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王小豪
你有多久沒讀書了?
這里說的,不是獲取知識意義上的讀書,而是,“看”書。
看書是一件考驗意志力的事,它需要一個人花費整塊的時間專注于抽象的方塊字,調動自己的頭腦,全神貫注,無暇顧他。和時時刺激人感官的音頻、短視頻相比,看書太沒吸引力。
看書的人正在變少,但社會對知識獲取的需求并沒有降低。知識焦慮依然是當代人的一塊心病。教育,也正從一場看得見終點的短跑,變成一場人生馬拉松。
怎么滿足那些時間零碎、又對知識饑渴的心靈?一種新的知識獲取方式應運而生,聽書。
打開音響、戴上耳機,就能開始收聽一段精心制作的音頻課程,仿佛回到了課堂。越來越多的人在通過聽的方式獲取知識。與這種趨勢相對應,音頻課程的生產,愈發成熟。
從看書,到聽書,不僅僅是知識傳播媒介發生了變化,它的背后,一場革命正悄然發生。
從印刷文字,到音頻出現并普及,知識的生產和傳播過程發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
第一個變化,是從文字到語言,或者說,從視覺到聽覺。
文字是用來看的,本質上是一套視覺符號系統,文字要存在,必須占據一定的空間,無論是一張紙、一本書,都有其面積和厚度。
過去,我們說一個人讀了很多書,懂得很多知識,以“學富五車”來夸贊,“五車”,就是一個空間概念。
而語言,是通過“聽”的動作來完成的,依托的是聲音符號系統,它所占據的,主要是時間,而非空間。比如,一個人在微信上說了多少話,通過語音的時間條來顯示。
商人不會吃虧,文字是按篇幅算錢,打電話是按時間算錢,兩者的衡量單位不同,一目了然。
在這個意義上說,從看書到聽書,從文字到語言,從視覺到聽覺,是一個知識從空間載體轉身進入時間載體的過程。
第二個變化,是從文字的“非對象性”到語言的“對象性”。
展開來說。
寫作是一個人在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的孤獨勞作,他可以對某個人寫作,對某些人寫作,也可以完全不理會他的讀者,而僅僅是表達、呈現自我。他的頭腦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神游物外,物我兩忘。
當他的作品誕生后,那就是他自己的孩子,是另一個可以飛向遠方的他。他借此在這個世界上,找尋其他與自己契合的心靈與頭腦。
這個過程是點對點式的,讀者買到一本符合自己心意的書,進入閱讀,與作者的對話在私密的心靈空間進行。
由此來說,圍繞“看”的知識生產和思維過程緊密關聯,從寫作,到閱讀,乃至思考,一個人不斷走向思維深處、自我深處。
和閱讀不同,音頻是有對象的,它是對話性的,服務于聽眾,目的是交流。
音頻內容,從生產之初,總是包含著一個訴說的對象,這個對象一般來說是人,一個人,或者很多人。廣播這個詞,背后潛藏的含義是:這種傳播的接受者不止一人。
一個有過音頻課制作經驗的人一定清楚,音頻文本的寫作方式和寫作邏輯不同于閱讀文本,看得懂的內容,人們不一定聽得懂。
音頻文稿要更口語化,貼近日常生活用語,通俗易懂,要想辦法拉近講演者與聆聽者的距離,所以音頻課程的知識密度會比文字低一些。
這是音頻課程獨有的特性,平易近人、易于接受,不那么考驗人們的意志力,這是它迅速普及開的一個重要原因。
人們接受文字信息的能力差別很大。文化水平、理解能力不同,一個人獲取信息的能力也不一樣,導致了閱讀速度有差異,有的人可以一目十行,有的人可能大半天才看了幾頁。但聲音,不可預覽,不可跳接,信息的傳播嚴格按照時間的節奏進行,我們的身體機能最多能接受二倍速,再快就聽不清了。
另外,音頻保留了更個人的、更情感的、更豐富的信息。一個講演者的語氣、口音、語調、著重點,都很重要,聆聽者獲得了這些補充信息,甚至能想象講演者說話時的神情。
不同的方言,語音、語調就不一樣,有的地方的話溫柔軟綿,有的節奏快,有的自帶喜感,有的樸實,有的像要去打仗。
想象同一句話,分別由一個東北人、一個廣東人、一個西北人、一個西南人說出來,感覺會多么的不同。
文字,抹平了寫作者之間的這種區別,但它能傳遞更復雜的信息。
所以,政治家有兩樣武器,文章和演講。文章承擔著系統闡述其思想的任務,而演講則是動員民眾的重要方式。
2018年,《羅輯思維》從一檔視頻節目改為了音頻節目,這是知識付費這門生意演化的一個新的標志。
從視頻到音頻,解放的是雙眼,同時也解放了時間。
回想一下,我們是怎么讀書的?
