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租不起房,掙不到錢,交房遙遙無期。沒辦法了,張霞決定住進爛尾樓。
張霞是陜西商洛人,2014年,她和丈夫陳順在西安市灞橋區易合坊小區購買了一套商品房,七年過去了,還沒有等到交房。
記者在西安市灞橋區人民政府網站上看到,有關易合坊項目整改的提案從2017年就一直被提及;從2020年1月開始,業主們還陸續在某論壇的陜西省領導留言板上針對小區爛尾的問題進行留言。
灞橋區政府曾通過網絡回復,易合坊項目是席王街道香王村城中村改造項目,由于開發商西安四德置業有限公司資金困難,涉及的一期尾余、二期、三期項目全部停工。
除此之外,張霞說,她和小區其他業主還多次找到開發商詢問交房進度,對方2014年的時候說2015年交房,2015年又說2018年交,“一直是這種說辭”。
今年2月底,張霞同其他業主再一次找到了小區的管理員討要說法,他們并不清楚負責人的真實姓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老林。老林告訴他們,目前他們所住的房子可能要在清算后以現在的市場價重新出售,而他們之前的購房款也會在清算后重新返還給他們。
張霞覺得這個說法很氣人,且不說返還房款是不是跟往常一樣只是個“空頭支票”,最主要的是,自己合法途徑購買的商品房,怎么等交房等了7年后有可能不屬于自己了?
于是他們決定搬進爛尾樓,守護自己的房子和生活。
小區位置很好,步行到灞橋生態濕地公園只要半個小時。正因如此,它在業主的眼中曾經是一個“性價比之選”。
根據舊改項目的相關規定,購房者在購房時所支付的款項,會首先進入銀行監管賬戶,只有預售項目經過綜合驗收,驗收合格后,購房款才會進入開發商賬戶。
記者在西安市住建局網站查詢了易合坊的房屋備案信息。頁面顯示:易合坊項目預售資確實在中國建設銀行有專門的項目監管賬號。網站還提供了一項信息:截至2014年12月29日,該小區所有售出商品房均已網簽備案。
這與張霞了解到的情況相符。她告訴記者,正是因為在售樓部看過易合坊小區的商品房預售許可證,他們才敢買房的。而在西安市住建局網站也確實能查詢到她的房屋產權登記信息。
在張霞當時看來,這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購房經歷。
她喜歡安靜、亮堂的房子。在確定購買易合坊的商品房之前,她和丈夫考察了經濟范圍內的好幾個小區,有的甚至比易合坊小區每平方還要便宜200元左右,但綜合考量下,張霞還是確定購買易合坊。
在售樓部銷售人員的帶領下,張霞、陳順帶著兩2歲的女兒豆豆來到了他們所購房屋單元的二層進行參觀。雖然一家三口只是站在水泥地上,但當張霞站在房里向窗外望時,她還是由衷覺得自己要有個家了。
從環境、地段、采光來看,易合坊小區確實是一個優質的選擇。加上當時易合坊已經封頂,沒有太多猶豫,張霞交了定金。
29樓,96平,兩室一廳,首付19.8萬元,這是他們當時的所有積蓄。
購房合同顯示,張霞所購單元的交房時間為2015年6月30日。她原本以為,一家人很快可以結束租房的日子,但沒想到,交完首付后過了半年,易合坊便停工了。
停工原因為資金鏈斷裂。張霞告訴記者,四德置業有限公司負責人焦艷琴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說,二期商品房的售房款挪用到了一期安置房建設,導致二期項目建設過程中資金鏈斷裂,無法正常施工。
這一原因,也在西安市灞橋區人民法院編號為(2018)陜0111破(申)1號的民事裁定書中得到了證實。公開資料顯示,2018年易合坊進入了破產重整手續。目前,案件還在處理中。
記者在調查后發現,該小區的業主構成中除了像張霞這樣的散戶,有些單元是由企事業單位集體團購的,這一部分商品房不僅水電供應齊全、樓棟內的設施裝修也很完備,業主可以正常入住。
雖然可以住人,但這一部分樓棟卻并未取得《商品房預售許可證》。
王存善住在易合坊小區2號樓,雖然取得了《商品房預售許可證》,但也是一直到2018年底,他才住了進去。“這還是業主自己抗爭來的結果。”
他告訴記者,和小區其他樓棟相比,2號樓剩余的工程量不多,主要是門窗、電梯、線路和天然氣管道的安裝,大概需要400萬元。
在和開發商多次協商后,2016年5月,開發商有意愿將未建成的車位以2萬元的價格抵押給業主,由業主和開發商共同出資完成2號樓剩余的工程,王存善這才勉強住了進去。
和張霞一樣住不進去的,是這個小區的大多數。
采訪過程中,記者看到小區樓棟下張貼了由易合坊項目工程管理部印發的安全告知書。告知書說:希望業主積極配合我們施工(易合坊項目),給我們創造良好的施工環境,爭取早點竣工給你們交房。
針對這一告知書,記者詢問了小區業主。1號樓的何平告訴記者,這種通知書他們從2014年開始就經常能收到,沒有用。
