律及應對的方法。正確有效的認知方法不是籠統的宏觀理論,只了解一些概念和原則解決不了具體的翻譯問題。但是過于關注類似加字減字、詞性轉換等機械性的翻譯技巧,而不了解其背后的道理,也容易見木不見林。
我們看一個簡單的例子:
2010年以來,我們的經濟進入了新常態。
Since 2010, our economy has entered a new normal.
這句話和這句話的翻譯我們都應該很熟悉。先不說英語中這種表達方法是否常見,我們先看看其中的語法結構。since 2010表示的是一個時間段,即從2010年到現在,而譯文使用的動詞enter是一個動作動詞,這樣就使得譯文出現邏輯問題。如果是“進入”,作為一個動作,應該是在某一個時間點就發生了,頂多一兩年,不可能在很多年里不斷地“進入”。這是一個典型的受源語干擾的翻譯例句,因為中文的動詞有一個特點,就是詞形不變,詞義可以根據具體語境發生變化。所以,“進入”作為一個動詞,既可以表示動作,又可以表示狀態。如果說:
2010年,我們的經濟進入了新常態。
這句話里面,因為時間狀語是某一年,一年里發生一個變化是合理的,因此“進入”明顯是一個動作動詞,表示一種轉變,翻譯可以直接使用enter 作為動詞:
In 2010, our economy entered a new normal.
但如果有一個時間段,“進入”顯然表示的是一個狀態,而不是動作。“進入了新常態”,說明已經換了一種狀態,已經處于新常態的狀態下了。
Since 2010, our economy has been in a new normal.
當然,一段時間內做一個重復性的動作,也可以用表示時間段的狀語修飾。例如:
He has been calling me for a whole day.
動作重復發生,形成一個不斷進行的動作,與階段性質的時間狀語搭配使用就比較合理了。
表示階段的時間狀語與動作動詞搭配使用,在中文中沒有問題,因為動詞的性質可以根據語境發生變化。但在英文里,動作動詞與狀態動詞往往是不同的形態。因此,這樣的句子結構看起來很容易翻譯,但卻容易出錯。這不僅僅是學生會犯的錯誤,更令人遺憾的是,這種錯誤頻繁出現在正式的出版物中。出現這種錯誤,說明譯者對中文的特點沒有透徹的了解,對英文的表述又缺乏足夠的語感。這個問題實際上不難解決。在教學和學習時多關注一下對中文本身的分析,對英文多注意語義及邏輯的分析,而不是簡單地構建語法結構,就可以解決很多此類問題。
翻譯理論中有個概念叫“譯者的操縱”(translators manipulation)。這里的“操縱”并非貶義,而是譯者的一種策略,即根據文化、語言,甚至思想意識形態方面的差別,對譯文進行調整,以適于目標讀者或聽眾。譯者(或者編輯)根據自己對母語語言和文化的了解和掌握,自主對原文的意思進行調整,有時淡化,有時美化,有時甚至是刪除不譯,這種調整可以稱為有意識操縱。但譯者在無意識狀況下出現翻譯錯誤或者不當表述,客觀上對譯文也形成一種調整或者扭曲,可以說是無意識操縱。總的來說,B-A翻譯中有意識操縱比較常見,而無意識操縱在A-B翻譯中則比較常見。原因很簡單,因為是譯入外語,有些力不從心,出發點是好的,也盡心盡力了,但是后天培養的外語語感不足以克服源語產生的干擾,對目標語的語言和文化特點不甚了解,甚至對母語的語言和文化也沒有系統的掌握,形成的翻譯形式大于意義。
從“譯者的操縱”角度描述翻譯過程中的策略或問題,可以將翻譯置于一個社會環境,將翻譯視為跨文化交流的過程,著眼于溝通的效果,而不僅僅是個別的、單純的技術性操作。譯者的錯誤可能是個體,但諸多個體匯集在一起對翻譯和溝通造成操縱效果,形成整體影響。例如,一篇比較正式的演講,經過譯員翻譯之后,聽眾的感覺是在聽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講話。雙邊會談,一方的講話風趣幽默,很接地氣,經過翻譯之后,對方反而覺得講話人說話比較板板正正,因此會談就產生了距離,沒有共鳴。口譯還好說,其作用是保證現場溝通,雙方只要抓住了主要的意思,翻譯如果有點瑕疵,隨時糾正一下也就過去了。但是對筆譯的要求就要高得多。既然是白紙黑字地翻譯出來,肯定是有讀者的。除了內部純粹為獲取信息而進行的翻譯,大多數情況下,筆譯的成果是要面對讀者的,而且常常是不確定的讀者群。因此,負責任的筆譯用戶常常提出一個簡單明了的標準,即翻譯是否能夠達到出版水平。可惜的是,有些用戶對翻譯的重視程度總體來說還是不夠的。有的認為,中文的圖書出版才是正業,提供翻譯版本是一種服務,因此對翻譯的質量控制沒有建立有效的程序。翻譯作品如果出版,也是正式的出版物,如果出現問題,哪怕只是簡單的語法問題,都會影響到整本書的信譽。讀者可能由此形成印象,認為出版商或者編輯不夠專業,自己不能把握翻譯的質量,而且還不會借助專業人士把關。
中文和英文是兩種不同的語言,體現兩種不同的文化,各自有自己的思維和表述方法,形成各自的話語體系。可以想象,從母語譯入外語是一項極具挑戰的工作。因此,翻譯工作的用戶,特別是譯者本身,對翻譯要有敬畏之心,因為翻譯的錯誤不僅僅是簡單的語言問題,它會造成一種操縱性,影響到聽者或讀者對講者或作者的信任,對其專業能力的認可。講者或作者想表達的內容,對于聽者或者讀者也許都是熟悉的,可以理解的,但由于文化和話語體系的不同,語言在詞匯和結構的表層都有自己的特點,如果譯者對兩種語言和文化的特點沒有系統和全面的了解和掌握,翻譯起來必然捉襟見肘,雖然能做到形式上的轉換,但難以準確表達原文的內涵。從母語譯入外語常見的一個誤區是,外語最為重要,認為只要外語好,就能做好A-B翻譯。但實際上,譯者對母語的理解往往產生問題,原因就是人們使用母語時,其理解方式往往是感性的,即感覺上理解了,不再追究為什么,不再從操作的層面對其進行分析。因此,在詞匯和結構上受母語的干擾就比較大,常常會把母語的語言特點帶入英文。
做好A-B翻譯,除了要了解一些宏觀的理論和概念,更重要的還是要在宏觀理論的大背景下,在操作層面研究具體的方法與策略。母語的干擾源是哪些,為什么會產生干擾,如何解決這些干擾?對兩種語言的分析,不能停留在表層結構的轉換,而是要看到語言的深層結構,在表述方法上開拓思路。我們不能否認外語能力的重要性,但是如果解決了翻譯的認知方法,可以在現有外語水平的基礎之上,將翻譯能力大大提高一步,同時對提高外語的理解和表述能力也有極大的幫助。
對于A-B翻譯過程中的問題,可以籠統地分為語法、結構、語感三個方面。在學校學習階段,無論是本科還是碩士研究生,應可以解決語法問題,也可以基本解決如何擺脫結構干擾問題。至于語感問題,則是要譯到老、學到老,花一輩子的工夫。接下來我們就來詳細分析中譯英普遍存在的問題。
*美國明德大學蒙特雷國際研究學院高級翻譯學院教授,本刊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