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外交朝何處去

吳陽煜

自2月24日爆發以來，俄烏戰事快兩個月了。這場戰事在打破歐洲“二戰”結束后的“長和平”的同時，其烈度和規模遠超2014年發生在烏克蘭東部的局部沖突，也非2008年俄羅斯——格魯吉亞戰爭與上世紀90年代的巴爾干半島危機可比。

盡管目前戰場動態發生了重大變化，且交戰雙方已展開了數輪停戰談判，但和平的曙光尚未完全顯現。如今，戰場局勢仍然膠著，烏克蘭成為地緣政治危機爆發的中心，澤連斯基政府應該展現出怎樣的外交技巧和戰略思維？在俄羅斯與北約的地緣博弈激化之下，種種衍生變化接踵而至，烏克蘭領導人又該如何面對俄烏戰事向長期化發展可能性上升的形勢？帶著這些問題，南風窗專訪了華東師范大學中亞研究中心主任陸鋼。

陸鋼指出，和不同的國家交往，要想清楚不同的外交側重點，這一點對于地緣政治位置突出的烏克蘭來說尤其重要。

南風窗：自4月1日歐洲議會議長梅措拉訪問基輔的消息傳出以來，歐洲多國首腦和歐盟領導人掀起了到訪基輔的熱潮，其中包括英國首相約翰遜和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發生在歐盟地理“邊緣”的俄烏戰事，持續了約兩個月，你怎么看在這個時間節點，基輔頻發外交活動的現象？

陸鋼：這三位都是堅定支持烏克蘭抵抗俄羅斯軍事行動的歐洲領導人。在到訪基輔之前，在戰事一開始，他們就和澤連斯基在網絡上頻繁互動。對于澤連斯基而言，這樣做主要是為了體現民意，以證明抵抗俄羅斯的合理性。其實在戰前，澤連斯基就通過“推特外交”獲取國際支持，尤其是年初，俄烏關系出現明顯惡化以來。

烏克蘭和俄羅斯關系急轉直下，標志還是2014年俄羅斯出兵克里米亞這一事件。當時俄羅斯為什么下定決心想要接管該地區？主要是因為當時的烏克蘭親俄羅斯勢力遭到了打擊。

而后新上任的總統波羅申科證明了這一點，他堅定選擇了西向政策，想要加入歐盟。在他之前的上一任總統亞努科維奇，想走中立路線，在和俄羅斯保持良好關系的同時，希望發展同西方的關系，包括繼續與歐盟談判，想和歐盟、北約維持合作關系。但他帶領下的烏克蘭，與俄羅斯的關系過于密切，大幅減少了與西方的溝通和聯系，導致民意強烈不滿，也使其任期未滿就被趕下了臺。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戰事爆發后，澤連斯基在向歐洲議會講話時，就提出要為自由、生存和成為歐洲的平等成員而戰，他這也是在向烏克蘭人民喊話。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在軍事和安全防務上，他認為必須與北約搞好關系；而在經濟發展上，他認為烏克蘭未來主要還是要靠歐盟。

在歐洲范圍內，對于烏克蘭這樣經濟相對落后的國家，歐盟好像是一個美夢，似乎只要進入了，所有的發展問題都能得到解決。如果不能進入歐盟，烏克蘭只能跟隨俄羅斯，但兩國之間歷史恩怨太多了，如今戰事爆發，烏克蘭也就更加堅定地倒向歐盟一邊了。

對于歐盟來說，它是以相當于救星一樣的態度介入俄烏戰事、站在烏克蘭一邊的。所以馮德萊恩到訪基輔，確實能起到非常大鼓舞烏克蘭人抵抗意志的作用。

她是德國人，又是一位女性領導人。在社交媒體上，她每天對于烏克蘭局勢傳來的消息表現得非常感性。相比主要反映民意的歐洲議會，作為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擁有決策權，無疑比歐洲議會議長的影響力更大——從戰事爆發初期，再到基輔，她給出烏克蘭“入盟”的承諾，主要體現的就是對于烏克蘭經濟方面的支持。

另一邊，英國首相約翰遜到訪基輔，英國宣布在原有援助基礎上，向烏克蘭追加一批防空導彈和反坦克導彈的援助，給予了烏克蘭非常大的軍事支持。

由于在戰事爆發后，普京就宣布了俄羅斯的戰略核打擊力量進入高度戒備狀態，在某種意義上拉低了使用核武器的門檻，歐洲人民很害怕。并且，戰事爆發，會動搖交戰國的政權，現在剛好又發生了布查慘案，幾位領導人到了基輔與澤連斯基面談，當面給承諾，表明堅持到哪一步，援助就能到哪一步，等于是給烏克蘭現在的政權再次背書，也給支持當局的烏克蘭人民帶去信心。

