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國家復興運動的崛起與執政實踐

楊志敏

2018年7月1日，洛佩斯與妻子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舉行的集會上向支持者揮手。（新華社圖片）

2018年，成立僅4年的墨西哥國家復興運動（下稱國家復興運動）領導的“讓我們共同創造歷史”競選聯盟在墨西哥總統、議會和州選舉中全面獲勝，國家復興運動領導人洛佩斯·奧夫拉多爾當選總統。通過此選，國家復興運動一舉戰勝了歷史分別長達89年和79年的墨西哥革命制度黨（左翼）和墨西哥國家行動黨（右翼）。國家復興運動上臺執政不僅在墨西哥“創造了歷史”，其重要影響也外溢至拉美地區，大大加強了地區左翼陣營的力量，一改2015年以來拉美地區政治生態轉變后左翼式微的局面。

如今，國家復興運動的任期已經過半。在此期間，國家復興運動不僅遭遇了新冠肺炎疫情嚴重沖擊墨西哥經濟社會的挑戰，經歷了2021年中期選舉的民意檢驗，還在近期通過總統任期信任公投的考驗。2024年該黨將迎來墨西哥新一屆大選。因此，總結國家復興運動前半程的執政實踐、分析其當前面臨的挑戰，對于研判其未來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國家復興運動興起于2011年左右，是洛佩斯作為墨西哥民主革命黨候選人第二次競選墨西哥總統時，為獲得選民支持而領導的一個政治和社會運動。但是，繼輸掉2006年大選后，2012年洛佩斯再次敗選。2012年，洛佩斯宣布退出民主革命黨，開始專注于創立新政黨的工作。此后，國家復興運動發展成為一個民間組織。在同期召開的國家復興運動第一屆全國代表大會上，洛佩斯當選全國委員會主席。2014年，國家復興運動開啟了由民間組織向政黨身份轉變的法律程序。2014年7月9日，國家復興運動正式登記為國家政黨，這標志著墨西哥一個新的左翼政黨的誕生。

成立之后的第二年，國家復興運動即在2015年中期選舉中小試牛刀，在聯邦眾議院選舉中獲得約8%的選票，從而成為墨西哥第四大政治力量。特別是在同期墨西哥城地方選舉中，其戰績不俗，成為擁有議會席位最多的政黨。在2018年大選中，國家復興運動更是一舉成為墨西哥第一大政治力量。由于其領導的競選聯盟在大選中獲得壓倒性勝利，并在參眾兩院均占有多數席位，因此，洛佩斯被稱為2000年以來墨西哥“最有權力的總統”，被民眾寄予厚望。從2011—2018年短短幾年時間里，國家復興運動完成了從一個政治和社會運動到民間組織、再到國家政黨的身份轉變，并實現從在野黨到執政黨的躍升。

作為一個新興政黨，國家復興運動的主要理念來源于其創建者洛佩斯，并隨著洛佩斯個人政治生涯變遷而逐漸形成較為系統的思想體系，其根源可追溯至國家復興運動開啟之前。20世紀90年代，洛佩斯發起了涉及國家主權、民主和經濟發展的第二波“民主行動”，旗幟鮮明地反對時任政府對國有石油公司的私有化，追求建立更加民主公平的國家。同時，洛佩斯在政治斗爭中始終堅持“人民第一”的理念，并保持“變革”的思想。在國家復興運動興起到建黨的過程中，該黨的思想主張也逐漸趨于系統和明確。國家復興運動發布的“關于國家復興運動的原則”和“關于國家復興運動的計劃”兩份重要基礎性文件，對該黨的主要思想分別作了具體闡述。國家復興運動認為，過去30余年強加給墨西哥的新自由主義模式是導致貧困等經濟社會問題的根源，國家復興運動創立的宗旨就是尋求國家的民主轉型，實現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的變革，從而捍衛人權、自由、正義和所有人的尊嚴。

2016年，洛佩斯在國家復興運動第二次全國特別代表大會上提出了39條重要主張，其核心內容就是對多領域既有政策作出改革，包括改善民生福祉，打擊腐敗、特權和暴力犯罪以及改變與美國的關系等。2017年，在第三次競選總統期間，洛佩斯不斷細化和明確競選主張，并公布了《2018—2024年國家替代發展方案》。對內來講，一是力主改變時任政府對私營部門開放油氣工業的政策;二是認為國家經濟對外依存度過高，主張經濟發展應依靠內需;三是反對國家投入巨額資金用于基建項目（如墨西哥城新機場項目），強調要尋找更為經濟的替代方案。對外而言，聚焦于墨西哥與美國的雙邊關系，反對美國特朗普政府對墨西哥采取的移民、邊境和貿易等政策，承諾當選后將“有所作為”。2018年上臺后，洛佩斯誓言將采取和平方式讓國家徹底轉型，并將這次轉型稱為繼墨西哥擺脫西班牙殖民獲得獨立、19世紀自由改革和墨西哥革命之后的“第四次變革”。

