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我們整個3月外貿訂單少了一半,老客戶也不下單了,各位外貿的朋友,你們怎么樣?”4月2日,一外貿人在微博上的反映,引起了不少外貿同行的共鳴。
宏觀數據也呼應了外貿的局部之變。
3月份,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制造業采購經理人指數(PMI)為49.5,低于50點的“擴張——收縮”臨界值,制造業總體景氣水平有所回落——這也是去年11月以來,國內制造業工廠活動的首次收縮。
鄧祺是東莞一家制鞋廠的外貿出口負責人,他告訴南風窗,今年一季度工廠接到的新訂單少于去年同期,3月更是“沒什么訂單”,工人加班也跟著少了。
孟天野在廣東一家研發、制造、出口摩托車的公司里工作了10年,他說,行業訂單從年初就開始下滑,出貨時間推后,資金回款周期長,工人自然流失增加,空缺崗位暫停招人。
訂單減少的原因,引發關注和猜測。
形勢變化之中,1.8億外貿人看到了一切:需求有了變化、庫存積攢了壓力、高成本壓縮利潤、供應商管理策略求穩、國際通脹削弱了商品需求。
一言以蔽之:物流好卡、東西好貴、手頭好緊、壓力好大。
發現訂單少了,孟天野問過客戶原因,得到的回答是:被庫存堆積卡住了。
“好多(客戶)都說我進了那么多貨,還沒賣完。之前下的訂單先不急著要,貨有需要再發。”孟天野說,“我們還有一部分(早前訂單)到現在還沒發完貨。”
不僅是買家庫存積壓,孟天野這一頭的供應商也在積壓庫存,多的時候大概有2萬臺摩托。第一季度,他們也在調整生產、消化庫存。
庫存是怎么產生的呢?
有客戶反映,去年的貨沒能按時送到,錯過了銷售季節,拖到今年來賣。有人概括為:去年囤貨、今年賣貨。
也有反饋稱,一些大量采購、積壓了庫存的海外進口商為了盡快脫手打折銷售,其他有需要的批發商也有更多機會拿現錢就近買現貨、快速上架銷售,不必承受過多的物流、庫存壓力。
一大型公司采購員負責從中國和印尼采購,他反映,公司砍單是因為感受到市場消費疲軟、通脹走高,對價格敏感的消費品庫存壓力變大了。
庫存積壓的一大背景,是疫情以來,持續了2年的海運不暢,層層遇卡。
2020年以來,港口擁堵、船期延誤、裝卸緩慢,全球大循環中,外貿運輸的毛細血管在多個節點遭遇血栓。
彭湘在一家出口基建工業品零件的民企工作,她告訴南風窗,2021年,集裝箱緊缺訂艙難、出口運輸周期遠比疫情之前長。
貨物通常先在中國港口積壓,有的半月才離開中國;在中轉港也會耽誤時間;再到目的港普遍擁堵,有的船就在港口漂著,20多天卸不了貨。“嚴重的那段時間,要3個多月才到,原先只要1個月。”彭湘說。
但2021年,海外需求爆發式增長,供應延遲刺激了囤貨情緒,卻又因為后者,造成了眼下部分行業、采購商庫存積壓。
不過今年3月,形勢起了變化。彭湘發現,最近集裝箱的艙位不像之前那么搶手,容易訂了。她猜測是發貨量少了,但塞港、延遲還在繼續。
被卡住的不只是海運物流,還有國內的原材料、半成品等貨物的運輸。
孟天野、鄧祺所在的制造業企業,都遇到了原材料供應商無法暢通送貨的情況。
3月中旬,上海及其周邊城市突發疫情,在這個供應商密集的區域,多地開始封控、人員被隔離、活動受限,加之多地高速路口設卡難以正常通行,跨省市貨物運輸被“卡脖子”。
“我們的供應商有的就在上海浙江,他就因為隔離,原材料就運不過來了。”機械行業的孟天野說。鄧祺所在鞋廠需要的布料也離不開上海、江浙,“很多都過不來了”。
彭湘工作的公司在北京,生產基建工業品零件所需的原材料涉及河北、山東,也受到疫情封控的影響,“原材料送不到了”。
很多東西正肉眼可見地“貴了”,最會打算盤的外貿人,最清楚其中緣由。
3月,彭湘所在基建行業的公司收到了橡膠材料供應商的漲價通知,一并漲價的還有塑料,兩種材料都離不開原油。
2月,俄烏軍事沖突爆發,這被認為推高了原油價格,并從上游逐步向下傳導到各加工品材料。
除了橡膠和塑料,基建公司采購的鋁和生鐵的價格,也在3月上漲(4月上旬波動回落)。
漲價早在3月之前就大范圍出現了,一水泥生產商員工告訴南風窗,2021年9月,行業集體上調水泥合同價,每噸漲了100元。他說,這是一個很高的漲幅。
更早之前,2021年4月,工業和信息化部新聞發言人黃利斌指出:鋼鐵、有色、石化等行業的主要產品價格,延續了2020年底以來的上漲態勢,原材料價格大幅上漲。
去年10月,有外貿人在網上訴苦:“今年做了幾個大牌運動服單子,到現在還有很多貨沒有出,大幾百萬壓了半年哪里吃得消?加上訂單是前年簽的,今天原材料漲價漲得眼淚都掉出來。”
不只是原材料價格,運費也在漲,也很貴。
同為原油的衍生品,貨車加的汽油,也在3月漲了,破了“9元”關口,達到7年來的高位。“材料供應商說,油價漲了,運費就跟著漲。”彭湘對南風窗轉述道。