南風窗：對于4月8日抵達基輔的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來說，她的優先事項是向澤連斯基傳遞烏克蘭“將走上歐盟道路”。甚至，其還表示，歐盟理事會接受入盟申請需要幾年時間，“我們的目標是今年夏天向理事會提交烏克蘭的申請”。

盡管在程序上，烏克蘭入歐可能仍將拖延多年，但戰爭黑天鵝對于助推烏克蘭入歐，是否起到更關鍵的作用？我們該如何看待烏克蘭在這個進程中所做的外交努力？

陸鋼：歐盟是富國俱樂部，不是“窮棒子”合作社。它對程序非常看重，近年來也減緩了吸納新成員國的步伐，害怕新加入的國家拉低它的富裕水平。所以，歐盟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的地區組織，它有著嚴格、負責的法理程序，光審計環節就耗時許久。

想要加入歐盟的候選國，需要接受非常繁復、復雜的程序審核。從法理來看，從蘇聯獨立后的烏克蘭一直都不符合入歐的條件，如今開戰以后，全國都打爛了，更不符合。

這么窮，又處于戰火之中，為什么烏克蘭想要“入盟”，得到了馮德萊恩的支持？某種意義上，經濟還是要服從政治的，而政治就是民心。

西方國家現在希望烏克蘭打贏，使得俄羅斯在一定時間內，至少20年里，不要對歐洲產生威脅。過去，西歐國家們還提出過與歐盟平行的歐洲防務集團的組織設想，歐洲人想要建立自己的歐洲軍隊，減少對美國的軍事依賴，這個思路沒有實現，所以歐盟還是歐洲國家們最大的王牌。

烏克蘭“入盟”，雖然會拉低歐盟整體的經濟水平，但同時也會擴大歐盟市場，刺激消費，特別是對其戰后的基礎設施恢復，各成員國自然會給予大量的支持和幫助。阿爾巴尼亞等國雖然也想“入盟”，但從地緣政治的角度，它們不能和烏克蘭相比，這也是歐盟愿意妥協的原因。馮德萊恩表態后，最難的一關，就是要得到每個成員國的同意，這還是要等到戰事結束之后才能知道，我還是蠻看好的。

反過來，烏克蘭在“入盟”方面的外交努力還是值得肯定的。國家機關被嚴重破壞的情況下，政府的外交官還在努力和歐洲當權者積極互動，從澤連斯基開始，國防部長對國防部長，外長對外長，積極開動“推特外交”，讓民眾看清楚這個政府在干什么。

加入歐盟、擺脫貧窮，是烏克蘭政府唯一的盼頭。他們一直積極地拼命地想擠進去，對方也被感動了，歐洲民意都站在烏克蘭這邊，所以政治家們不得不考慮這個議題。烏克蘭想要入歐，大的方向確定了，具體問題戰后再具體考慮。

南風窗：目前，捷克、保加利亞、波蘭等8個歐盟成員國支持就基輔的成員資格啟動談判。另一邊，在3月29日的俄烏談判后，俄羅斯談判代表表示，俄方只反對烏克蘭加入北約，不反對其加入歐盟。而同時，北馬其頓、阿爾巴尼亞等國的入盟談判已經等了十多年。你認為，地處歐盟這樣一個政治、經濟共同體，與一個具備相當軍事能力的地區大國（強鄰）之間，小國的外交發揮空間幾何？

陸鋼：“小國”的概念怎么理解？有的國家國土面積大，但經濟落后；有的國家面積小，但經濟發達，像瑞士、以色列，也能發揮很重要的影響力。對于烏克蘭來說，可以發揮的空間確實有限。

但同時，它的地緣政治位置實在是太重要了。比如瑞典，躲在北方，老實一點，沒有人會管你。烏克蘭就不一樣了，如果以俄羅斯為一方，歐洲為一方，烏克蘭就是中場，是雙方必爭之地。很多年前，布熱津斯基已經看得非常明白，沒有烏克蘭，俄羅斯只是一個二流國家，而不是發揮全球影響力的國家。

當時烏克蘭獨立出來，因為都是從蘇聯同一個體制出來，俄羅斯沒有太警惕。但后來，烏克蘭國內發生了那么多政治變動；一旦發現其有了不一樣的想法，俄羅斯就有了更強勢的動作，想要把它緊緊拴在身邊。亞努科維奇的下臺，刺激了俄羅斯的神經，而且烏克蘭的政治領導人政治手腕并不老到，又是民主政治，民意決定把親俄的領導人趕下臺后，俄羅斯首先想到的就是克里米亞。

