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姝
1880年夏天,俄皇亞歷山大二世簽署命令,授予女性獨立行醫的權利并允許女醫生佩戴胸牌,以喚起那些不服從女醫生指令的男醫士的尊重。戴胸牌的主意是安娜·莎巴諾娃(1840—1932)提出來的,她是俄羅斯女權運動的先驅者之一。在女德學校占據俄國女性教育的主流時期,她就下決心要當一名醫生并且達成所愿。正是在她的努力下,俄國女性贏得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權利以及后來的選舉權。
“生活中經常遇到很多女性,她們天生比男性聰慧。然而直到今天,婦女在腦力勞動中仍然扮演著卑微的角色,因為強權主義剝奪了她們個人發展的途徑,也剝奪了她們追求發展的動機。”1863年,尼古拉·車爾尼雪夫斯基在長篇小說《怎么辦》中借縫紉工廠女廠長韋拉·巴甫洛夫娜之口說出了這番話,兩年后這部被稱為“俄羅斯帝國頭號敵人”的小說被禁。這部著作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彼得保羅要塞的單人牢房中用4個月時間寫成的,而時年23歲的斯摩棱斯克私人寄宿女校畢業生安娜·莎巴諾娃(她到莫斯科來是為了參加男子中學課程的畢業證考試)讀到了它的手抄本。俄羅斯女權運動的一位領軍人物就這樣出現了。
車爾尼雪夫斯基因批評農奴制度、被疑策劃農民革命而被捕入獄。受其思想影響,革命團體伊舒京小組(該小組領導人尼古拉·伊舒京是民粹派分子、烏托邦社會主義思想的鼓動者)幻想發動一場農民革命,他們創建了工廠,為貧困家庭子女免費開辦學校和圖書館,并為爭取女權而戰,主要是爭取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權利。吸引莎巴諾娃的正是這一點,她是俄羅斯最早接受正規中等教育的一代女性,當時她想成為一名醫生。

1857年俄羅斯才有了第一批女子學校,但其課程設置跟男子中學有很大差別。在此之前人們普遍認為女孩子應該學習女紅,而不是科學知識。1863年人民教育部史無前例地向全國大學征求意見:能否允許女性進入大學上課并參加考試,進而獲得跟男性同等的學術學位。結果23所大學反對,只有兩所大學——基輔大學和哈爾科夫大學——贊成。
當時的莎巴諾娃已經迅速成長為伊舒京婦女分部的領袖,并致力于開展啟蒙運動。她不停地給大學寫信,要求允許女性就讀。而她在革命團體的戰友則更傾向于采取激進的斗爭方式:1864年他們參與組織了雅羅斯洛夫·東布羅夫斯基(波蘭起義的組織者之一)越獄事件,1865年試圖策劃車爾尼雪夫斯基越獄,1866年刺殺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未遂。朝沙皇開槍的是伊舒京分子德米特里·卡拉科佐夫,他原是喀山大學法律系學生,因參與大學生運動被開除。卡拉科佐夫認為,刺殺亞歷山大二世能夠推動社會革命的進程。行動失敗后,小組的很多成員身份暴露,2000人入獄,32人被判刑,卡拉科佐夫被絞死,伊舒京在施呂瑟爾堡要塞精神錯亂,無辜的莎巴諾娃在關押了6個月后被遣送回斯摩棱斯克。這次事件之后莎巴諾娃不再加入任何小組,她更喜歡跟女性同伴一起自行創立組織,在法律框架內開展工作。
“數十名年輕姑娘為了掙脫家庭的樊籬不得不求助于締結虛假婚姻,因為婚禮之后她們就能從丈夫手上拿到暫住證,然后就可以去國外念大學,從而解決無法在國內就讀的難題。但是如果沒選對丈夫,就會付出高昂的代價,導致不幸的結局。”莎巴諾娃在描述19世紀60年代末渴望接受高等教育的俄國姑娘的境遇時寫道。她自己不打算用假結婚的方式解決問題,并在斯摩棱斯克找到了一些跟她志同道合的姑娘。1868年初她的倡議小組已經有了63個想上大學的女孩兒。
莎巴諾娃是在一年多的時間內找到這些 “同盟軍”的,這反映了當時俄國女性追求受教育權的熱情普遍高漲。1868年5月,圣彼得堡大學校長卡爾·凱斯勒接到一封要求為女性開辦大學課程和培訓班的請愿書,400名女性在請愿書上簽了名,包括作家葉夫根尼婭·孔德拉季、瑪莉婭·特魯布尼科娃和社會活動家娜杰日達·斯塔索娃。葉夫根尼婭曾于1868年1月攜請愿書參加俄羅斯第一屆自然科學家大會,指出了女性接受系統教育的必要性;瑪莉婭和娜杰日達是婦女出版互助會的創始人,致力于保障女性知識分子的勞動成果(寫作、出版、翻譯、裝訂等)。雖然這么多杰出女性首次聯合起來遞交了一份如此具有代表性的名單,但負責審查請愿書的仍然是男性——圣彼得堡大學植物學系主任安德烈·別克托夫(著名詩人亞歷山大·勃洛克的祖父),要辦成這種事沒有一位有影響力的男性參與是不行的。


