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酒海

楊克　韋馳

《徐霞客游記》說：“粵西之山，有純石者，有間石者，各自分行獨挺，不相混雜。”徐霞客所言的粵西，就是廣西。純石特指沉積厚重的石灰巖，其喀斯特山形最為雄奇。權威的《中國國家地理》近日發布的大數據稱，喀斯特地貌占地球總面積的百分之十;中國喀斯特地貌占全球喀斯特地貌總面積的百分之十三，西南至中南八省區是世界最大、最集中的喀斯特地區連片區。大自然偏愛廣西，碳酸巖面積竟占到廣西土地面積的百分之四十一，峰叢、峰林、峰壑孤拔而起，江溪穿行其間，峻峭靈動。桂林山水甲天下，八桂處處小桂林。桂西地下河總長超過一萬公里，隱秘的流水是巖溶的塑造者。當我們的肉體生命與亙古自然相遇，走進迂回曲折蜿蜒三公里的溶洞通道，石芽、石筍、石幔、石萼、石花崢嶸怒放的宏大洞穴竟有十三萬多平方米，這就是廣西南丹的洞天酒海，吉尼斯“最大天然藏酒洞”。這個溶洞不只作藏酒一途使用，它還是投資數億元打造的國家AAAA級旅游景區。宋人趙企詞曰：“聞道南丹風土美，流出濺濺五溪水。”洞內一個半小時的行程，十六個鬼斧神工的景點，是旅行，更是遠方。石壁的水瀑沿隙而沒，正是徐霞客描述的“故多穿穴之流，而水悉澄清”。而游客中的酒鬼、酒仙、酒徒、酒膩子，三五好友乘興在此小酌幾杯醬香丹泉，曲水流觴，詩酒人生，好不快活。

俗話說，美酒不僅在于造，更在于藏。洞天酒海令異域他鄉者不遠千里慕名而來，酒的角色，已經轉換為景觀旅游文化，相當于三十一個籃球場大小的溶洞里儲藏醬酒六萬余噸，一浪接一浪的纏繞著酒的醇香的冷氣波狀似的蓋面而來，讓人不由得瑟縮一下。沿著探酒源、溯水源、敘酒緣、觀藏洞四大主題脈絡前進，映入視野的是酒佛迎賓、天成酒窖、飲中八仙、石窟酒佛、地下酒河、天下第一福、名人酒庫、私人定制酒庫、地酒天藏等第二自然景觀，也是人文景觀。令靈魂最震撼的是，洞內那幢金光閃閃的八層樓高的藏酒金屋，一只只敦厚的特制陶缸整齊地占據每一層樓，它們的大肚能容六千噸丹泉，靜靜地俯視巖石板上貼著一百種不同字體“福”字的酒壇組成的百福酒廊。洞天酒海具備洞藏的恒溫、恒濕、恒風、恒氧，丹泉釀造者有效利用天然的溶洞藏酒，這是很了不起的發酵創舉。

藏酒金屋的那些酒缸外殼已經披上一層雪絨似的菌茸，它們就像第二皮膚，散發芬芳之氣居于這個世界。正如皮膚能刺激和傳遞愛與憂傷，丹泉芬芳之氣能喚醒興奮的氛圍，能喚起過去的情境，能帶來情緒的反應。此時，丹泉芬芳之氣環繞著我們的身體流動，令人想象秘密穿戴的彌漫味香。其安靜凝聚的特點，使我們描述其氣味的能力迷失方向。丹泉芬芳之氣盡管很容易被發覺，可它好像是疊加又剝離又聚合的千層多側面香氣體那樣各不相同，不容易用語言來描述。丹泉芬芳之氣不屈從于語言的簡約，而屈從于肉體反應。

凝視著那些巨型酒缸，我們甚至想象在古代，這芬芳之氣已存在于香料貿易之中，它被用于瑤族、壯族等少數民族宗教儀式之中，諸如農事節慶、婚喪嫁娶、生期滿月、慶功祭奠、奉迎賓客等民俗活動。

我們沿著整個巖壁都是芬芳之氣的回廊似的溶洞繼續前進，好像盤旋在森林覆蓋的山體之下，沉浸在森林的空氣之中。在溶洞的最深處，我們正在往一個微型斜坡登上去時，莫偉明手撫一塊锃亮水光的巖石說，這就是地質專家鑒定過的形成于三點五億年前的木化石。頓時，這巖石吸引著我們的眼睛和心思。毫不奇怪，淺灰色閃長巖，其間有兩三道傾斜的縫隙，仿佛被無休止的滑坡和暗河流水打磨得平坦光滑，不長蕨草，也沒有苔蘚，純凈而赤裸的巖石。我們仿佛第一次看見巖石，我們仿佛透過那被火焰般的景觀燈照亮的表面，看見了真實的、肉身的和活生生的巖石。我們喜歡這木化石粗獷的手感和沉甸甸的分量，我們觸摸這巖石時，心想它的表面有不少迸裂的碎屑和縫隙，但我們仍然能獲取巖石中蘊藏的穩定和安寧。在這里，地質學語言與感覺的語言都能適用。我們細細查看巖石表面，發現它在化石根莖的拉扯與風霜的侵蝕下正變得分崩離析，像舊皮膚一樣行將脫落，感覺整座山都在遷移，不像云那么迅疾，卻也同樣毋庸置疑，一點一點地挪向無限。我們瞻望整個溶洞，巖石是移動的。一直在動，隨處都在動，或劇烈或輕微，在深沉的時間通道中位移或迅速向前，在地表或極深處。我們在沉思亙古不變的地熱力量，大陸架的滑動，數百萬年以來巖石流如何從星球深處噴涌而出時所感到的慰藉。與此相比，我們在地球上的時間是如此短暫，洞天酒海這樣的溶洞幫助我們在巖石的流動性中，在包括我們在內的一切事物的非永久性中找到了安慰。我們沒法告訴你這有多么奇怪，沉默的激情、深藏的高貴以及孩童般的可愛，這命數游走在我們的命數之外。這巖石就在這山體之中，一如莊重而微笑的孩子。在地質時間框架之下，人類的生命是那么倏忽短促。