洛佩斯政府上臺時面臨的執政環境可謂內憂外患：從內部來看，墨西哥經濟增長的內生動力不足，增長率已經連續三年下滑;腐敗問題、暴力犯罪問題、貧困問題嚴重。就外部而言，墨西哥持續受到美國施壓，《美國—墨西哥—加拿大協定》（簡稱《美墨加協定》）雖已在本屆政府就職前簽署，但能否順利實施仍存不確定性。上述情況對國家復興運動施政構成了現實約束。國家復興運動上臺后，其執政措施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2021年3月30日，在墨西哥邊境城市華雷斯一側的海地移民穿過布拉沃河從墨西哥試圖進入美國。（新華社圖片）

第一，堅守承諾，加快國內治理轉型。洛佩斯就職以來，以“轉型”總統為己任，并告誡自己絕不能失敗。一是充分尊重民意，采取“公共協商”（全民公決）的方式來把握民眾對相關政策的態度，將此作為一種更具參與性的治理方式?！肮矃f商”治理方式的來源是民眾對洛佩斯執政的極高期望。據墨西哥《金融報》在其就職時所做的一項民調，民眾期望其兌現承諾的比例為52%，這遠高于對其之前兩任總統的期待（分別為45%和41%），民眾的高度支持給了洛佩斯擴大公眾參與的動力。二是嚴厲打擊腐敗，甚至采取了對往屆總統“追責”等方式。洛佩斯認為，在過去36年中，歷屆政府追求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是一場災難，是導致腐敗橫行、貧富兩極分化和缺乏社會流動性等大部分弊病的根源。三是加強國家對自然資源的控制。推動取消上屆政府的“國家能源改革”措施，旨在重新控制油氣和電力等國民經濟基礎性產業。同時，洛佩斯也表示將遵守上屆政府在能源改革后簽署的100余個油氣勘探和開采合同，但將停止類似招標活動。

第二，改善民生，加大惠民措施力度。一是提高最低工資標準。勞工和收入政策是洛佩斯政府經濟計劃的核心。洛佩斯在競選時曾承諾，要制定新的最低工資標準。2019年，墨西哥最低工資增加了16%，新標準為102.7比索（5美元）/天，而在與美國接壤的出口加工區則為176.7比索/天。他誓言在2024年任期結束前，將全國最低工資標準提高到170比索/天。同年，墨西哥開始實行新的《聯邦勞工法》。二是出臺新醫療計劃。洛佩斯上任伊始即宣布了新的“聯邦醫療制度”，以提升醫療保險覆蓋率和醫療服務水平。通過采取逐步向新制度遷移的辦法，每半年納入8個州，最窮的州優先進入。取消舊醫療制度下實行的藥品免費“基礎藥品目錄”之后，承諾在政府醫療體系下的所有藥品均將實現免費。

第三，知難而上，啃下墨美關系的“硬骨頭”。一是談判進程曲折的《美墨加協定》終獲實施。自2017年8月《北美自由貿易協定》重談啟動后，美國、墨西哥和加拿大三方的談判可謂一波三折。雖然在國家復興運動正式執政前一天三方最終正式簽署了新協定，但在等待三國議會批準的過程中，美國的節外生枝給墨西哥帶來了新麻煩。因美國國會眾議院擔憂協定中的勞工權利、藥品和環境標準等問題，三國經談判后簽署了更新版的《美墨加協定》。此后又經過1年時間，美國國會兩院才分別投票通過修訂后的協定。2020年7月，《美墨加協定》終于正式實施。為此，洛佩斯打破了不出訪的慣例，赴美進行了就職以來的首訪，并與美國時任總統特朗普共同啟動該協定。二是挺住了美國特朗普政府對墨西哥的極限施壓。特朗普上任后，除了在貿易領域，還借非法移民問題對墨西哥施壓。2019年5月，美國以墨西哥阻止經該國進入美國的中美洲非法移民不力為由，宣布擬對所有墨西哥輸美商品加征關稅，直至墨西哥實質性地阻止了進入美國的非法移民潮。面對美國的威脅，洛佩斯政府通過談判手段與美國達成一致，化解了危機。2021年美國大選后，墨美關系得到緩解。美國民主黨執政后，對墨西哥采取了較為溫和的政策，雙方有意通過履行《美墨加協定》從根本上解決中美洲非法移民問題、促進經濟增長和創造就業機會，并攜手應對新冠肺炎疫情。