凱斯勒把請愿書交給人民教育部部長德米特里·托爾斯泰,托爾斯泰滿足了女性的要求。第二年彼得堡開辦了阿拉爾欽女子學院——女性可以在這里學習俄語、物理、數學、化學、植物學、地理和教育學。此后,弗拉基米爾女子學院、莫斯科魯賓斯基學院也相繼開辦。這些女子學校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高等教育機構,畢業生也無法從事醫生、律師或中學教師的職業,但第一批女子大學卻是在此基礎上創辦起來的。
莎巴諾娃需要用錢——出生前她家就破產了——因此她想找份工作。1871年,她來到芬蘭赫爾辛福斯(今赫爾辛基)亞歷山大皇家大學考察,這里是俄國女性唯一有可能接受高等教育的地方。路費是她靠做翻譯和家教賺來的。打聽了入學條件后,她開始學習瑞典語并上了尸體解剖課,還跟醫學院的男學生一樣得到“全優”分數證明,之后便進入一年級學習,成為那里唯一的女生。當時全世界都認為行醫“不是女人該干的活”:1866年開始接受女性學醫的美國密歇根大學就曾惹來非議;哈佛大學教授愛德華·克拉克也鄭重其事地警告公眾,那些渴望接受高等教育的女人腦袋會變大、身體會變弱、容易得消化不良;英國于1876年通過了允許女性從醫的法令,但是接受教育不等于能夠找到工作。
莎巴諾娃在芬蘭學習的兩年十分艱辛:每年夏天她都得回俄羅斯賺學費,以便繼續學習。1872年當得知圣彼得堡外科大學有“助產士培訓班”時(這里畢業的女性允許行醫),她立刻決定回國,進入大二學習。
“助產士培訓班”的課程設置具有實驗性質,學制4年,用的是壓縮教程,即不教授古代語言,外科、神經病學和眼科課程都被簡化,主要是為了適應產科、婦科和兒科疾病的治療。不過任課教師都是名副其實的(但受官方冷落的)醫界精英和教育專家。問題還是在于這些女生的社會地位得不到認可:培訓班畢業后,她們只能得到沒有職業稱謂的臨時學業證明,名字也不能列入有權行醫的醫生名單。職業身份的不確定性,導致女醫生的前途完全取決于各種偶然因素和官員的心情。畢業后她們只能當助產士和醫士,而且同樣困難重重,這讓莎巴諾娃十分惱火。好在“助產士培訓班”的學習使她的一項重要才華展露出來,那就是與官僚主義作斗爭。
培訓班畢業后,專攻兒科學的莎巴諾娃作為特例被任命為彼得·奧爾登堡王子兒科醫院主任醫師卡爾·勞赫福斯教授的助手。她在尼古拉軍事醫學院跟醫生培訓班的女學員一起完成了兒科實踐課程的學習,1878年又在勞赫福斯的領導下當了一名自考醫生。與此同時,她還在女子中學和斯摩棱斯克大學學習衛生學課程,并開辦了私人診所。據她的同班同學、犯罪人類學專家普拉斯科維婭·塔爾諾夫斯卡婭回憶,莎巴諾娃是一個“時髦醫生”。