映入眼簾的每一塊巖石，都像奔跑、嘶吼的駿馬，似變非變的巖角玲瓏剔透，我們仿佛聽到遠古時期傳來的麋鹿之音。把思想放空，每一根發絲都沉溺在半醉半醒之間，光滑而奇幻的鐘乳石，如隨風搖曳的幔帳。石幔在暖燈的照耀下，瑰麗而絢爛。浸入心肺的淡香之玉，有若素女含情，窈窕穿苔壁石，曲折蕩漾。我們置身于仙境一般的溶洞，腳步也變得幽靜曼妙，似乎我們只要發出一點聲音，就會驚擾隱居的仙子。輕輕撫摸碧玉一樣的巖石，心尖戰栗，溫良而綿柔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那些似遠似近、若隱若現的光點，無一不刺激著我們的神經。

翻過這個洞里的微斜坡，我們便聽到了洞底一隅隱隱傳來的嘩嘩的流水聲。沿著石階而下，我們看到在數十米崖壁下奔涌的地下河。一條長著巨嘴的鋼管伸進暗河深處汲取泉水。這是釀造丹泉的取水點。與其他地方的泉水相比，這里的泉水品質超群是不言而喻的。此處，水即是水，絕壁便是巖石，這是現實的震撼與閃現。我們夢想著一種堅硬冷酷的神秘主義，在其中赤裸的自我與非人類的世界結于一體，但還能完好地保持自己，維護著個性的獨立。在巖洞的最深處，思想流逝，眼睛閉闔，精神成為往事，事物之美誕生在眼前且自在自足，那令人心醉的美麗將長存，即便在已無心為之而醉的時候。

離開洞天酒海之際，經過被穿透巖洞滴水的滋潤而閃爍著神秘光澤的密封的八百多個大酒壇時，突然想轉身回去扛走那個約十四米高、存酒兩千九百噸的龐然大物似的栗色壇子。我們不是專業的品酒人，偶爾也會小酌一杯，當晶瑩、綿柔的美酒掛滿杯壁，淺嘗一口，柔滑、濃郁的液體游過舌尖到達喉頭的一瞬，似乎每個細胞都從清涼轉為溫熱。也不過兩秒鐘的時間，酒味回甘，口齒留香。閉起雙眼，感受味蕾向大腦傳遞的空靈感，身體飄然，我們相信此刻每一滴酒香都融入我們的幸福與快樂之中。

南丹古代就稱作丹州，顧名思義，就是南方的煉丹之地。地域不大卻聲名遠播，上海市就有一條南丹路。故而離開洞天酒海并不意味著旅程結束，距離吾隘鎮十八公里的丹爐屯，亦是必達之壤。此處系黔桂交界的紅水河流域山區地帶，花燈戲文化、道教文化、土司文化歷史悠久，俊秀奇特、森林密布的丹爐山赫然入目，被認定為國內發現的煉丹古遺址中保存最為完整的明代遺址。《西游記》里太上老君的六丁神火的煉丹爐，給許多人普及了丹爐意象，在這里，神仙的玩意兒成了最具象的古老實體，在我們心中喚起一種關于可能世界的幻想，從而激發起一種或許具有療效的審美整合。幻想的碎片在煉丹者失去方向的意識的漩渦里旋繞，然后被拋到了熟悉的但永遠都在變形的常識世界。直到我們從遐想中走出來，到南丹溫泉去泡溫泉，才清醒過來。這里水質清澈透明、軟滑柔順，恒溫五十三攝氏度，恰好可以洗去我們一路的風塵與疲累，且以一種更新過的精神，再前往美麗的歌婭思谷，諦聽瑤族人的細話歌。

在這個不斷變換著時尚的世界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民族文化保留最完整的，被稱為“人類文明的活化石”的南丹瑤族人，繼續著養畫眉鳥、打陀螺、砍牛、敲銅鼓、蠟染、挑繡等民俗文化。當我們用手輕輕地觸摸巨型的銅鼓，感受到它們被神格化而具有的宗教屬性，它是天地神靈的集合體和人神溝通的寶器，民間傳說它還具有驅邪除惡的本領，人們通過它可以剔除內心的痛苦和煩惱，獲得吉祥的慰藉。在銅鼓的背后，“宇宙中心”一詞赫然在目，我們用情感去解讀，那些輕輕敲擊產生的聲音，透明的音浪早已形成了民間言語中另一種超理性的語言。或許我們的感知和悟性還不到十分之一。生命本就是一段奇妙的旅程，當我們把城市的喧鬧暫時轉化為一份寧靜，去欣賞旖旎的自然風光，感受絢麗的民族風情，品讀悠久的歷史文化，相信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飛翔。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