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寶祥
在我的眼里,母親是完美的,完美得找不到一絲缺點。所有形容母親的美好之詞用在母親身上都很合適如善良、賢惠、勤勞、儉樸、溫柔、慈祥、忍讓、任勞任怨…。
母親出生在南京近郊的農村,現在屬棲霞區,后嫁給了城里的父親。小時候經常跟母親到外婆家,城里的孩子到農村,就像農村的孩子到城里,充滿了興奮和新奇。寬廣的田野、起伏的山崗、交錯的田埂、閃亮的池塘,還有不時傳來的雞鴨豬狗的叫喚。不過,印象最深的還是在打谷場的稻草堆上攀爬翻滾,嬉戲打鬧;還有晚上睡的是稻草鋪的地鋪,嗅著稻草的香味兒,以地為床,一家人擠在一起,其樂融融。印象深刻的還有燒柴火的大灶,有時我會嘗試著往灶里遞把柴火,看著它噼噼啪啪、轟轟烈烈地燃燒起來。愛玩火好像是孩子的天性,火從點著到燃燒,伴隨著閃爍的光芒和陣陣熱浪以及升騰彌漫的煙霧和煙味,有點驚奇、有點刺激、有點帶勁。外婆見我們來會很高興,都會燒些好菜。記得蒸的咸肉很香、很好吃,肥肉部分被蒸得很透明,吃起來一點不膩;農村的新米,也特別香糯,白米飯就能吃好幾碗(城里吃的都是陳米);還有就是大灶炕的鍋巴,又香又脆,嚼著嘎巴響。每次回家,母親也會顯得很開心。
我最后一次去外婆家,是1992年,原因是母親不幸去世了,我是去給舅舅他們報喪的,那時外公外婆已經不在了。
母親是因血癌而去世的,只有61歲。母親的去世是我一生中最最痛苦、最最遺憾的事情!當半年前得知母親患了血癌時,真是晴天霹靂,感覺天要塌了。母親對我來說真的就是天。在我的生命中,世界上最偉大的、最親密的、最不能離開的人就是我的母親。

記得我小時候有氣管炎,發作時總是母親背著我去醫院打針。在母親的背上,我會跟著母親腳步的節奏而顛簸、搖晃。有時我感覺身體往下滑了,母親就會停下,雙腿一蹬,雙手一撮,把我撮上來,再繼續前行。母親每次帶我去醫院打完針,都會買碗餛飩給我吃,餛飩的美味撫平了打針的疼痛。母親平時上街買菜有時也會帶著我,順便給我買點小吃。平時吃飯,母親總是把最好的菜夾到我碗里。夏天高溫時,母親單位每天會發冰棒,她自己舍不得吃,都會放在搪瓷缸里,帶回來給我吃。回來時冰棒已化成冰水,而且只有杯底一點點,但很甜、很好喝。有赤豆冰棒味的,有桔子冰棒味的,還有奶油冰棒味的,這個味道至今難忘。那時還小,只知道是母親單位發的用來防暑降溫的,但并不知道為何要防暑降溫。后來才知道,車間里很熱(那時沒有空調),擋車工一人負責八臺織布機,三班倒,經常上夜班,勞動強度很大,車間內又機器轟鳴,如果再加上高溫,是很容易中暑的。之后,每旦我想起這甜甜的冰棒水是母親冒著中暑的危險換來的,內心就會泛起一絲澀澀的愧疚,對母親的感激與思念之情也會油然而生……后來母親生病期間,我給母親買過好多飲料,記得母親最喜歡喝的是水蜜桃汁。
母親不僅工作辛苦,在家也很辛勞,家務事母親做得最多。我小的時候爺爺臥床不起,父親是教師不擅或者不愿做家務,奶奶倒是會做些家務。在我的印象中,母親在家時整天忙碌著:生煤爐、刷馬桶、挑水、買菜、燒飯、搞衛生、織毛衣,還有上井洗衣服。那時,家里沒有自來水和洗衣機,洗衣服都是到井上去洗:先將衣服在水里浸泡;再打上肥皂用搓衣板搓洗,比較厚的衣服(棉襖之類)就用棒槌打;然后用清水過幾遍;最后再擰干,厚的衣服和床單要兩人一起才能擰干。去井上洗衣服,除了要帶衣服和肥皂外,還要帶盆、桶、棒槌、搓衣板。洗完后,再帶回來晾曬。我有時會幫著媽媽拿東西,偶爾還會幫著打水和擰衣服。稍大些,也會幫著挑水(從老虎灶買自來水),開始搖搖晃晃,后來才有點像樣。當然次數很少,主要是母親心疼我,不想讓我累著。
父親是長子,跟父母住一起。姑媽的女兒、叔叔的三個孩子小時候都是在我家長大的,兩姐姐的孩子后來也放在我家。這么多人,可想而知母親要承擔多少責任和家務。當然,奶奶因為是長輩(當家)應該也會承擔很多。但后來爺爺去世后,奶奶年齡也大了,腦子有了點問題(可能是阿爾茨海默癥),經常會挑我媽媽的毛病,還說我媽媽拿她的錢(奶奶沒有工作,叔叔姑姑會給些生活費)。有段時間還經常夜里嘮嘮叨叨,不停地指責母親。母親那段時間很憂郁,經常委屈落淚,還幾次流著淚水去姐姐家住(母親是最不愿意麻煩人的,去姐姐家是不得已的)。后來,直到母親生病了,叔叔才把奶奶接到外地。母親的病就是在那段時間得的,估計跟心情有關。當然,這只是一方面原因,還有就是母親頭發白得比較早,就用染發劑染頭發,那時的染發劑質量不會太好。另外母親為了我能頂職回城,就提前退休了。后來為了能多點收入,她就去了一個中學的洗衣房,幫著洗衣服,接觸洗衣粉過多。當然,這些都是我的推測,因為后來有染發劑、洗衣粉可致白血病的說法。