“時髦醫生”莎巴諾娃的全部業余時間都奉獻給了社會活動和根除不平等制度的斗爭。在勞赫福斯的支持下,她開始向上層權力機關發起進攻:先是請求軍事醫學院授予女醫生住院醫師的頭銜,后來又在1880年提議佩戴“女醫生”胸牌,目的是引起那些不聽從女醫生指令的男醫士的尊重,在形式上表明女性教育地位的優先權。這一建議意外得到了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支持,他簽署的命令成為當時俄國唯一承認女醫生地位的文件。然而1883年當局又采取了一項倒退措施:在時任外交部長德米特里·托爾斯泰的建議下,“女醫生”的稱謂給改成了“專業助產士”,這在形式上降低了女醫生的職業等級。同年,莎巴諾娃爭取到跟御前大臣伊拉里翁·沃羅佐夫見面的機會,并向他遞交了一份呈文,解釋了女醫生無法接受“專業助產士”這一稱謂的原因,這是“對她們工作業績的貶低,與事實不符”。一個月后,托爾斯泰的決定被撤銷,莎巴諾娃將之稱為“面對俄國最強大部門贏得的勝利”。這一天比歐洲開辦第一所女子醫學院早了14年。
19世紀80年代初,莎巴諾娃著手為低收入家庭患者籌建兒童醫院。1883年,她在加特契納成立了兒童慢性病治療診所并擔任領導(后來在莫斯科有了第二家類似的診所),這一時期她還開始建立兒童慢性病濱海療養協會(第一家療養院于1897年開業),并為罹患肺結核的兒童制定門診治療方案(1900年門診部開業)。
1895年,莎巴諾娃結識了俄國首位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的女性瑪莉婭·別扎布拉佐娃和作家兼革命家亞歷山德拉·雅各比,并加入了俄國女性互助慈善協會監護委員會,該協會是十月革命前俄國女權運動的主要平臺之一。20世紀前,該協會只為女性提供物質援助。莎巴諾娃跟朋友們一起在彼得堡開辦女子宿舍、幼兒園、圖書館、互助基金會和工作安置中心等。很快她就發現,僅靠解決個別問題無法改善婦女的境遇,她們必須參與國家的政治生活,于是莎巴諾娃踏上了爭取女性選舉權的征程。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訴全世界,有多少女性對自己的社會地位不滿,并且表明女性爭取合法權益的堅定信念。要做到這一點,就得召開代表大會。
慈善協會成員給自己起名叫“平權女性”,她們到處游說,希望在1902年召開俄羅斯婦女政治會議,然而3年后才得內務部部長的允許,并且付出了高昂的代價。官方規定這次大會只能以慈善為目的(政府堅持認為,受教育是女性能夠獲得的唯一社會權利);大會要在夏季召開(淡季);不能有外國女性參加(當局特別害怕艾米琳·潘克斯特來開會——她是女權論者兼婦女社會政治聯盟領袖,經常在英國議會抗議)。莎巴諾娃和她的團隊同意了所有條件,并確定了會議日期為1905年7月1日。然而在大會召開前一天,彼得堡總督德米特里·特列波夫又提出了一個新要求——預審大會的所有報告。結果大會未能開成。



一個月后,尼古拉二世簽署詔書批準成立俄羅斯國家杜馬,這么一來俄國女性參與選舉的事又有了新希望,但希望很快就破滅了:12月11日頒布的選舉法規定,女性不得參加選舉。莎巴諾娃終于發現,期待自上而下改革選舉制度是不可能的,只能靠女同胞自己去爭取。在莎巴諾娃的倡議下,1906年慈善協會內部成立了婦女選舉權分部,并在法律工作者的援助下制定了法案,要求保障婦女享有與男性同等的政治權和公民權,包括夫妻分居的權利、單獨擁有個人證件的權利、享有平等的遺產繼承權以及婦女有權參與土地自治等。她們還重新考慮了召開代表大會一事——1908年莎巴諾娃成功組織了投票表決活動。此時她已經是一名經驗豐富的社會活動家了。


“女性要想在社會生活和國家生活中成為一支真正的力量,只能靠有組織的婦女運動這個唯一的途徑來實現。”莎巴諾娃寫道。她領導了代表大會的組織委員會,并挑選了兩個助手:一個是俄國歷史上第一位軍事總檢察長的妻子安娜·菲洛索福娃,另一個是貝斯土熱夫女子學院創始人之一、女作家奧莉加·莎皮爾。
首屆全俄婦女大會于1908年12月10日在彼得堡國家杜馬亞歷山大會議廳召開。會議為時6天,盛況空前:全國1053名女代表齊集首都,立憲民主黨唯一的女代表阿里阿德娜·特爾科娃發言,革命女工小組領袖亞歷山德拉·科隆泰伊不顧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委員會的反對出席了大會,多家報紙對大會進行了報道。大會討論了四個議題:俄國婦女在社會各界的活動、婦女在家庭和社會的經濟地位和倫理問題、婦女的政治和公民地位、女性在國內外的教育。這些女性代表基本上來自俄國平民知識分子階層,平均年齡30歲以上,大多受過教育。大會通過了20多項決議,涉及方方面面內容,如女工保險、母嬰保護、婚姻法、政治權的變更等等。為慶祝大會閉幕,還組織了一場沒有酒精飲品的汽水宴會。
4年后,莎巴諾娃組織召開了第一屆全俄抵制買賣婦女大會和第一屆全俄婦女教育大會。1912年她被任命為全俄婦女總工會副主席,1913年她在國際婦女委員會中擔任同樣職務。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莎巴諾娃將政治活動跟她創辦的第一家兒童醫院的工作結合起來,在全俄城市慈善聯盟任職并積極幫助難民。1917年她再次將目光轉到婦女問題上來。3月19日,4萬名婦女走上彼得格勒街頭,要求獲得平等的政治權利,時年75歲的莎巴諾娃也走上涅瓦大街。4月15日臨時政府宣布,俄國男女公民享有平等的選舉權。至此,俄國女性爭取政治權利的斗爭畫上了句號。此后莎巴諾娃退出了政治舞臺,直至去世之前,她一直在勞赫福斯醫院門診部擔任主治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