2021年6月6日，民眾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參加投票。（IC Photo圖片）

第四，發揮引領作用，重建拉美地區內部團結和外部合作。國家復興運動執政以來，尤其是墨西哥在2020年和2021年連續兩屆擔任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共同體輪值主席國期間，對加強地區團結和抗疫合作發揮了引領作用。與此同時，墨西哥積極發展與歐洲、亞太地區國家的務實合作關系，特別是與其他10個亞太國家成員一道，于2018年底推動《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正式實施。

然而，洛佩斯政府的政策舉措也引起不少爭議，尤其是對其采取“公共協商”方式、對往屆總統發起調查等舉措：一是針對其“公共協商”的治理方式。反對者對該做法可能降低長期政策的可預測性、破壞正規國家制度、損害法治等風險表示關切。這一決策方式尤其引起私營部門的抵觸，如洛佩斯僅在部分選民（僅占選民總數的1%）拒絕的情況下，便決定取消價值130億美元的墨西哥城機場建設項目。二是質疑其對前任總統的調查。2020年，洛佩斯提議舉行全民公投，以決定是否起訴前總統的潛在罪行。洛佩斯認為，過去30余年里墨西哥呈現系統性腐敗的根源在于1988年以來一直采用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但是，這項提議飽受質疑。從法律上講，除前總統恩里克·培尼亞·涅托以外，其他所有前總統執政期間的法規均已失效。洛佩斯表示，他本人反對起訴前總統，但將尊重人民的意志。這進一步引起了民眾對他企圖繞過國家機構而采取“公投治國”方式的擔憂。在全國集中精力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和經濟衰退風險的背景下，此舉被視為分散了對更緊迫問題的關注。墨西哥最高法院部分法官認為洛佩斯總統提出的此項公投提議違憲，并為此進行了投票。雖然墨西哥最高法院的投票以微弱優勢通過了洛佩斯的這一提議，但是于2020年8月舉行的公投投票率僅略高于7%，遠低于賦予公投具有法律約束力的40%門檻。

隨著國家復興運動的執政任期過半，民眾對其執政的滿意度或可通過該黨已經通過的幾種“考試”的成績略見一斑。一是“日常測驗”——2019—2020年期間的民調。2018年，洛佩斯以53%的選票、較得票數第二位的候選人高出30個百分點的絕對優勢當選總統。據經濟學人智庫（EIU）相關報告民調數據，其就職以來支持率呈現“高開低走”之勢，由2019年初的80%降至2020年初的70%，再降到2020年8月份的59%。一方面，這表明民眾對政府的政策尤其是應對新冠肺炎疫情政策的認可度持續下降;另一方面，近60%的支持率表明洛佩斯依然受民眾歡迎。與同期其他拉美國家領導人相比，洛佩斯的支持率仍處于最高水平行列。二是“期中考試”——2021年的中期選舉。國家復興運動在選舉中可謂有失有得，雖通過與友黨組成執政聯盟拿下了絕大多數州的選舉，但在眾議院失去了選前擁有的壓倒性優勢。三是“附加考試”——2022年4月舉行的總統任期信任公投。根據洛佩斯競選時的承諾，其將在六年任期中的第四年舉行信任公投，以決定是否取消其剩余任期。公投結果為，超過90%的參加投票選民支持洛佩斯完成任期。不過，公投的投票率未達到國家選舉委員會規定的40%門檻，其結果并不具有法律約束力。

綜上可見，在執政任期的上半程中，洛佩斯政府嚴格遵循其早期公布的執政綱領治理國家，并努力兌現競選承諾。其間，通過民調、中期選舉和任期信任公投的民意檢驗來看，國家復興運動仍擁有堅實的執政基礎。但是，洛佩斯政府自執政以來民眾的滿意度逐步下滑也是不爭的事實。