母親生病時,我已留校在南師大工作,剛剛結束了兩年的輔導員工作。在教學前,系里給我一年進修的時間,因為母親住院,我放棄了進修,每天都去醫院陪護。早晨一大早騎著自行車去送牛奶、打早飯,然后上午就守在醫院(在南京軍區總醫院,當時我們住在水西門附近的來鳳街,騎車要40分鐘左右),直到中午,父親來替我。那段時間,我心情很糟,什么都不想干,只想陪在母親身邊,陪她說說話,有時還會做些按摩。記得,在醫院第一次撫摸母親的頭部時,就像觸電一樣,因為已經太久沒跟母親有肌膚之親了,久得連上一次是何時已無法記起。在撫摸時,我能感覺到母親那種微微地不安和努力克制的幸福感,而我的手也不免有些拘束,眼睛也跟著濕潤起來。化療期間胃口不好,看著母親不想吃飯,心里很著急難過。一位朋友當時開了個飯店,我幫他畫了幅壁畫。有時我會去那里炒幾個好菜,母親看了很高興,總會吃一點,但畢竟化療破壞了胃口,還是吃得不香。當時我就想,母親如果想吃什么,哪怕是龍肉,我也一定要想辦法滿足。想想我插隊時,有時會回城休整一下,當再回農村時,母親總會給我捎上好多燒好的菜,當然還有偷偷抹去的淚水。而當時的我,和那時的母親一定是感同身受的。
在最后的一段時間,母親要不斷地抽痰甚至抽出了血,已無法進食,非常痛苦,我們全家心靈上也備受煎熬。
后來,母親離開了我們。在她彌留之際,我在她耳邊說:我在大學工作,也成了家,一切都很好。我們也會照顧好爸爸的,你就放心吧。我看到她點了點頭,嘴角也微微翹起,表情顯得很安詳。
后又幾經搶救無效,母親還是走了。母親走的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當時,我趴在母親身上失聲痛哭,并說以后我再也不過生日了。
父親說,母親走的時候,他看見一縷白色的東西飄走了(那天母親穿的是白底藍條的病號服,并且一頭白發,皮膚又白),不知是不是父親的恍惚?但我相信,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母親要去的地方!
后來我寫過一篇紀念母親的文章,雖然沒發表,但我卻把它永久地發表在了我的心里。
我有兩件事傷了母親的心,讓我一直耿耿于懷:一次是我高中時,因幫同學打架而被批斗。學校讓母親來接我,在回家的路上,母親哭了,哭得很傷心。那次母親的傷心深深地刺痛了我,后來就再也不會做讓母親傷心的事了。第二件事是無意之中傷了母親的心。我工作后工資都交給母親,母親就幫我存著。在我結婚的時候,我不想讓家里花錢包括我的存款,就連家具在內一切都自己解決。后來在醫院里,母親責怪我說,家里是幫我存了錢的。退休后,母親在中學洗衣服,還和我父親做過宮燈到夫子廟賣,攢了些錢。但我對家里有沒有錢并不關心,只覺得應該自立,也顯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就盡量不花家里的錢。但這件事讓母親傷心了,說我跟他們見外了。想想也是,家里為我花錢應該是情愿的,甚至是開心的。父母總是掏心掏肺地為兒女著想,你拒絕了他們的錢,實際上是拒絕了他們的愛。
這件事讓我很后悔,也讓我懂得了有一種愛叫贈予,還有一種愛叫接受。
但有時也會覺得有點委屈,都說父母的愛是無私的,而做兒女的,有時候又希望他們自私一點(對自己好一點)。這似乎有些矛盾,因為這樣的希望又恰恰在剝奪他們享受無私的幸福。反過來,父母拒絕了兒女希望他們自私點的希望,也會讓兒女失望。其實,這樣的矛盾,正是緣于相互的愛,而且是人世間的真愛。人世間里如果都能像母子一樣的愛、像家庭一樣愛,那將會變得何等的美好。
母親雖然離開我們30年了,但我覺得她依然還在。都說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也就是說孩子的肉,就是母親的肉;孩子的生命也是母親的生命,所以母親早已融化在我的生命里。為此,我要盡量過得優秀些,過得幸福些。因為我優秀,母親就優秀。我幸福,母親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