易合坊停工的第四年,2018年10月30日,旭輝公司受理了四德置業有限公司的重整申請,業主終于有了盼頭。
張霞說,從那天之后,工地也確實出現了零星的工人。
在2018年之前,樓棟里連門窗也沒有,重整信息出來后,小區才開始安裝門窗和電梯。工人很少,進度很慢,一直到了2021年下半年,大概有六棟樓安上了門窗和電梯。
2019年4月18日,四德置業有限公司舉行了項目的復工儀式,陜西益興建設有限公司和陜西建工第一建設集團有限公司進駐了工地。開始的一兩周,工地工人確實比之前多了,但沒過多久,工地上又沒人了。
業主都習慣了,近乎麻木。維權的8年時間里,他們見了很多人,有時是項目負責人、有時是法院的審理人,他們都給了說法,但也只是給了個說法。
一直到今年2月,張霞同其他住不進去的業主再一次找到了小區的負責人要說法,得到的回應卻是:目前他們所住的房子可能要在清算后,以現在的市場價重新出售,而他們之前的購房款也會在清算后重新返還給他們。
聽到這個消息,張霞覺得天都要塌了。張霞們沒辦法了,他們決定搬進自己的“新家”。
3月初,業主陸續住進了未完工的房子。沒有交房,為了能住進去,他們更換了原開發商安裝的門鎖。據業主統計,現在已經住進去500多戶了。
張霞也住了進去。但據她了解,其實在去年11月份,就已經有人住進去了。沒有水、沒有電,張霞想象不到他是怎么熬過來的。
張霞住在29層,她每天最少要爬四次。
房間里沒有水,想喝水必須去工地保安室旁的水龍頭自提,為此,張霞特意準備了兩個5L的塑料桶。
沒有電,張霞買了兩塊太陽能電池板,收集來的電量拿來給手機充電,偶爾照明。
張霞在家里做飯,5公斤的煤氣罐他們可以用10天左右。除此之外,房子里還有兩塊木板、兩卷鋪蓋搭的床,一張放在客廳,一張放在里屋,是他們家全部的“家具”。
這是一個關乎生存的自救故事。
張霞今年35歲,初中一畢業就從老家山陽縣來到了西安打工。近20年的時間,張霞一直以賣豆制品為生。最開始,她幫著姐姐的豆制品攤位打下手,后經人介紹認識了隔壁農集跟著姑姑學做豆腐的陳順,陳順很踏實,對張霞也很好,不久后他們結婚了。
陳順有做豆腐的手藝,張霞有賣豆制品的經驗,商量過后,他們盤下了陳順姑姑的豆腐攤。
俗語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張霞夫婦賣的是鮮豆腐,必須凌晨2點起床開始做豆腐,才能保證趕上早上7點的早集。他們一直是這么過來的。
為了維持生計,他們只能住在城中村。他們得保證自己租住的房子價錢合適、在農集旁邊、可以做豆腐,只有城中村。
豆豆到了適學年齡后,他們又多了一項考慮內容,要讓豆豆盡可能得到他們力所能及范圍內最好的教育資源。
劉龍今年42歲,老家在陜西省榆林市某東南部縣城。2013年11月,他在易合坊小區購買了一套商品房,7樓,跟張霞在同一單元。
他和妻子在北大街開了一間小商店。疫情期間,生意并不太好,兩個孩子的學費、房租、店租,開銷很大。他跟妻子商量了一下,一個月前,他們住進了易合坊。“至少可以省下租房的錢。”
他們一般晚上才會回來住。這個小區很多業主都是做小生意的,白天要掙錢,只有晚上才能回來,天剛亮又會離開。
張霞一家也是一個月前住進來的。買房的時候豆豆2歲,現在已經12歲了。豆豆還有個弟弟,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
和劉龍不同的是,張霞算是完全住進來了。
她所在的樓棟入戶口還是一個深坑,想進去只能走業主自行搭建的簡易木板。
他們現在不做豆腐了。做豆腐要經常抓石膏,陳順的手已經被腐蝕得很厲害了。現在,他們一般會從別人那里進一些豆腐、豆芽到農集上去賣。疫情反復,他們的豆腐攤也一會兒能擺、一會兒不能擺。為了補貼家用,陳順找了一份拉貨的工作。
4月3日是陳順一家住進易合坊以來第一次接到訂單,凌晨4點,陳順就出門了。
這里一般晚上人多。一到晚上,住進來的業主們便會聚在樓下聊天,這是他們唯一的消閑方式。我問張霞上廁所怎么辦?她說,他們一般會在樓下說話到晚上10點以后才上來,這樣就能保證自己回到家后不會上廁所。
采訪結束后,我同張霞還有兩個孩子一起下樓,他們要去曬曬太陽。
樓道很黑,幾乎透不進光。張霞必須打開手電筒才能勉強看清路。我跟張霞走在后面聊天,兩個孩子走在前面數樓層。28、17、16……這是他們來這里一個月養成的習慣,樓棟沒有標號,他們只有通過這個方式才能保證自己不會走錯。
盡管艱難,張霞們還是要住進去,這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的守護方式。
在這個小區里,苦難讓他們的距離變近了。一有空,他們便會聚在小區樓下說話,盡管不遠處就站著保安。張霞說,這是要防著從外界來的關注。上了一次熱搜后,小區的保安更多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