捧著書本,眼睛逐行瀏覽,在這期間我們幾乎干不了別的事情。一個人,在同一段時間內,只能做看書這一件事。看書,是對身軀和頭腦的雙重占有。但聽音頻就不一樣了,你可以在聽音頻的同時開車、打掃、做其他事,不管能不能同時都干得好。
身軀和頭腦分離后,時間的利用維度增加了。
這造成了一個后果,學習知識不再是一個需要對時間進行完全占有的過程。
一個流水線上的工人,有機會邊工作,邊學習知識,假如工廠允許的話;一個保安,可以不必困于狹小的衛亭,而有時間給自己充電,考上高校;一個被家務纏身的女人,能夠保有自我學習、自我進步的能力。
對身體的解放以及知識門檻的降低,讓更多的普通人有機會接觸到各個領域的知識。
精英和專家難以壟斷知識,他們隨時可能遭受質疑。
音頻的普及將不可避免地帶來知識的民主化,而這一趨勢,接續在由印刷術所推高的知識民主化浪潮之后。
在前印刷時代,知識有階層壁壘,這種壁壘通過文字來實現。由于文字的書寫與傳播為社會精英壟斷,自然成為階層區隔的主要工具。智識階層能讀會寫,不懂文字的民眾則被排除在知識體系之外。
漢字的普及,其實是十分晚近的事情,但口語則是從文化共同體形成的第一天起就存在。
正因如此,白話文運動——致力于將文字變得更加通俗——才具有如此重要的意義。它意味著,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壁壘被打破了,任何人都可以聽得懂、看得懂知識精英在說什么,并且自己也能參與進來。
不過,隨著國民識字率的逐漸提高以及文字的大面積生產、復制和傳播的過程不再存在障礙,文字所帶來的知識民主化也就走到了盡頭。
知識不平等依然存在,但不是能否看懂文字——這已不是問題,新的不平等以時間的形式表現出來:你是否有支配時間的自由。
而站在這個不平等結構頂端的,則是有閑階層。
職業讀書人只是具備大量時間進行學習,而非他在稟賦上有什么過人之處;大量底層勞動者,被困于忙碌的、無意義的工作之中,根本沒有時間自我提升。
當一種知識,沒有被嵌入社會分工,它就不是有用的知識,無法滿足人們的功利性需求。
換句話說,對于時間的自由支配區分了知識階層和非知識階層。
這實際上是一個選擇權的問題。
不過,音頻這種知識傳播方式的出現,讓人看到了打破知識不平等的可能性。
聽書這種形式,提高了人們支配時間的自由度,學習與勞作可以成為一件并行不悖的事情。
除此之外,時間的強制性進一步地讓這一過程變得平等。因為所有人都要花費相同的時間成本去接收一段知識訊息,無論你是聰慧或愚笨、是知識分子還是工廠技工。
再大膽一點,我們甚至可以設想,未來,知識階層的邊界將變得極為模糊,甚至可能不存在了 。
那么,事情就會因此變得樂觀起來嗎?
未必。
人們因知識焦慮而渴望求知,但真正焦慮的不是求得知識本身,而是別的東西,諸如身份、地位、榮耀、金錢等等。
而這些別的東西,是知識本身滿足不了的。
比如“專業”。我們怎么定義專業?舉例來說,一個新聞工作者,在微信公眾號的生產機制下,取標題的能力是最重要的,它決定了最后的閱讀量高低。但是,如果是在紙媒時代,這并不構成新聞工作者的主要工作內容。這種取標題的“專業能力”,其實是隨著新的生產方式而被需要的。
也就是,當一種能力,沒有被嵌入社會分工,它就不具備所謂的“專業性”。
同理,當一種知識,沒有被嵌入社會分工,它就不是有用的知識,無法滿足人們的功利性需求。
所以,純然的知識本身并不承諾一種成功的人生。因為,成功永遠是有參照系的。比如說,在爺爺輩看來,自己的兒孫是一個大學生,就相當有文化了。但是在現在的HR看來,如果不是畢業于雙一流,那就稱不上是一個高材生。
這種社會的分類定級,才是人們焦慮的根源。
顯然,這些都是音頻課程,以及它推動的知識民主化進程,所無法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