山東臨沂蘭陵縣一位忙著找車運輸物資的農戶告訴南風窗,因為疫情管控,行程卡不帶星司機、能跑的車、通行證都很緊俏,也推高了運費,“至少3倍”。
對參與生產的外貿企業來說,除了公路運費,海運費也需要精打細算。
從2020下半年開始,全球海運運力嚴重不足,疫情引發的船舶停航導致資源錯配,集裝箱沒能及時運回產能旺盛的亞洲,租金因缺暴漲。
中國到北美東西海岸的運費,在2021年6——7月暴漲,均價從不到5000美元,猛地突破2萬美元。“最瘋的時候,一周漲幾百美金,一個月漲幾千。”天津麥金利貨代公司員工齊一鳴告訴南風窗。
大約從3月中旬開始,彭湘收到的海運費報價突然下降。全球集裝箱貨運指數FBX的曲線也顯示,集裝箱價格在3月中旬整體略有下降,但費用仍是疫情之前的6~7倍。
盡管訂單旺盛,但成本居高不下,早在去年,就有外貿人對南風窗感慨:“2021年外貿企業很忙,但真的沒賺多少錢。”
終點消費者也不輕松。前面的采購、生產、運輸,每一層都是成本,它層層累積,平攤之后送到他們手上的商品也更貴了。報道稱,耐克、Costco等依賴亞洲外貿出口的大型美國零售商,都提高了產品的價格。
海外消費者面臨著通脹壓力,收入沒保障,補貼沒有了,債務在增加,簡單來說:沒錢了。
美國勞工統計局的消費者物價指數,自2021年初以來整體上漲了9%。今年3月,美國通脹率40多年來首次超過8%(躍升至8.5%),且幾乎沒有放緩跡象。而受能源和食品價格大幅上漲影響,歐元區通脹率也從2月的5.9%急劇攀升到7.5%。
世界銀行主管公平增長、金融與制度的副行長英德米特·吉爾發文指出,通脹正肆虐世界,全球通脹率已達2008年以來的最高水平。因此增加的生活成本,加劇了低收入和中產家庭的儲蓄、還貸壓力,自然也就拉低了消費品的數量和訂單數量。
雖然美聯儲等西方央行加快加息進程,但業已累積的民生壓力依然會削弱商品需求。只是這種消費抑制效應,無法單從短期的消費金額上看出來。
影響新訂單增長的諸多因素里,孟天野最關注地緣政治風險和美元加息。
俄烏軍事沖突引發了經濟制裁,這兩個國家又都是多項大宗商品的出口大國,這會影響歐洲的民生需求,進而影響孟天野所在公司的歐洲訂單。至于美元加息,這會影響利率和國際投資,投資對象里自然也涉及中國工廠。
在中國,約1.8億人吃著“外貿”這碗飯。“我們現在整體出口利潤實際上都不高,如果匯率沒有算好,從6.4一下變到6.3,這中間差不多10個點的利潤就出去了。”算報價的時候,彭湘要考慮匯率在未來幾個月的走向,判斷人民幣是升值還是貶值,“得打一定的富余量在里頭,要不然很容易虧本”。
不同付款方式對應的風險和價格,都不一樣。“一點匯率富余量都沒有,付款又很晚的訂單,風險特別大。”彭湘說,“還好咱們國家的匯率相對穩定。”
放長視野來看,中國的總體外貿形勢依然穩定。2022年前兩個月,我國外貿總額達到了6.2萬億元,同比增長13%,并且外貿順差額超過了16%。
3月,我國進口同比轉負至-0.1%,不及市場預期,如果剔除通脹因素,3月進口的跌幅或更大,未來內需和進口將面臨較大壓力;但我國出口總額同比增長14.7%,好于市場預期,尤其是對美出口增速有所回升。
彭湘在基建行業工作,他們公司生產和出口電力工業品零件。她告訴南風窗,他們3月份的訂單沒有減少,“量挺好”,還有客戶希望提前發貨。
“客戶也說了,提前發過來沒有關系,我租庫房都可以,貨越往前趕越好。”彭湘說。她判斷,也許是客戶訂單預期比較強,或者明年的訂單已經簽完,才敢提前把貨買回去,以減輕海運周期延長的影響。
還有一些變化引起了她的注意。
4月10日,彭湘的一個客戶把部分訂單移回了印度。她理解客戶的選擇,因為供應鏈風險需要防范和化解。
“盡管中國整體的供應非常穩定,但中間也會有各種各樣突發原因影響供貨,影響產能。大批量產品的訂單,客戶不會放在一個國家,他們會把供應鏈的風險分散,會在印度、泰國、印尼這些地方建備用、替代的供應商,他們一定會做這個工作的。”彭湘說。
3月,印度、越南、泰國、印尼等國放寬了入境程序,但單靠這一點不足以承接新訂單。具體來說,各個國家的現實處境又有差異。3月,印度、菲律賓的病例數較月前降至低位,而越南、印尼病例數雖有下降趨勢,但仍在高位增長。
4月11日,蘋果公司宣布已開始在印度生產iPhone13;但在越南北江省,蘋果供應商富士康和藍思科技所在地表示,3月初有2.2萬名工人因感染新冠而留在家中。
此外,經驗告訴彭湘,盡管東南亞國家會分走一部分訂單,但原材料很多都要從中國進口,短期內難以替代的關鍵零部件也依賴中國。
全球供應鏈,終究無法回避中國;不夸張地說,五大洲的錢袋子都與中國外貿人的錢袋子緊密相連。盡管面臨物流和現金流的空前壓力,但中國外貿人不會躺平,而力保大局穩定,依然是國家宏觀經濟部門思考的出發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