親俄力量占領了克里米亞后，烏克蘭內部明確了，要向西方一邊倒，想把俄羅斯人趕出去。但因為烏克蘭力量比較弱，沒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可是在頓巴斯地區一直有小規模的沖突，打了將近8年。所以從那時一直到現在，烏克蘭的外交形成了非常明確的目標，就是絕對倒向西方，希望加入歐盟，想要抱緊英國、美國的大腿。

南風窗：反過來，作為冷戰后對歐盟沖擊最大的國際事件，俄烏戰事之下，當事國的發展路線抉擇和外交策略，又將對歐盟這個國家間聯盟內部洗牌造成怎樣的影響？尤其是對于波蘭這樣，和俄羅斯有歷史對立情緒、與美國軍事合作熱情高漲的國家，面對陷入戰火的鄰國烏克蘭，這給其自身地區定位帶來什么樣的警示和參考？

陸鋼：危機尤為考驗國家領導人的政治本領。俄烏戰事爆發以來，波蘭對烏克蘭開放邊境，接收難民，表現出相對成熟的處理問題能力。

在歷史上，波蘭和烏克蘭有部分世仇，曾經打來打去。同樣，波羅的海各個鄰國間，以前經濟上有摩擦，沒有團結起來，現在戰事爆發，大家也許能夠建立起新的伙伴關系。如今，波蘭非常懂得“唇亡齒寒”的含義，如果烏克蘭在戰爭中倒下，地緣博弈的戰火可能很快就會燒到波羅的海三國和波蘭。

歐盟對普京的敵視立場，相當一段時間內不會改變。所有歐盟成員國和俄羅斯的關系，都受到歐盟價值觀的牽制，也會跟著行動。這其中就包括德國，作為歐盟的“引擎國家”，它也要在能源方面與俄羅斯“脫鉤”，做出切實行動。

南風窗：因在近日拒絕會見原本準備到訪基輔的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澤連斯基引發了德國政界的不滿和批評。在另一方面，基于長期穩定的能源合作，德國和俄羅斯之間經貿往來密切，關于俄氣的能源替代方案短期內難有明朗結果。由此，你認為，對于自身條件相對薄弱的小國，為實現規避地區熱戰、謀劃和平發展的目標，在處理與地區間鄰國關系上，需要具備怎么樣的外交素質和能力，來應對不同的利益沖突局面？

陸鋼：一直以來，烏克蘭太關注選舉內憂，忘記了外患，將經濟發展放在了更為超前的位置，對國土安全失去了警惕，也顯現出對鄰國俄羅斯的研究力量不足，認為俄羅斯不會對自己發動戰事。地處一個有高度行動力的地區大國的隔壁，必須給予應有的尊重，處理好與其的國際關系。

在自身地緣位置重要性突出的形勢下，烏克蘭很難無所顧忌地專心和平發展，應該意識到發展國防工業的緊要性。曾經，烏克蘭的國防工業科研力量非常強大，為蘇聯建造了9艘航空母艦，但在獨立后的和平時期，它放松了應有的警惕，重點轉移到國內的政治斗爭上，直到克里米亞事件后才有所轉變，這是完全不應該的。

烏克蘭政壇長期活躍著的，要不就是在政府機構里混日子的行政官僚，要不就是職業革命家，內部紛爭不斷，政局混亂——這也是普京一直看不起烏克蘭的原因，認為是一群業余的人在玩國際政治。反而是演員出身的現任總統澤連斯基，沒有政治背景，但自戰事爆發以來的表現，出乎外界的意料。

該如何去吸取這場戰事帶來的歷史教訓？既要非常清晰地認識到，國際公認的合理利益邊界所在，不能隨意擴張，也要好好總結反思，不能拿國家、民族的命運去賭，理解遠交近防的外交政策。

和不同的國家交往，要想清楚不同的外交側重點。在安全防務方面，澤連斯基可以與英、美多談。但對于與德國這樣的外交風波，烏克蘭應該意識到，不能指望其給予太多的軍事援助。歷史上，德國是戰敗國，非常警惕軍國主義重新崛起，且現在的執政黨之一是社會民主黨，是一個左翼政黨，對于出口重武器很敏感。在“入盟”上，烏克蘭還需要德國有更多的主動表現。所以對德國，烏克蘭應該把重心放在經濟上，在戰后爭取其更多的經濟援助，爭取把戰時德國對自己的短期支持轉化為更長期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