距離2024年底國家復興運動任期屆滿尚余不足3年時間，在面臨諸多相互疊加的新舊挑戰的情況下，其任務將更加艱巨，也對其治理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國家復興運動面臨的主要挑戰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結構性改革遭遇的阻力可能加大。國家復興運動和洛佩斯本人認為國家以往的發展模式存在結構性問題，如暴力犯罪、制度性腐敗、貧困和收入不平等，這就需要采取一攬子變革措施對既有的改革進行“糾偏”。盡管民調顯示洛佩斯依然受民眾歡迎，并且中期選舉后國家復興運動依然是墨西哥最主要的一支政治力量。但是，因執政聯盟在眾議院喪失壓倒性多數席位，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洛佩斯推進憲法改革等重大議程的難度。2022年4月，正是在反對黨聯合抵制下，洛佩斯提出的電力改革法案未能在眾議院獲得所需三分之二贊成票而遭否決。此法案核心內容是要修改憲法相關條款，以進一步限制外資和私營資本控制電力部門的比例。

2021年11月4日，毒販闖入墨西哥莫雷洛斯港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引發與警察的槍戰。（IC Photo圖片）

其次，腐敗、暴力犯罪活動呈高企之勢。這些領域是國家復興運動推動變革的核心內容。從治理成效來看均不甚理想，在打擊暴力犯罪方面甚至出現退步現象。2018年以來，墨西哥的兇殺率屢創新高，腐敗程度有增無減。2018年，國家復興運動在被稱為史上最暴力的總統大選中贏得勝利。然而，2021年該黨卻在自身主政的情況下，舉行了更加暴力的中期選舉。據墨西哥綜合咨詢機構統計，在2021年中期選舉期間，被謀殺的政治人物數量較2018年增加了44%。此前，針對2012—2018年安全形勢明顯惡化的局面，洛佩斯政府重新制定了打擊與毒品有關暴力犯罪行動的計劃，設定了在其任期內將兇殺率降低30%—50%的目標。但是，經濟學人智庫預測，2022—2024年期間，墨西哥的犯罪率、收入差距和貧困率仍將保持較高水平，并且各級政府的腐敗問題也難以顯著改善。

最后，新冠肺炎疫情對經濟社會造成持續沖擊。疫情帶來了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確診病例數和死亡病例數居高不下，嚴重損害民眾生命健康。2020年8月，墨西哥一度成為全球僅次于美國和巴西的疫情重災區。據統計，截至2022年4月，墨西哥新冠肺炎累計確診病例超過500萬例，在拉美地區僅次于巴西、阿根廷和哥倫比亞，其死亡病例數更位居拉美地區第二位，超過32萬例。在全球范圍內來看，墨西哥新冠死亡病例數也高居第五位。另一方面，對經濟增長、民生就業等進一步造成負面影響。2020年，受疫情影響，墨西哥國內生產總值大幅下降9%，成為自1932年以來降幅最大的一年。同時，家庭經濟狀況惡化導致墨西哥犯罪率進一步上升。貧困人口大幅增加，達到總人口的50.6%，其中極端貧困人口為18.3%，而2018年上述比重分別為41.5%和10.6%。此外，疫情也使墨西哥腐敗形勢加劇。因此，不僅普通民眾對政府抗疫表現極為不滿，而且出現了以反對洛佩斯為目標的極右翼組織，舉行示威活動并要求洛佩斯下臺。雖然2021年墨西哥經濟復蘇顯著，實現了5.6%的正增長，并且對外貿易額創歷史新高、保持了全球第七大汽車生產國的地位、成為全球第二大旅游目的地，但是經濟持續增長的動力依然不足。據經濟學人智庫預測，2022年墨西哥經濟增速將降至2.2%。目前看來，在洛佩斯政府的剩余任期中，疫情之下復蘇經濟、保民生、促發展等將面臨諸多不確定性，其應對成效將直接影響民眾的支持力度。

2018年以來，隨著國家復興運動的迅速崛起，墨西哥的政黨格局持續發生深刻變化。特別需要關注的是，在2021年的中期選舉中，墨西哥革命制度黨、國家行動黨和民主革命黨這三大傳統政黨首次組成政治聯盟競選。對于反對黨組建的“異質性聯盟”（“左翼-中間-右翼”），有學者認為其穩定性弱于國家復興運動組建的“同質性聯盟”。同時，革命制度黨和國家行動黨這兩大反對黨以往長期執政時存在一系列腐敗丑聞，這將嚴重影響其試圖削弱國家復興運動對議會控制以及贏得下屆大選的努力。目前，這兩大政黨尚難以扭轉其2018年選舉以來的頹勢，在州級地方選舉中還有遭遇更大失敗的可能。對于國家復興運動而言，盡管其在2024年大選前依然占據國家政治格局主導地位，但是仍有必要未雨綢繆，及早做好諸如黨內新老交替、大選競選策略準備等工作。